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骨五年铸
自那场秋雨之后,阿爷的身子竟然好了一些,可以下床走路,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门槛上等唐野放学回家。
秋雨柔情似水,秋阳温情脉脉,天高云淡,山苍树黄。
唐野给阿爷做了一把躺椅,这个沧桑顽强的老人,每日便躺在椅子上,晴天看云,雨天听雨,阴天就会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白眼翻着,指天一顿痛骂。
读书,写字,放牛,砍柴,练拳——打架。唐野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充实且饱满。他热爱书里的文字,圣人名言、古风古诗、人物传记,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能被写进书里的大人物,他想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一日,在北山坡放牛时,唐野来到自己的秘密之地,这里树高草杂,常有蛇虫出没,村里人不常来。狼娃那些时常跟着大人去打猎的,去的是西山,他们也瞧不上这里的猎物。
所以,这是独属于唐野个人的领地。他常常在这里打拳,嘴里也会放肆“哼哈”,显得更有气势。至于不长眼的蛇虫,被唐野撞上,便会被拎起尾巴,甩个晕头转向,然后飞去一个遥远且陌生的地方。
唐野从不怕受伤,无论是拿石头砸脑袋,在荆棘堆里翻滚,亦或故意从树上摔下来,都不会有太大的伤,而且两三日便会恢复如常。
他把这当成神龙老祖给自己的补偿。
既然老祖粗心忘了赐予其龙魂,那这“金刚不坏”之驱,他便笑纳了。
打完一套拳,时间尚早,唐野往深处探险,扩大自己的领地。兴许是蛇虫被丢的七七八八,许久都没碰见活物,略有失落。
蓦地,草丛间窜出来一只白兔,唐野一下子来了兴致,伏在草里,伺机而动。忽而听到脚步声,他赶紧匍匐贴地,不想被人发现。
“小白,小白,回家了哟。”是女娃声音,稍微有些熟悉。
待来人走近,发现原来是小雪。
那日同狼娃打完架后,唐野从家里搬去一张小桌子,自个儿坐。
他没管小雪的反应,也不在乎其他女娃怎样看自己,只想好好多读点书。李夫子虽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但学问是真不少,说一句学富五车也不为过。唐野常去找夫子借书,记日以还,未有逾约。是以夫子也愿意借书给他,因此遍观群书,学得不少东西。
小雪确实长得白净乖巧,但比起书里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还是略有不足。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对话,因为坐过同桌,声音还算熟悉。
名叫小白的兔子鼓着腮帮子吃草,似乎发现了唐野,警惕且颇具玩笑意味地往唐野那处看。小雪蹑手蹑脚走到跟前,正要下手抓,小白却一步一步往唐野这里跳来。没几步,两人就对上了目光。
小雪吓得一跳,见是唐野,摸摸胸口,舒下神来。
“你干什么躲在这里!”小雪叫了一句。
唐野不想跟她说话,一手弹出,抓住小白,将其塞给小雪,便打算径直离开。小雪的口气不像是疑问,其中有些怀疑的味道,唐野不喜。
“喂,你哑巴啦,怎么不说话?”
唐野依旧不答,自顾离开。
没走几步,蓦地听到小雪的尖叫声,出于一种不知名的本能,唐野转身奔救,来到跟前,见是一条毒蛇,正嚣张地吐着蛇信。唐野二话不说,蹬上前去,迅疾出手,一下子便捏住了蛇的七寸,然后走开几步,捏住蛇尾,将其甩飞老远,完事拍拍手,又准备走。
他余光中看见,跌倒在地的小雪并没有受伤,见他要走,赶紧爬起来,抱着小白兔跟在身后。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回到村里。
这一切被包子看到眼里,随后便传到了狼娃耳中。
第二日,唐野牵着牛儿出发,前往后山。
狼娃得到消息后,单枪匹马尾随而来。
其他人挨过二叔的教训,不敢乱来。
十五岁的男儿,根本抵挡不住爱情的诱惑,当自己的猎物被旁人盯上时,强烈的不满和霸道的占有欲充斥脑海,驱使狼娃再次发起战斗。虽然不公平,不讲理,但这就是男人的法则。
他必须这样做,哪怕再被二叔丢到山里三天三夜。
唐野感觉到了危险,但不知道危险会从哪个方向杀来。
是虫,是蛇,或是别的东西?
不管来什么,他都不害怕。
狼娃是天生的猎手,远远跟着唐野而没被发现,潜伏,摸索,在拉近两人距离的同时,还要确定周围没有别的危险。再弱再小、哪怕一点威胁都没有的猎物,作为专业的猎手,都要谨慎行动。
在山里,为了一只野兔而死在虎爪狼口下的猎人可是不计其数。
就算是一头幼狼,它锋利的牙齿也足以撕下猎人一口肉来。
狼娃确认完周围情况后,卡在回村的方向,缓缓冒出头来。
唐野逃不掉。
只有战斗!
“小子,你——”狼娃打算让唐野死个明白,不料话没说完,对方便冲上前来。
神龙在天!唐野借着冲势,凌空一拳,往狼娃脸上砸去。
狼娃如上次般硬抗一击,反手就是一记勾拳,打中唐野腹部,将其击落倒地。他大手抹一把鼻子,酸得厉害,洇出丝血。
“小子,你——”狼娃又要说话,以他刚刚那一下,就算是只豹子也得缓上一阵。
唐野不甘心,狼娃的力气确实比他大,虽说这个年纪的战斗,谁力气大谁便是王。
但打架除了力气,还有别的东西。
婆婆妈妈的,打架就打架,废什么话!
唐野又是一招飞龙掠地,滑步膝行,左勾拳抗住一脚,右勾拳借势仰攻,在打中对方下巴后,自个脑袋也挨下狠狠一肘。
落地之后,他咬住最后一口气,寸拳如鼓,咚咚咚咚由腿而腹,继续往上时,被狼娃抓住双膀,躬身弹出一记膝撞。唐野几乎就要飞出去,双手扣住对方脖子,借着冲劲,绕到背后,死死扣住,同狼娃一起摔倒在地。
狼娃的手也不闲着,或拳或抓,一股脑地往唐野身上砸去。
唐野则苦苦撑住,咬紧牙关,死不松手。
两人本来想的是你来我往的功夫之战,没想到成了现在的小孩子打架。在这片草地翻来滚去,一会唐野骑在狼娃身上,一会又反过来。
从最开始拳脚之斗的单调匮乏,慢慢也变得丰富起来,抓头发,薅耳朵,戳鼻子,胡掐乱拧,如同油锅里的麻花紧紧缠在一起。
狼娃毕竟年长两岁,打架更多,抽得机会困住唐野双手双脚,正要问“服不服”,唐野的脑袋却又撞上前来。狼娃不想鼻子流血,低头迎战。
两人就像西瓜撞冬瓜、青砖撞白石一样,撞了十余下,脑翻白浆,眼冒金星。双双撒了手,躺在草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草白云黄。
昏得一阵,秋雨又来,两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浑身上下酸痛难耐,找不到一块完好的肉。
“你小子,你手怎么这么快,俺话,话都没说完。”狼娃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打架就打架,废什么话!”唐野回他一句。
狼娃一怔,竟觉得对方说的有理。
“你就不想知道俺为什么揍你?”
“无所谓。”
“哎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俺跟你好好说话,你装什么装!”狼娃起身作势要打。
唐野也摆好架势:“今天不打了,明天继续,我得回去给阿爷做饭。”
狼娃愣在原地,这什么话。他知道唐野的阿爷老得像根棍,打架归打架,却不能辱没山里尊老的传统。
“行,那就回吧,明天再来!”
唐野爬着站起身来,寻着牛儿,往回走去。
狼娃跟在后面喊:“小子,等等俺,俺问你件事。”
“什么事?”
“那天包子看见小雪跟着你一起回村,是怎么回事?”
“你问她去。”
“她不跟我说。”
“我在山后放牛,她的兔子跑过来,我就帮她抓住。然后我准备走,听见她叫,我看到一条蛇,就把蛇扔走了,她就跟着我回来了。”唐野淡淡说来。
“喔,小子,那俺替小雪谢谢你了。”
“不客气。”
“俺再问你,你跟她说话没?”
“没有。”
“为什么?”
“没意思。”
没意思?狼娃晕乎乎的,怎么会没有意思呢?什么叫没有意思?
“小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是没意思!”
“没意思就是没意思咯!”
......
回到家时,阿爷见唐野灰头土脸的,笑出声来。
“阿爷,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唐野照照镜子,发现也就是鼻青脸肿了些,再寻常不过,哪里好笑。
“阿爷,你笑什么呀?”
“真想知道?”
“想知道。”
“我笑啊,孙儿今天这架打赢了。”
“也没赢,平手吧,他力气比我大。”
“赢了自己了不是?”
唐野点点头,伏在阿爷腿上,久久不动,终于哭出声来。
“好孩子啊,好孩子,阿爷为你骄傲,你爹你娘也为你骄傲!”
唐野哭得更凶了,他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看老天都动不动哭两天呢。”
“阿爷,我不是废人,我不是废人......”
“小野当然不是废人,从来都不是......”
战王府的人,怎么会是废人呢?
第二日,柳树村北山坡。两个赤着上身的少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小子,服不服?”
“不服,明天再来!”
“嘿,有点骨气,明天叫你爬着回去。”
......
如此往后,两名少年隔三差五就在北山坡后面的草地上打架,从最开始的毫无章法,到后来的攻守有道,花去了他们三年光阴。
又过两年,唐野十八岁,高有六尺,筋强骨健,在阳光下,全身的肌肉如同一片片雪白的龙鳞附着其上。出拳如龙,奔步如飞,若是牛家村老村长再见了他,也不会认同当年那证据确凿的事实。
唐野不是废人,明亮的眸子里充溢着浓郁的光芒,谁见了都会被它吸引,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叫人恨不得住进去。
眼睛之上,眉若劲竹,天庭光满,黑发如墨。赤着身子时,奔走如飞,在这片草场随心游荡,任意东西,宛如快活的龙王太子。
穿上儒服于学堂读书时,则又是另一副面孔。潇洒无忌的生命力被遮住七分,换而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形象,风华正茂,意气豪发,将李夫子的满腹经纶学了七七八八,至于酸腐之气则半分未染。当年学堂上遭受全班白眼冷落的废人,如今成了最受欢迎的少年讲师,听课的孩子多到教室里坐不下。
这样的结果,或许便是十岁以前的唐野正常成长所能得到的,绕了三年的弯,总算回到正轨。
亦或者,若没有当初那三年谷底的捶打,也不会有如今这山里腾跃的白龙。
北山坡,草地上。
五年过去,狼娃的变化也不小,额头,肩膀,胸口,更不用说双臂双腿,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自然不是唐野做的,而是打猎打来的荣耀。每一条疤痕,都代表着一场关乎生死的战斗。
他有狼一般凶狠的眼神,黑熊一般凶猛的力气,老虎一般凶残的本领。他已经可以独自带队进山打猎,最长的记录是一个月,带回无数的战利品。
狼娃,不,现在该叫狼爷才是。他身上的肌肉更饱满,鼓囊囊的,吃的全是虎豹熊罴。论个头,论力气,唐野还是略逊一筹。两人这五年打了千百场架,总是没能分出胜负。
狼爷并不曾手下留情,他拿出来的是最佳的狩猎状态;之所以没有输赢,是因为唐野每次都是一副不怕疼、不要命、不知疲倦的战斗姿态,死战到底,绝不认输。
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
“小野,俺有个问题。”
“你说。”
“俺是三重龙魂,伤才好的快些,你咋恢复地比俺还快,你不是没有龙魂吗?”狼爷吐了口唾沫。
“是你力气小,太小,打不疼我。”唐野开玩笑道。
“小野,你小时候是不是偷吃过什么宝贝?”
“我是吃面条长大的,回吧,明天再打。”
“不打不打了,跟你打,浪费工夫,老子不如进山打猎去,好得能搞点宝贝回来。”
“行,你去吧,我也歇歇,还得给几个娃娃补课。”
“小野,你为啥从不肯跟我进山嘞,那不比教书有意思?”
“行,忙完这个月,我跟你去。”
“诶,不对劲儿啊小野,发生什么事了?”狼爷回过神来,因为唐野要照顾阿爷,不会为了打猎离家好几天。
唐野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嗯,是有个事,金刀门的管事请李夫子去给门主的小女儿教书,李夫子年纪大了,嗓子说不动话,于是推荐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