刻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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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终章)

    萨林的瞳孔猛地皱缩,修长的眉毛弧度缓缓消失,嘴角的笑意凝成冰霜,细纹镌刻成痕,点点勾勒着幅冷竣的肖像。

    王炳的膝盖蹭着青瓦上浮起的灰,身体卑微地匍匐着,在喧闹的人声里起起伏伏。

    “萨林先生……萨林先生……”撕裂的声音里糅杂着的希冀,似真似假,藏着一个破碎又渺小的灵魂。

    萨林修长的手指勾了抹洒落的辉,立在他身侧的两名教民低声应了句是,向前挪了步子。

    膝盖里的肌腱与韧带痉挛着,一下下地敲在身下几米的路上,行至尽头处,却只有四条粗壮的腿和不怀好意的眼神。

    王炳的头垂了下去,眼角噙着的泪花一下下地洗刷着角膜,回波打转,迟迟不肯下落。

    “萨林先生……您对我说……跟了您……这城里就没人敢动的……您说……这城里……没人……没人敢动教堂的……可……可……”从悲痛又无奈的希冀到垂死挣扎的渴求,再到不知所措的无奈,王炳的身子伏在地上,昂起的头颅悬在歪歪扭扭的身子上,显得滑稽又可笑。

    “我确实是贪图这条命……才出了真言……也是负了您……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王炳支着胳膊一下子蹲坐了起来,扭着脑袋看向张霖,而后垂下眸子,声音悲戚道:“张警长啊……那迷药确实是我去拿的……孩子……孩子……确实是和我有关……我认了……其他的……无可奉告……”

    “好,王炳,你既然认了,就好好地等着自己的牢狱之刑吧,那些孩子受的罪,你要一样一样地去偿——萨林先生,王炳对您的指认,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交代。”张霖招手示意身边的警员押解上王炳,而后眯眼抬眸,目光如钉子般扎进萨林的眸子。

    “张警长,很抱歉,只有人证,没有物证,这钉到我头上的罪啊,无可奉告。”萨林对上张霖的眸子,眼里涌着无奈、轻蔑还有戏谑。

    在证据链不齐全的条件下,据不认罪的话,是无法就判他的罪行的,张霖皱了皱眉,局面又再次陷入了胶着。

    “萨林先生说得对啊,现在呢证据链确实是还不够齐全,不过您先别急啊,这不还有很多人没有审呢,慢慢来。”蒋烨适时插话,打断了这尴尬又幽微的气氛,随即转头对着回春堂立着的一位伙计笑着道:“欸,伙计,刚才是到你了吧,没关系,继续讲,说得越详细越好,这线索提供的好了,说不定就成了城里的英雄人物。”

    “好,警长……俺叫史铁柱,和王寅是一处来的,排班也在一起……俺……俺……俺见过王寅和……和……王炳……还有……还有那个人一起……怀里……怀里还捂着个孩子……”史铁柱的话断断续续的,垂着脑袋,也不敢正眼瞧蒋烨和王炳,手指却笔直地定在了李淺的方向。

    怪不得刚才王炳像狗急跳墙了一样,疯一般地在地上爬着,原来是知道做坏事被人瞧见过啊。萨林眯眼不屑地冷笑着,对于这些蝇蛆般的贱民满脸讽笑。

    蒋烨闻言,转头向王炳瞧了一眼,随即又对着史铁柱道:“你是瞧见了他们,那他们瞧没瞧见你呢?”

    “瞧……瞧见了……王……王寅说……王炳……是……是他哥哥……他们是从村里来的……那……那孩子……是……是那人的……”史铁柱的声音怯生生的,好像被人在后面端枪指着。

    “哦,李淺,你的孩子?!”蒋烨笑着,话里满是好奇。

    “回……回警长……是……”李淺低着头,不敢正眼瞧蒋烨。

    “哦?未曾婚配,哪来的孩子啊?!”蒋烨闻言嬉笑着挑了挑眉。

    “我……我……”李淺支支吾吾地没有开口。

    “别急啊,慢慢说,你不说,真相也不会消失。”

    “是……是……是教堂的……”李淺的声音慢慢沉下来,逐渐细若纹丝。

    “教堂那么多,是哪一个?”

    “蒋警长……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说……”李淺摇了摇头,停止了应答。

    “不能说啊,是啊,大街上的孤寡儿童那么多,怎么知道自己弄的是哪一个?”蒋烨笑着,话里的冰凉与冷冽却让人不寒而栗。

    “警长……”李淺顿了顿,声音狼狈又不堪。

    “李淺,我说还是你说,性质可是不一样啊——当然,我不介意替你代劳——阿宝巷那里,可——”

    “我……我说……我们平时去……去骚乱大家的时候……就……就趁机把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给绑架……然后……然后……教堂会替我们处理的……他们……他们说……如果……如果出了事……就……就把他们和……和那些染了疫病的孩子……关在一起……阿……阿宝巷……就……就是个……窝点……”李淺的头越埋越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怪不得呢,之前我那住在阿宝巷的亲戚说,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我还当是谁家孩子半夜要起来喂奶呢,原来是这般情形?!这些拐骗孩子的人,可真是不顾那些妈妈们的死活啊?!”立在人群里的一位妇女听见后,气愤地啧了啧舌。

    那雅韵脱俗的女子听了李淺的话后,却皱了皱眉,或许这盘棋下得比她想得还要大,这教堂留着也确实是个祸害,可是如果一切都只是先入为主得出的结论,真的适应这个局面吗?

    “萨林先生啊,这兜兜转转还是指到了您的教堂,若是说这事儿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那我倒也是不信啊?!”蒋烨的语气里带着倒刺,直直地勾向了萨林。

    “蒋警长啊,贵政府就是这样培养你们断案的吗?空口无凭,我说,我不信,您真的能拿我怎么样吗?”萨林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嘴角抿着笑,喜怒难辨。

    “空口无凭,您的定义未免是下得太早了吧。”蒋烨从腰间掏出来一沓照片,恭谨地送到了萨林的手中,语气里带着笑:“您瞧瞧,阿宝巷,您还熟悉不?”

    黑白分明的照片里,孩子们躺在白布上,安静地像是一只只洋娃娃,身旁摆着的各种铁质工具上染着一片片污迹,陈述着肮脏的罪孽与不堪,那些恍然睁大的瞳孔里,填写着恐惧与不安。

    “这……这……这不是真的……蒋烨……你诈我?!”萨林的眉毛扭动起来,瞳孔突然放大,嘴角的笑意半悬着,像是尸体濒死前的挣扎。

    “萨林先生,这照片可是做不了假吧,阿宝巷的交易您也都看到了,是吧?!”蒋烨的笑蛊进人心,冰冷得像霜。

    “可是,你又怎么能证明这是我组织的呢?!”萨林的笑意逐渐舒展开来,声音平静如常。

    “确实是找不到您的身影啊,可是这城里谁能号令这么多的教民呢?!”蒋烨步步走近萨林,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这儿有句老话,叫兵不厌诈,您当初靠教民打下的统治,有一天也会毁在他们身上,您说呢?”

    “蒋烨,你?!”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扎进肉,生生割裂皮肤。

    “欸,别急着骂我,您是聪明的人,得照顾局面啊,关停教堂还是铃铛入狱,您会选清楚的吧。”蒋烨离开萨林的脖颈处,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眸子里涌起的血丝弥漫在光影里,打上了层层的雾气,凝成冰障,狰狞的花开在阴暗的角落里,妖冶得惹人堕梦,他的话里满是炎凉,在喧闹的世态里悠悠开口:“好精彩的故事啊,蒋警长,受教了。”

    “受教倒是谈不上,不过这照片的通搞已经找人给赶好了,让人身败名裂的,又何止是真相呢,萨林先生,你招惹到群众的那一天就该算到,没有人是什么窝囊废的,站在光里的人,也不会忘记拿黑暗当掩体,所以啊,这场局的真相,远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重要。”蒋烨的话平淡得像是流水,只是处在其中的坚韧岩石已经被打磨得圆滑又光洁了。

    “呵,蒋警长啊,你确实是我遇到的一个让人敬畏的对手啊。”萨林最后笑了笑,伸手将照片洒向了天际,“既然您觉得这些是给他们的交代,那就让他们各自去寻觅吧,千人千剑,于我而言,也就是一场神奇的旅途罢了,都是棋子,何必过意是黑子还是白子啊?!”

    “若是抛开这场故事来讲,也许您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但愿吧。”

    纷飞的照片坠入人群里,像是散落的花瓣,在一个又一个伸直的手掌里亲吻又坠落,或是撕毁的半张,又或是扭成了皱皱缩缩的碎片。

    “这……这照片?!”放大的瞳孔、提高的音调,一下下地撞击着周遭流动的空气,凝满雾障。

    “竟然……竟然真的是那些教民?!”不可思议却又万分笃定,扭曲着的情绪飞舞着。

    “教堂里果真是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是可恨啊?!”似乎是只要骂的够狠了,就能弥补自己没有早点悟到真相的缺憾。

    呼啸而至的警员拢在萨林身侧,宣判着这位教堂曾经的主人走向自己的终点,政府官员蜂拥前来,疏散的人群,押解的教员,封闭的教堂——这座金碧堂皇的建筑终于倒在了他所蚕食着的地基之下。

    “张总务,辛苦了。”林志控制好局面后,冲着张霖友好地握了握手。

    “林衙长,您也是。”张霖伸出手,挑了挑眉笑着道。

    “嗯。”林志冲副手点了点头,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上级的批文,逐字逐句地念到:“兹教堂深陷儿童迷拐案件的丑闻,特派林衙长与张总务联手查封教堂,追捕萨林先生与诸多教民,其余民众将有政府安排遣散,以安民众惶惑之心。”

    “芜湖?!”举起的手臂,弹起的双腿,缭绕的声音,还有激动得牵起的手,也许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场他们一起参与过的反对外来势力侵略的伟大战争,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向着敌人开了第一仗。

    林笙收了手中的狙枪,对着冲散的各路人马笑了笑,不费一兵一卒就赶走了一股人民心中的阴霾,这种成就感对她而言太过于新奇,像是一场幻梦,让她对于幻想中的宁静生活多了丝向往和乞求。

    人群中立着的女子嘴角勾着抹淡雅的笑,张霖和蒋烨就像是立在明面上的枪,一点点地把萨林带到布置好的陷阱里,而政府看到这么好的局面,就没必要不出手了,这场闹剧,开始得哄哄荡荡,结束得又另辟蹊径,看来总务办这几年的水平是提高了不少啊,也不妨她家糟老头子豁了半条命也要维护这政府啊。

    匆匆赶到的江雯看着眼前的景象,笑着舒了口气,看来这场戏他们演的确实是不错。

    ——

    总务办林立在繁华的街巷里,安静又孤单,低矮的房屋,单调的配色,只有前面立着的黑色警员会让人眼前一亮:哦,这是个政府机构,办案子的、抓人的。

    钱雍坐在总务办的大厅里悠闲地喝着茶,面目慈祥而又沉静,像尊快要睡着的弥勒佛。

    终于是几声吵闹钻进了耳朵,他勾唇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神色和蔼而又亲切。

    满身尘埃的张霖裹着朝阳的绚烂进了门楣,面上带着笑意:“钱老爷子,托您的福,萨林先生已经被政府收容了。”

    “不敢当,是张警长的棋下的好啊,才让老身的棋子有了用武之地。”钱雍笑得恭谨又真挚。

    “哈,您倒也是客气了,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何您会对教堂有那么大的成见,您可是教堂的一名实际出资人啊?”张霖笑着,语气里带上了不解。

    “我若是告诉张警长,这是一个实业家的抱负和憧憬,不知道张警长会不会相信啊?”钱雍笑着,语气和蔼又带着些戏谑。

    “哈,钱老爷子果真是开玩笑啊,既然如此,也愿钱老爷子在这场故事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吧。”张霖闻言眯了眯眼,眼角跳动着的细纹被挤得成了痕。

    “多谢张警长了。”

    “那倒不至于,不过钱老爷子难道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孩子的尸体是从内腐烂的吗?”张霖嘴角的笑意凝了凝,迟疑着开口道。

    “不是张警长说的,那是教堂做的吗?”钱雍笑着开口。

    “可是,王炳、王寅、李淺不都是您的人吗?再说,黑白色卡上,迷离光影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钱老爷子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说这是真相吧。”张霖的语气里带着些凌厉,像是石上磨出鞘的刀。

    “张警长所说确实不假啊,使了一些小技巧罢了,我也真是没想到萨林最后是倒到了这些照片上啊。”钱雍也笑着,眸子里的轻松与怯意毫无保留地流露着。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哪有闲精力去捣鼓这些谋生的手段呢。”

    “是啊,教堂的主人多半是些有着贵族血统的人,就算是被发配到我们城里,也端着一幅高贵的架子啊。”钱雍闻言端起手中的茶盏,呷了一口。

    “对了,王炳到底是谁,我可不相信他只是您埋得一步棋啊?!”张霖的话里带着些锐气。

    “哈,张警长说笑了,一个喜欢体验生活的表演者,他倒是自愿参与这场戏的……哦,对了,若是有机会,或许以后的某天,你会在剧院看见他的。”钱雍的眸子里幽深又淡泊,像是藏了汪海。

    “看来钱老爷子也是早有预谋啊,还劳请您代我谢过他。”张霖闻言勾起唇角笑道。

    “话我会带到的,其余的倒是不敢当了,张霖啊,我谋划这事的时间,可比你小子半路接手要久得多啊。”豪放又有些粗犷的语调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嘴里说出来,倒也不算是违和。

    “对了,忘跟您说了,王炳拿着的那张纸,并不是原本,对张警长办案造成了牵制,那也真是抱歉啊,不过上世纪的异邦医学确实是繁荣,如果有年轻学者愿意牵头工作,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话,那确实对这城里算是不错的贡献,您说呢,张警长。”钱雍直起身子,面向张霖,话里悠闲。

    “钱老爷子确实是心思细腻啊,差点我就要栽了跟头,不过这个提议确实是不错,钱老爷子,那就提前预祝下我们合作愉快吧。”张霖也站起身子,带着笑意。

    “当然,张警长,在这城里要想扎下去脚,您啊,还得练,不过和您这么爽快的性子合作,一定会很愉快的。”钱雍伸手拍了拍张霖的肩,眸子里平铺着希冀和期望。

    ——故里神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