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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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十七)

    那语气里如浸毒药,蛊进耳朵里惊起一身疙瘩。

    “啊?!”未明事理的人群里发出了一声惊呼,围在审判位置附近的人们向后撤着步子。

    大人一手捞起来自己的孩子,伸手捂上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笑着安抚道:“乖,我们做个游戏,宝宝先睡一会儿。”

    白发苍苍、身姿佝偻的老人们看着悬在王炳头上的两把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们自幼便生长在数把枪的围追堵截下,现在老了要入土为安了,还是要看着这些悬在头上的枪,算了,这城也不再需要他们为之奋斗了,倒不如躺在摇椅上享个清福,看看炊烟,闻闻饭香,算是给自己个交代。

    王炳半张的嘴定着,像是刚脱模的蜡像,未来得及说完的话生生噎进喉咙,张霖手中的枪是威慑,可萨林手中的枪却是实打实地悬在他的命上。

    人群中的机枪林立着,如环伺的群狼,不约而同地盯上了这里,一触即发。

    拥挤又喧闹的场面一点点地挤进了瞄准镜,林笙的手悬在扳机之上,凭借身体本能作出的反应仅需0.01秒。

    “唉,这话说一半可不是个好习惯啊,真希望下次不会再听到了?!”萨林的眸子直视着王炳放大的瞳孔,勾起嘴角着收了枪,转身对着张霖笑道,语气带着些歉意:“张警长啊,刚才真是抱歉,我管教管教手下的人,希望是没有耽误您的审讯。”

    张霖闻言,心里隐隐扎进了颗钉子,面上却还笑着,话里带上了几分刻薄:“怎么会呢,萨林先生处理自己的手下,情理之内,不过您突然掏出了枪,倒是有些惊吓到我了,这多少是有些不合情理吧。”

    “哦,这样说来那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您说这里这么多枪杵着,真要出了事,不仅我说不清,您也说不清,是吧,张警长?”萨林笑着环视了一圈周遭的群众,双手松懈地摊开,一幅放松又悠闲的姿态。

    可是这下意识的动作撞进张霖的眼里,却让他心里升起了怀疑,鱼龙混杂的人群里,藏着的不仅是自己的人,也有可能是教堂的人,甚至是其他未知势力的人,所以那些手里端着枪的,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夺自己命的人。

    张霖笑得温良尔雅,眉眼却深沉又冷冽:“萨林先生说的是啊,要是真出了状况,那可确实是说不清啊,所以我们还是快些审讯完,早点疏散人群才是,那就希望萨林先生还是不要无故干扰审讯过程了。”

    若是要换地方,最好的策略就是去总务办,可是总务办虽然离这里不太远,但是只在来之前对路上的情况做了一次简单的摸排,现在贸然回去,风险实在是太大。

    昨天让蒋烨先护送钱雍回去,一来是留在教堂风险太大,二来就是钱雍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要是想吃政府的红利,就肯定不会和政府闹得太僵,三来钱雍也在暗地里养着几名杀手留在身边,若真是被人截胡,保他命也绝对没问题。

    可是王炳就不一样了,他是钱雍埋在这里的一颗钉子,而钉子现在有可能要扎到自己的脚了,聪明的人当然会拔了这颗钉子,再不济也不会把血惹到自己身上。

    “是啊,张警长说的对啊,当然是要快点在公众面前说清楚比较好,不过张警长现在是觉得我有些碍事了,真是不好意思呢。”萨林笑得人畜无害,眸子里的狠戾却揉碎了尘埃,浮在空气里。

    “哪里,为政府办事嘛,你我都要多担待些。”张霖笑着接了话,萨林一个异邦教堂的领导者,平日里确是没人敢去招惹,但是想要和政府正面抗衡,他可是还没有这般的面子。

    萨林闻言,蓝绿色的眸子悠悠滚过薄浪,复杂的情绪夹在里面,像是凿了一处深渊,寒凉的语气里夹着笑意,藏着谷底猛兽的嘶吼:“好啊,张警长,但愿他们最后是落在您手里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张霖彬彬有礼地笑道,扭头对上了王炳的目光,笑意逐渐收敛,话里带上了凉薄和哀悯:“真是可惜啊,王炳,不过,现在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是吗?”

    王炳咬了咬干裂的嘴唇,萨林的话撕咬着他的耳膜,像是蝎尾一点点地叮上毒针,颤到神经深处。

    张霖的意思他清楚,是的,自己现在已经惹怒了萨林,所以不管最终是否会牵扯到这件案子里,自己都不可能会完好无损的出来。

    不过真是可惜啊,萨林虽然算到了自己会倒戈,倒打一耙,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不是张霖的棋,张霖会忌惮于法律和道义保自己一命,可是他本来就是在灰色地带里生活的人,还不至于去抖几粒黏在身上的污点,这局啊,萨林输定了。

    “是啊,张警长。”王炳抬头对上了张霖的眸子,无奈地笑了笑,他旋即正对众人声音嘹亮而又急促地呐喊道:“这教堂用孩子的肝脏做实验,那所谓的医药方子,就在我手上?!”

    一声呐喊,众人皆惊,三言两语悠悠砸过,目光染上怒意,堪堪烧过教堂,瞄在了萨林那张被天使雕刻的脸上。

    他背对着众人的目光皱了皱眉,颀长的手指搭在枪托上,无奈地敲了两下,旋即转过身来,嘴角挂上抹冷笑:“我当是什么确凿的证据呢,不过是和坊间流言一样,信口胡诹的东西罢了?!唉,近来一直苦于教堂名声损受、无辜被人造谣,王炳一番话倒是让我突然找到了元凶,真没想到仗势欺人的东西有天也会爬过来咬自己的主人呢。”

    众人的目光如悬着的雾弥,堪堪拢在萨林的身侧,莽撞又卑劣的话语如苍穹下的缸鼎般压过,他立在那里成为众矢之的,脸上神情交杂,愤怒、鄙夷,甚至是带着些哀悯。

    好一个甩锅啊,用另一件事情里的受害者身份来削弱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潜在的嫌疑人身份,把群众的关注点从锤到教堂的证据转移到自己曾经对教堂的诬陷与怀疑上,再利用这份心理的落差,适当博取一定的同情。

    不过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得看这证据究竟能不能自洽,不管是萨林还是钱雍在这件事上给出的线索,都只能算是他们想让自己知道的,可以与虎谋皮,但不能把自己献给老虎。

    张霖微微眯起了眼,旋即从王炳的额上撤下了枪,笔直地对着天空开了一响。

    声音炸开的瞬间,人群倏地安静,散乱的焦点重新埋在萨林和枪柄之间,黑色的铁筒举在众人头顶,埋在晨光里,像是扭动着的蛇身。

    “大家都先别急,这医学方法到底是证据还是污蔑,我们不妨一起来瞧瞧,也省得无端惹事,倒是先坏了两方的友好,萨林先生,请吧。”张霖的神色恭谨,眸子里却闪着狐疑。

    “好啊,这倒是张警长有心了。”萨林从人群之间空旷的青瓦上走过,身影切割着蛇蝎般狠戾的目光,喧嚣的话语灌入耳畔,衬起了他脸上悠悠带着的笑意。

    那张泛黄的纸张摊开在两人温热的掌心,光线倾斜在飞舞着的字迹周侧,打下朦胧的晕影,这些古老又斑驳的文字一点点地叙述着上个世纪所谓医学药方的始末,那些荒诞与不堪埋藏在呼啸而过的浪潮与宣言里,像是团干透了的墨。

    “张警长可是瞧仔细了?!”萨林笑了笑,松了手,那张充满褶皱的纸张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瞬间萎靡在了光影里,像块破旧的抹布。

    呵,若是能看懂这字迹的人,也断能判清这上面描述的故事始末,若是看不懂这字迹的人,又遑论去模仿所谓的医疗方法,真正怀着鬼胎的人啊,是那些知道了一言片语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就尝试去宣判别人是非的人。

    张霖嘴角挂着抹凄惨又无奈的笑,钱雍毋庸置疑是个精明的商人,只是可惜了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学者,给他誊抄了这上面部分资料的人确实是没有坑他,可他当初若是看到的是整篇文章的翻译,估计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一篇批判上世纪剖尸事件的史实?!

    “怎样,张警长,这被人卖了还替人干活的滋味不好受吧。”萨林的话如无骨之鱼,悠悠地浮进张霖的耳畔,惊起了他一身寒意。

    “呵,被人卖了倒是谈不上,不过是遇见了份假证据,做警员的哪能不走几次歧路呢,您说是吧,萨林先生。”张霖也笑着,语气放松又轻缓,像是对这证据不甚在意。

    “哦,成吧,既然这样,您继续审着,那我就不打扰了。”萨林的金发飘扬在光晕里,蓝绿色的眸子澈得像一滩清泉,却又隐隐藏着些危险的气息,悬在脸上的笑落进张霖的眸子里,像闪烁着的鬼火。

    张霖的眸子低垂着,大脑飞快地搜寻着遗漏的细节——陈昳今天没有出现,他原以为是两人在教堂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陈昳不便插手,可现在来看这很有可能就是一出两人商量好的戏码。

    为什么刚才萨林掏出了枪却没有杀掉王炳,当真只是在意群众的反应吗,还是说他早就知道了王炳根本就没有找到能把教堂锤死的证据,而今天的事件不过就是利用自己在群众面前洗脱嫌疑?!

    怀疑的火种灼热在神经里,一点点地烧断事实的屏障,在混乱与疯狂中独自前行的旅客,每走一步都像吞噬了无边雾霭。

    萨林嘴角的笑融进肆虐的阳光,像是凝固又扭曲的色块。

    钟楼再次敲响,咚的一声荡开在众人头顶,静默的人群目色眈眈,等待着这位警长的最后宣判,可是事实却是没有一拥而过的警员去查封教堂,没有持枪的警员瞄上萨林的脑袋,有的只是神情呆愕的王炳还跪在地上,像只杂耍后小憩的猴子。

    “怎么会?!”男子的脸从镜头后突然离开,神情呆愕又迟疑。

    “这是——证据不成立?!”立在他身边的妙龄女子将头凑到他的耳畔,悄悄低语道。

    “昨天在茶楼里可还说是钱雍老爷子呢……”这是位嘴里还嗑着瓜子的中年女人。

    “是啊,昨天下午张警长可还带着钱老爷子匆匆赶来了教堂……”这人从刚才女人的手中够着瓜子,语气里带着些怀疑和不解。

    “欸,我可是听说昨天这教堂门前的暴乱严重着呢,好像是还出了人命官司?!”看打扮,这声音雄厚又带着些怒意的青年人该是位为货行做事的脚夫,古铜色的皮肤、满身的力气。

    “哥哥,真的是这么严重啊,那他们现在好了吗?!”有些稚气的小报童混在人群里,抬起脑袋迟疑地问着刚才的那位年轻人。

    “欸,小朋友,当然是好不了啊,不然干嘛今天大张旗鼓地在这教堂面前举行这审判,来,哥哥给你指指那些拿枪的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啊,平常咱们可是见不到的啊。”

    “是呀,现在禁枪令刚颁下来,谁敢没事揣着枪瞎晃悠?!”这是又一位年轻人凑了过来,看扮相和脸上的笑意,该是刚才那年轻人的同事。

    “要我说啊,这教堂里可是真藏着些猫腻的,可眼见这都来查两次了,怎么还是不了了之啊?!害,要不是咱昨天咱就收了摊位喽,结果留这儿一天,也是啥都没等上,真是晦气啊?!”戴着草帽的中年大叔,语气里有些焦躁和埋怨,他是在教堂旁侧做生意的,没少给教堂交什么保护费,结果这教堂迟迟不倒,心里难免有些不爽。

    “要是最后真是啥都没查着,这大家可该怎么办啊?”

    脊背有些佝偻,脸上爬着皱纹的小老头面上有些凄惨又悲凉,他其实才三十多岁,本来也是个脚夫,后来不知怎么的,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胃出了毛病,身体垮了,没了生计,有人劝他去教堂混口饭吃,可是人虽然不行了,尊严不能掉,说啥他也撅着,非说不在乡邻的命里找饭吃。

    “欸,大哥您别这样说啊,就算是找不着啥东西,但是昨天的暴乱把警长都招来了,咱得信他啊——您这身子骨有些虚啊,我那有上好的猪肝,赶明去我那找盅酒,咱就着喝点。”膀大腰圆,身高体壮的张屠夫也是听人说这里要公开审判,想着自己平日里也只会宰个猪啥的,倒不如趁此机会积积德,也好给乡邻们撑个腰。

    那小老头闻言笑了笑,脸上皱纹跟着抖动,上次陪兄弟们喝酒吃肉的时候,自己身上可是有着不少力气的:“成啊,多谢兄弟了。”

    “欸,都是城里的,谢啥啊?!”张屠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很是豪爽。

    善与恶,于一个人而言,于一个群体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到底是该如何分辨?

    区分群体的是共同的利益,那这些群体之间的争锋与相对,又算是什么?

    当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作了恶的时候,那在另一个群体眼中,它是不是就要去成为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坏人,是不是这样才有足够的信念去勇敢反抗,是不是这样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所实施的恶才可以被原谅?

    可是既然大家都是站在自己的利益出发点各自去讨各自的公道,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何尝不可呢,毕竟是先越过雷池的那方挑起事端的时候就应该去考虑自己能不能忍受住另一个群体的怒火。

    这世间确实是没有绝对的利益分割,也没有绝对的清白与冷漠,怒火烧起来的时候,争端虽然不可避免,但是事实证明,血气这种东西在对抗外来的侵略与压迫的时候,确实有用。

    ——

    宽敞明亮的政府办公室里,鬓角有些苍白的男人微微皱着眉,手中的青瓷盏悠悠折射着散光,像是块泣碧的琉璃。

    “林先生,我最后一次请您答应我们关停教堂的请求,现在舆论所指,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江雯的眸子丝毫不怯,语气坚毅又镇静。

    “江小姐,很抱歉,我再向您强调一次,明文规定,异邦教堂隶属于异邦领事的管辖范围内,我们并不具有管理的实际权力。”林志放下茶盏,双手交叠在一起摇了摇头,语气无奈。

    “可是林先生,现在大批的人群正在教堂门前聚集着,那些持枪的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们都站在那里,他们在等着昨日暴乱的结果,他们在等着政府的答案?!”江雯的声音几近嘶吼,这话不单单是要说给林志听,更要说给政府埋在林志身旁的钉子听。

    “江小姐,您既然说了是政府的答案,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答案,所以,江小姐,抱歉。”林志听着江雯说的话皱了皱眉头,隐隐猜出了张霖现在的处境,可是他刚刚派人送到首脑那里的批文还没有奏效,所以现在他还不能轻举妄动,张霖要是搞砸了事端,得有个站在高位的人给他们兜着。

    “儿童抛尸的案子已经和教堂挂上了钩,林先生,我想您是知道的,现在的关键已经不是教堂是否做了这件事,而是政府有没有这个公信力重新让群众信服?!”江雯皱了皱眉头,声音有些破碎。

    “江小姐,有些事情可以在暗处发酵,但是上不了台面,既然今天来向我请求的人是您,那我想您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林志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笑。

    “林先生所言确是,不可否认今日是场赌局,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如果等到矛盾尖锐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再出手,想必那时群众自发的抵抗酿造成的滚滚鲜血,可不会仅仅流在他们身上,您说,到时候能谁又能明哲保身呢?!”江雯话里凌厉又冰凉,满满的讽刺。

    江雯说得没错,教堂现在只能算是异邦势力的一个触角,可若是他们借题发挥,以此为借口趁机来掠夺城里的权益的话,那才是真的是断送了群众的信任和利益,他抿了抿唇,垂眸沉声道:“江小姐所言,林某心领了,至于您的请求,我想政府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的,现在请您告辞吧。”

    “林先生……林先生……”江雯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被林志身旁的人给拦了下来,她无奈地眯了眯眼,双手握成拳头气愤地向下垂去。

    她离开院门的那刻,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响在空气里,拐角处立着的探子消失在了庭木深深的院内。

    林志盯着院内飘散着的落叶笑了笑,这戏台都给搭好了,不唱一场,怎么能对得起听戏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