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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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三点水

    入夜的京城显得格外安静。

    房子敬的房间内依旧亮着八盏油灯,这是他的习惯。

    他坐在案桌前,喝着陈茶,习惯性的发呆。最后一张漕运图纸已经在昨夜送出,他的作用也到此为止了罢,他这样想着。

    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的生命也快结束了。他不怕死,只是遗憾太多。他怕看不到自己一手缔造的那个将天下毁灭的盛景,那才是最可怕的。

    自己并非什么也没做,他才没那么愚蠢。一个极好的办法已经在他脑海里酝酿多日。如果此前的雇主并不能或者不想兑现当初的承诺,非要卸磨杀驴,藏弓烹狗。那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自己,只求在临死前见到那个计划成功的消息,或者听闻也可以,反正自己也没那么多奢求。

    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换个地方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或者是不能对自己下手。

    牢房是个绝佳的去处。在自己没有交代所犯的罪行之前,他们是绝不可能让自己死去的。先前的雇主也拿自己没办法。

    顺天府大牢,刑部天牢,或者是锦衣卫昭狱,貌似都是绝佳的去处。他早就听闻锦衣卫昭狱的酷刑厉辣,不死也要蜕层皮。希望自己能顶得住。当然,能去顺天府大牢是最好不过。只是今日盘问自己的那两个锦衣卫好像不简单,考虑到时日不多,也只好认命罢,希望自己的提示他们能懂,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夜就能赶来,所以他连门都没有闩。

    再喝下一杯茶的时候,恐怕要隔一碗孟婆汤了。

    想到这里,他一仰脖,喝光满杯的茶水。

    自己暗示的已经足够明显了。故意不拿任何资料,只留下一个干净的架子,将矛头直指自己。可谁知户部的那帮蠢材竟然真查出丢失一本资料,不知是谁做的。他明白赵虎这个人,自己的嫌疑将会被洗的一干二净。

    擦试,障眼之法。想到这里,他摇头笑出了声,自己不过是将最上层的资料移到最下层罢了,这些人的想象力也真够丰富。一帮蠢材。

    他又倒了杯茶,缓缓喝了起来。

    “二位锦衣卫大人多次前来我部,相必此案非同小可。”这是自己对那位锦衣卫说的原话。一个户部小小的典吏,怎会注意到锦衣卫经常过来呢?除非是做贼心虚的凶手。

    自己也只能暗示的如此明显了吧。那位盘问自己的锦衣卫不像是平庸之辈。若不然,自己也只能认命,希望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房门缓缓开启,房子敬抬眼望去,不由得心口一紧。那两只瞳孔骤然收缩,握杯的右手也有些颤抖,带动着杯内的茶水,泛起微小的涟漪。像极了他此刻波动的内心。

    “又是你?”房子敬盯着面前的黑衣人,缓缓说道。

    “又见面了,房典吏。”黑衣人操着生疏的京话,微笑的说着。

    “这次没什么要给你的了。”

    “不,不,房典吏,你知道在下这次想要什么。

    房子敬双目紧闭,缓缓吸了一口气。

    “知道,阁下此行是想取我性命吧。”房子敬无奈的说道。

    “聪明。千万不要怪我,毕竟死人的嘴更安全些。”

    房子敬还没来得及反应,黑衣人已经迈步向前走近,忽然,那两只和善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抽刀的姿势很快,根本来不及反应。房子敬只觉脖颈儿一热,疼痛感瞬间冲上脑门,不由得抬手去捂。

    殷红的鲜血从手指缝隙间阵阵流出,无法阻挡。

    他眼睁睁的看着黑衣人用肘间的衣裳抹着沾满鲜血的刀刃。恐惧感蔓延全身,这次真的要死了。他无奈的瞥向门外,用早已模糊的双眼。

    没等到黑衣人离去,房子敬一头便栽倒在桌面之上,那只捂住伤口的手也渐渐垂下,只有嘴巴依旧微微张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在做着垂死的挣扎。他后悔没有暗示的更彻底一些,又或者今日在户部的时候就该承认的。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的模糊,房子敬渐渐闭上那越发沉重的眼皮。黑暗瞬间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令人窒息的人恐惧。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黑暗中的他变得更加无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比那时被埋在泥土中的时候还要沉重。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变得有些释然,这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他将彻底于这个世界和自己悲催的人生告别。

    最起码不用再受这等折磨了。这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想到的一句话,且重复在混沌的意识中出现。

    的确,无法选择的时候,最好接受那既定的现实。

    可他依旧气不过,没想到他们这般不信任自己。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呐,有仇必报,不管到什么时候。只可惜自己旧仇未报反倒添了新仇,这次是杀身之仇啊,这就意味着自己将失去一切。

    如果就这样死去,那他就不是房子敬了。

    “必须要做点什么。”这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唯一的念头。

    颜冉从户部走出的时候,夜禁已经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了。

    从户部折回的夜路并不常走,因为他们这次走的是灯火通明的长安街。

    沿途的盘查很多,给他们制造了很多困难。这并不是颜冉的心血来潮,因为他们临时要去一处地点,而长安街是最佳路线。

    户部典吏房子敬,颜冉一直对他有些怀疑,这点他跟温良说过不止一次,但是也只是怀疑,并无太大的证据。

    温良跟着颜冉的速度,刻意降低了马速。他一直以为自己要和颜冉回去,直到经过回去的哪个路口,他见颜冉依旧直行,顿时明白了颜冉的打算。

    温良没有继续猜测颜冉的意图,他确实也想不到结果。他的目的性也很简单,阻止,破坏,万不得已时杀了对方。

    颜冉哼着小调,慢悠悠的走着很是悠闲放松。仿佛自己走的不是繁华的长安街,更像是在乡间的小路上,嗅着稻花,听着蛙声。

    颜冉不喜欢和这个榆木脑袋聊天。所以一路也没有多少话。

    颜冉和温良推开房子敬家门的时候,被正堂内通亮的油灯光线吸引。

    “他在等我们呢。”颜冉笑着说道。

    “门都是开着的,看来你是对的。”温良说着便和颜冉一同走进院内。

    院子不大,很快他们便来到正堂的房门之前。

    一阵强烈的血腥味从堂内传来,温良伸出左手挡住颜冉,警惕的望向四周。

    他用眼神告诉颜冉,大事不好了,随即二人便冲向堂内,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都愣住了。

    只见房子敬躺在案桌之上,那血水还在流着,顺着案桌平滑的表面,一滴滴的坠入地面。

    颜冉顾不得多想,立即上前查看伤势。他摸向房子敬的脉搏,发现已经停止跳动。

    他已经死了。看来还是来晚了。

    颜冉看向温良,传递着此人已经死了的消息,他用唇语说道:“还没走远。”

    随即他又点了一下头,大声说道:“还有脉象,快送医馆!”说着便架起房子敬的右臂,温良很快会意,搀着房子敬的另一只胳膊,疾步向外走去。

    正当二人走到院子中央的位置,一只飞镖从黑暗中飞来,直插房子敬的咽喉,于此同时,温良抬起右手,朝着镖飞来的方向扣动袖箭的板机,三只短箭齐发,时机把握的非常好。

    一声羽箭刺入肉体的声音传来,看来他得手了。这点出乎温良意料,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那人不是木丸宏一,他的身手可没那么差。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于是他和颜冉几乎同时甩开房子敬的双臂,朝前方追了上去。

    那人早已不在原地,只留下丝丝血迹。从血滴的形状和距离来看,此人受伤不是很重,且速度很快。

    二人快步追赶,始终没能看到那人的身影,胡同的路错综复杂,不知他拐向何处。

    情急之下,温良攀上民宅墙壁,朝下方张望,忽然,他发现一个身影闪入胡同内。来不及做出指示,温良便沿着墙壁跑了过去。

    他手脚并用,在民宅的屋檐和墙壁之间来回跳转,像一只猴子,那动作极起夸张,青瓦不知被踩坏了多少块。

    终于,温良找到了那人踉跄的身影,由于失血过多,那人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温良从屋脊处直接跳下,骑在了那人的身上,巨大的冲击了使得那人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温良将其手臂反剪在背后,骑在他身上。

    等那人缓过神来的时候,温良低声说道:“别动!”

    那人依旧在挣扎,不过没起到太大的作用,温良依旧死死的压住了他。

    “你是木丸先生的人吧。”温良仍旧低声说道。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放弃了挣扎。

    “待会儿你最好想想该怎么回答,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温良继续说着。

    那人拧过脑袋看向温良,眼神中充满疑惑,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

    “他来了。”温良低声提醒道。

    颜冉喘着粗气朝这边跑了过来。

    “抓活的。”颜冉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

    温良一愣,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更何况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颜冉踉跄的走向路边,抄起一块青砖,快步超温良这边走来,他二话不说,照着温良身下的黑衣人面部便拍。那力度很大,黑衣人被拍的下巴歪斜,不知掉了几个牙齿,扯着扭曲的脸,歪倒在地,晕了过去。

    颜冉做完这个动作后,才瘫软的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温良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但随即便明白颜冉的所做所为,他怕黑衣人咬舌自尽。的确,被颜冉这么一拍,此人即使有这个魄力也无机会可言了。

    等黑衣人再次醒来的时候,颜冉立即上前逼问:“是谁指使你来的?”

    黑衣人口出鲜血,漏出诡异的表情,似是在笑。歪斜的嘴里吐出“呵,呵,呵。”的声响。

    “快说!”颜冉大声喝道。

    黑衣人依旧不做声,眼神涣散,望着漆黑的夜空。

    颜冉扯过那人的右手,将其手指掰开,摊平在地,举起青砖便砸。

    那人发出凄厉的惨叫,那低吼的声音像极了一条被打的野狗。

    黑衣人的手指一根根被敲碎,看的温良有些不忍。他用耳朵贴向黑衣人歪斜的嘴边,试图听出些什么。

    “鲁什么?”温良提示性的说道,因为黑衣人什么也没说。

    黑衣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确,若要出卖一个人的话,也只能是他了。

    “鲁......琰。”黑衣人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说道。

    “他在哪?”温良继续问道。

    “思......思诚坊,月牙......胡同......”

    温良重复一遍之后,侧身看向颜冉,露出腰间的那把短刀,他冲着颜冉点了点头,示意消息拿到手了。

    黑衣人瞅准时机,以左手抽出温良腰间的短刀,朝颜冉刺去,速度很快,像是垂死挣扎,又或者是恨意所致。

    温良伸手抓住黑衣人握刀的左手,用力拉回。黑衣人顺势收回,朝自己的心窝猛的刺去。

    “不要!”颜冉喊道。

    为时已晚,短刀没入胸膛,黑衣人漏出欣慰的笑容,诡异且满足。

    二人面面相觑,呆愣了好久。

    颜冉翻开黑衣人胸口处的衣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许久之后,温良才会过神来。他没有为没保住那个黑衣人的性命所自责,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

    今夜的行动来的太突然。不过自己处理的很好。起码他是这么想的。如果房子敬没死,那个看起来就很柔弱的书生没准会说出更多的东西。

    “我们得把尸体运回去。”颜冉说道。

    “运到哪?镇抚司?”

    “那就太麻烦了。”颜冉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运到那个死去的典吏家里吧,正好我们也要再去趟那里。”颜冉继续说道。

    温良听言照做,他将黑衣人的尸体扛在肩上,跟着颜冉原路折回。

    尸体歪斜的嘴中还滴着血,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趁着夜色,慢慢走着,像是在做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温良将黑衣人的尸体丢在地上,紧挨着房子敬。两具尸体就这么和谐的躺着,不知黄泉路上二人再次相遇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颜冉走进那个亮着八盏油灯的厅堂,油烟的味道让他有些不适,他轻咳了几声,缓步绕着正堂巡视。

    厅堂内摆设及其简单,看来正主没打算留下什么。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张沾满鲜血的桌子上,血液有些发黑,变得粘稠。颜冉将目光移向地面,深深叹了口气。

    忽然,颜冉将目光锁定在了桌子底部的地面之上,那是他刚刚扫视过的地方。几处血点若有若无,在桌子正下方。

    正常的话,血是无法滴落到那个地方的,颜冉立即蹲下身子查看,他用手摸了摸,确实是血。他笑了一声,抬头看向桌面的背部。

    桌面粗糙的背面上有几个扭曲的血字。而地面之上的血滴,正是房子敬书写的时候沾上的。

    “水,三点水......”颜冉盯着那两个血字缓缓念道。

    温良闻声赶来,俯身向桌背面看去,那几个扭曲的字让他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意思。”温良问道。

    “不知道,有待查证。”颜冉说道。

    思考良久之后,颜冉回首说道:“我得走了。”

    温良立即捕捉到颜冉的言外之意,对方刚刚强调的是“我”。可没有带上自己的打算。

    “去思诚坊吗?”

    “去趟轻羽司,调集些人手,你看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颜冉说完从门口的杨树上解开拴着的马,朝着既定的方向驶去。

    温良在颜冉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只在发呆,他没有揣测颜冉的意图,因为他想不到颜冉接下来会干什么。

    他将府门紧闭,坐在房顶的屋脊瓦上,静静地看着下方的那两具尸体,发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发觉有人赶来,虽然动静很小,但他还是听到了。温良将府门打开,发现门口还停了两辆马车,紧接着从车内走出十几名锦衣卫。他们跟着颜冉鱼贯而入,最后一位进来的人,将门快速关闭。

    他们将那具黑衣人的尸体装进麻袋内,装上马车,急匆匆地走了。看着车子行进的方向,温良猜测应该是回锦衣卫北巡镇抚司。

    剩余的七八个锦衣卫,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围着一个人,在给其换装。被围的那人换上一袭黑衣,紧接着又被捆起来,押上另一辆马车上,朝北驶去。

    忙完了这些,颜冉将剩余的锦衣卫留了下来,示意温良赶紧上马。

    “去思诚坊吗?”温良问道。

    “是的。”

    “你真相信那厮说的是真的?”温良正色问道。

    颜冉摇头不做回答。

    “能有三成就不错了。”温良继续说道。

    “依我看,连半成都不到,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怎么能说真话呢?”

    “那.......”

    “不过,他说出的人名不是倭人,这点就有些意思了。”

    长安街上的巡查很多,他们被拦下了不止三次。可当他们抵达月牙胡同的时候,安静的很,这让颜冉很是失望,因为他在来的时候已经安排人去北城兵马司紧急协助,要求他们封锁整条胡同,不让任何人出入,没想到他们效率这么低。

    大约到了寅时,大队的兵马才匆匆赶来,几个指挥使模样的人来到颜冉面前,大致介绍了目前的情况,告知所有道路已经完全封锁,正在排查和缩小范围圈。

    排查工作一直持续到寅正时分,这时的天已经开始有点亮了。东城兵马司的士卒盘问了胡同的房宅,挨个排除,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一家不起眼的院落。

    院落很是破旧,位处胡同中央的位置,据牙人所说,这间院落闲置了好久,最近才被租赁出去,租赁文书上签字画押的是一个名为鹿鸣的人。

    大队人马将此处团团围住,颜冉站在府门处,紧挨着温良,前面站着十几名锦衣卫,随时准备破门。

    这个抓捕的工作需要亲自执行,颜冉可不放心交给他人。

    温良将头微微压低,做拔刀之势。那只握着刀柄的手,渗满了汗水。

    随着颜冉的一声令下,破门桩狠狠的向府门撞去,连同门框一起向内轰倒下去,那十几名锦衣卫齐齐的举着拉满弦的弓,将方向指向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