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邂逅
1
我过去的班主任听说我回来了,校庆典礼一结束,就过来找我了,这打断了我之前准备典礼一结束就去找林子宁的计划。
“凌然,好久不见。”班主任向我走来,她的眉眼间还能看到过去的一些温柔的痕迹,但更多的却是陌生的威严。
“是啊,李老师,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我很想您。”我寒暄道。
没想到当年那个总是打扮很入时的年轻女教师,现在已华丽蜕变为本市资深教研员了,还在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一职。
礼堂外的走廊里,窗户半开着,天蓝色的窗帘被吹开了一道弧线,窗外燥热的夏风透了进来。
“这两年校舍翻新,桌椅啥的都换了,餐厅也都新修过了。”李老师热情地拉着我往外走,并说,“走!我带你去餐厅和过去的老师打个招呼。”
“好啊。”我出于礼貌,答应了下来,还想着如果一会儿在校庆午宴上和李老师——学校的教务主任一起遇到林子宁的话,自己应该会挺有面儿的。
然而,林子宁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在午宴的餐厅里。
“凌然,老师有点法律问题想咨询你一下。”李老师在午宴接近尾声时对我说。
“您说。”
李老师拉着我从餐厅里出来,来到外面空无一人的走廊角落里,对我低声说:“我有个朋友,他妻子在‘半世纪前的相遇’这款社交游戏软件上认识了个人,然后现在她想要和我的朋友离婚,老师就想问问你,你现在接离婚的法律业务吗?”
“李老师,我在我们公司的咨询部,但我们公司的事业部接这个业务的。”我心想,“半世纪前的相遇”是个啥软件啊,最近好像挺火的?前两天接到的一个咨询好像也是因为这个软件,丈夫出轨闹起了离婚,所以才打电话来询问离婚流程的。
“这样啊,那离婚一般要经过什么样的流程呢?”李老师问我,“我之前听说,现在离婚率低是因为离婚很难,要先接受大半年的心理咨询,然后如果仍要离婚,法官在判决的时候很看重心理医生对于夫妻婚姻关系的评分,但是这些心理医生一般都是劝和不劝分的?”
“现在是有心理医生对婚姻关系进行评分的诊断过程,这也是离婚冷静期六个月的重要内容。”我答道,“但是法官还是会根据当事人的具体情况进行判决,不是说完全依据心理医生的诊断。”
闻言,李老师低声喃喃:“看来是这样,和前两天AI的回答是一样的……”
“嗯?”我没听明白。
李老师回过神来,笑答:“没什么。”
“这样,我给您一个我们公司事业部律师的电话,您直接和他联系吧?”我把公司分配给我这个接线员的离婚律师的电话推给了李老师。
李老师向我道谢后,对我叮嘱了两句,便被筹备组叫走了,因为校庆过后,餐厅、礼堂都要恢复原状,李老师作为教务主任还有很多活要忙。
“老师先走了。”李老师对我微笑道,“今天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当时因为你父母的事,我一直都挺担心你的,但现在看到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路新在李老师走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班班,我看李老师在和你聊,就不打扰了,我后面公司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拜!”
好吧,我心想,原本我还想去试探着问问路新知不知道林霄和林子宁之间的矛盾的,现下只能作罢了。
环顾了一圈曾回荡着朗朗读书声的走廊,我顿觉周遭的环境分外亲切,想来,除却校庆,高中毕业后我就未曾回来过,不如今天故地重游,去过去常去的秘密基地探访一下吧?
2
“秘密基地”位于一幢历史保护建筑内,在一栋小洋楼的顶层。
好在,校舍修缮一新后,那栋小洋楼仍巍然屹立在操场的另一侧,和其他行政楼还有教学楼隔开了一段距离。
这栋小洋楼过去是史地政、体美劳以及德智、音乐和心理课老师的办公楼,不知现在里面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我匆匆穿过操场,溜入了那栋小洋楼内。
楼里较为幽暗,但层高很高,即使是夏天,不开空调都会让人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白墙上刷着几行褐色的油漆,其上嵌着楼层导引,我看到我过去的秘密基地——“绘忆展厅”依旧在7楼,和心理教研室一层。
目光扫到4楼的音乐教研室时,我心里一动,林子宁会在那儿吗?还是说她也已经回家了?我边想,边踩着吱呀作响的深褐色楼梯拾级而上。
4楼的楼梯口是一间音乐教室,我透过这间教室靠走廊的白框玻璃窗和淡绿色纱帘向内望去,其内空无一人,往左一看,赫然是音乐教研室的门牌,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
不过,音乐教研室的门紧闭着,门上的玻璃窗内也未透出光亮。
我屏息凝神走到了门外,侧耳听了听,里面毫无动静,再试着敲了敲门,又等了许久,仍无人应答。
也对,今天是周末,林子宁没什么事又怎么会回办公室呢?我折身回到楼梯旁,继续向上走至7层。
绘忆展厅是每年寒暑假结束后我最喜欢来的地方。那个时候,身边的同学的假期回忆都会在这里得到展示。
展厅内的每个展区都是独立的,并利用莫氏集团的“绘忆”软件技术,提供声光电等4D全息特效,所以,我不仅能看到、听到,还能闻到、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美妙的时刻,就仿佛我也在那些奇异之地,和他们一起体味那些缤纷和欢欣,而不再是在家中守孝的遗孤。
现在正是今年暑假结束后的第一周周末,一切正当时。
3
走入绘忆展厅那片久违的静谧氛围时,我便看到了她。
一个纯白的背影正背对着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大海。
那是一个学生的海边假期回忆,蔚蓝的大海上正升腾起夕阳的金辉,海天一色从视频里流淌而出,构成了包裹她周身的那片仿佛加了柔光的克莱因蓝,而她则完美地融合进了这幅让人心驰神往的美景之中。
兴许是听到有人走入的脚步声,她警惕地回过头来。
看到我的那一刻,我又捕捉到了她眼中的转瞬即逝的错愕。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林老师,这么巧啊!”我向她走近了一步,解释道,“过去我在学校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今天正好有机会,就过来看看。”
“嗯。”林子宁点了点头,回过身去。
“这里没人监视吧?”我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答道,但我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见状,我追问她:“那个监视你、打你的人,是你哥林霄吗?”就在我问出“是你哥吗”这几个字时,她皱着眉撇过头,以一种极为不耐烦的神情对我急道——“我的事你别再管了!”
但在听清我的问题后,林子宁脸上的不悦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小孩子做错了事一般的愧疚与无措,这让我怀疑我问的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以及之前她的不耐烦其实是装出来的。
林子宁柔声对我说:“林金龙害了你父母,我是知道的。”
言下之意,她是康德公司芯片事故始作俑者之一林金龙的养女,我和她之间应该不共戴天才对。
“那件事我记不太清了。”我对她坦言。
闻言,林子宁惊讶地望向我。
“我爷爷奶奶删了我的记忆,现在关于我父母,我只记得这样一句话——我的父母对我很好,他们很爱我,但他们因为康德公司的宇宙型号初代脑机芯片故障去世了。”说到这里,我的鼻尖涌起一阵酸涩。
因为我想记起他们对我好、爱我的细节,而不是在绘忆展厅里,从别人的回忆里想象自己可能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但是,只有忘却曾一起体验过快乐,才能不因为失去而痛苦。
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在林子宁面前落泪,我下意识地向远离这片克莱因蓝的另一段假期回忆走了几步。
毗邻的展区展示的是一场观星之旅,一有人走近,那片璀璨的星河下,流动的色彩万花筒一般旋转起来。
林子宁跟着我,走入了那片华丽起舞的绚烂之中,我能感到她似乎想要安慰我,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4
我们在夏夜的蝉鸣和噼噼啪啪的篝火声中席地而坐,抬头仰望天空之境观星胜地的星空穹顶。
“你平时乘坐那班轻轨是回家,还是去上班?”我问林子宁。
林子宁没有再否认,而是淡淡地说:“回家。”
如此这般,她几乎是默认了——她就是轻轨上的那个曾打电话给我的人。
“你是去上班?”她问我。
“对。”我笑了笑说,“晚班才能做四休三,这样我才有时间做我想做的事,也就是成为一位知名梦境剪辑博主,很奇怪吧?”我自嘲道,“我爸妈就是因为芯片出的事,但我现在想做的却是离了芯片就做不了的事。”
“不……不奇怪。”她避开了我的视线,就仿佛她不好意思和我对视,“能够有自己想做而且能做的事,是很幸运的。”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温软的笑容。
尽管这个笑容非常短暂,但我却牢牢记住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笑,而且还笑得这样好看。
“也许是将来有一天能够真的在这样一片草地上亲眼看看这片星空吧?”林子宁仰头道。
观星回忆里散射的斑斓的流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遍又一遍抚过她的全身,就像是我凝望着她的如有实质的目光。
片刻后,林子宁扭头问我:“要是林金龙还活着,你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