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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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闻道

    原计划行军两日的行程终是未能如愿,皆因萧起思虑过重担心消息走漏引发不测。尽管心中笃定辽西对辽东所行之事消息走漏的防范之心定然不弱辽东,但辽西终归是他郡,不受己方节制,不去看过终归是心有不安。

    诚然辽东郡已然紧锣密布织下了天罗地网,便是消息走漏,但有意外也可迅速镇压,但辽西一侧民夫数量甚巨,且长城工事沿边境往西连绵不断直至九原,如若真有消息走漏,任由民夫暴起起事,届时恐怕北疆九郡除蒙氏重兵辐射的西北三郡之外,其余六郡皆会陷之囫囵无一能得善其身。

    再则那怕只是出于私心,也不得不慎之又慎,如若果真因辽东行事不秘进而引发北地大规模起事暴乱,恐怕便是陇西李氏也护不住李林的项上人头,以两氏、两人之交情,无论无何也不能让其担如此之大的风险。

    因此萧起临时带队转向,沿驰道西行直至两辽边境后再沿边境折转北上,这便平白多耗了日许时光。

    所幸两辽边境两侧双方均戒备森严,沿边境北上一日,便是萧起也未能察觉缺漏之处,单看两辽阵势,若非知情,恐会认为是两郡斥候对峙,见两郡边境防范森严至此,萧起便也再无忧虑。

    行军第三日午时许,一行人依萧起令抵达两辽与东胡边境驿站,着众人在此饮食休整,待众人用餐过后,萧起示意张佑跟随欲询其行动计划之事,待得张佑进屋问候至礼,萧起也无意寒暄,示意其落坐后便直接对张佑道:“当下情况如何,我等欲如何行事!”

    张佑心知来自萧起的考校此刻才真正开始,心中忐忑不以,但仍是强自镇定道:“此地距离六号营地约七十里,营地之间仅有小道无法疾行,故七十里行程恐需要一个时辰,主要耗时便在清理和查验;便是事先知会提前召集,但千人甚众,营地亦无有墙围,加之六号营地临山而建,但有脱逃便追之困难。”

    似是因临场变数太多,行动着实难以量化,张佑停顿了片刻,见萧起对此未有表示方才继续道:“清理营地便按一个时辰计。”

    闻言毕萧起仍未出声,只点头示意其继续。

    见萧起无有表示,张佑也未继续陈述,而是如稚子临考,埋头不敢再直视萧起,少时便额头见汗,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萧起也不催促,顾自以手指轻叩桌案,平静静之下心里默数:“一、二、三……”

    默数到十,张佑仍在沉默,萧起便不再扣桌,而是对张佑道:“传萧何来此间议事。”

    此时张佑已然汗湿衣襟,闻得萧起之言,仿若精气抽离,踉跄站定之后朝萧起躬身抱拳应喏,便转身出门唤萧何而去。

    待得张佑出门,萧起神色失望至极,随后自语:“进退失据,机敏有余决断不足,难堪大用。”

    随即又道:“李尉倒是煞费苦心!”

    约莫一刻之后,张佑携萧何叩门,得萧起应允后二人推门各自抱拳朝萧起至礼。只见萧何似是心有所持神态自若垂手而立,而张佑则是手执包袱神情颓然,萧起招呼二人落坐,萧何大方落坐,张佑未曾随之落坐而是将包袱卸下欲呈于萧起。

    萧起见状开口道:“你且留着,与我等随行三日后返程替我交还于都尉大人。”

    又道:“回府之后替我传话与都尉大人,便说他之心意我已知晓,已然亏欠良多便不多与他客套言谢,但此物难得且使之日久,就此毁了既是可惜也是不忍,望善用之。”

    张佑知萧起言之此物实则是暗示其人,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对萧起颤声道:“谢军侯大人恩典。”

    毕竟曾共事年余,且此前颇得自己看中,便是往后不在启用,萧起也未打算将其驱离,便示意其落座旁听,权当酬此一年的共事之谊。

    转头但见萧何一脸随意,似是胸有成竹,便对其询问道:“萧百将以为当下如何行事为好?”

    虽然自行军首日起,萧何便不断以各种方式、从不同层面试探萧起深浅,过程中虽也被其敲打不轻,但萧何非但没有怨怼,反而对萧起愈发期待,所以面对其询问也打算认真应对一回,更见其留张佑旁听,似有点拨之意,便未直接回答萧起问话,而是转头指着包裹对张佑问道:“千将可知包裹何物?”

    张佑此刻心气已坠心智近失,失神道:“应郡尉大人嘱咐,未曾拆封。”

    萧何又问:“此等包裹郡尉大人可是予随军秘书郎均有配置?”

    张佑回道:“确是我等六人均有,其余同僚处有何嘱咐我亦不知,郡尉大人只言于行事为难之时交与军侯大人便可。”

    萧何未在继续纠结包裹的话题,继续对张佑追问道:“六号营地与此驿相距甚远,可知军侯为何选择此间休整?”

    张佑闻言冷汗淋漓,其人此前能得萧起看中,自然胸有沟壑,只是其人自有顾虑,故在行事谋划上未敢谏言,便在其仍在思虑如何应对之际,两人对话便被萧起出言打断。

    萧起似不欲听闻张佑之应付编排浪费时间,便不待其回应直接对萧何道:“他许是真不知道,许是不愿知道,均无甚区别;直接说你想法便是。”

    萧何闻言,难得面露沉寂之色,对萧起沉声到:“飞书传信一到五号营地假晚饭之机鸩杀民夫,事后着营地兵卒半数携三日干粮沿长城外往北延伸布防,每三十丈留一人值守直至无人;半数待我等查验后于长城外侧就地掩埋善后,而后着一什人马留守囤营,余者同携三日干粮沿长城内往南布防,同样每三十丈留一人,粮尽方可回营,长城内外数十里无有居民,故三日之内见人无需盘问,直接弓弩射杀。”

    萧起依旧未作表示,继续追问:“六号营地如何行事。”

    萧何未作犹豫道:“白日强袭,我等自向东刻意高调掠营,行事之际严防南北西三侧,留东向活路放一二活口着人暗中跟随……”

    似是萧起觉得到此便已足够,便未待其说完就将其陈述打断,并直接与之下令道:“此刻起此间行事由你主持。”

    萧何起身道:“愿为军侯效劳。”

    到此张佑方从目瞪口呆中醒过神来,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单膝触底抱拳决然对萧起道:“恳请军侯允我协同辅助萧百将行事。”

    萧起起身左右凝视,见萧何并无异色,便与张佑道:“若你愿以千将职权贿之萧何,便自行与之请求,我无异议。”

    张佑心知若欲继续追随萧起,当下便是最后的机会,一但就此回府,便是郡尉宽仁不究其责,终此一生也再无被重用的可能,便赶忙应道:“末将失职,愿自请削军职让贤于萧千将。”

    萧起闻言注视其人神色清冷道:“准了。”

    随后便与萧何道:“此刻起,你便领千人将职,手续印信待此间事了回府再补。”

    萧何面色得意道:“谢军侯提携,便恭敬不如从命。”

    张佑立即转头向萧何恳求道:“还请千将大人收留。”

    见此萧起心中烦闷,不待萧何回应张佑之请便起身逐客对二人道:“都去安排正事吧。”

    两人应喏告退。

    出门后张佑失魂落魄的跟随在萧何身后,仿佛被去职留人的最后挣扎耗尽了浑身的的精气和神志。

    萧何似不用转身便可感知张佑此时的失魂状态,调笑道:“怎么,不舍这千人将职?”

    张佑略微回神道:“不敢做此想,谢过千将大人先前相助,也谢大人收留。”

    萧何心想,可不是老子愿意收留你,但想到方才萧起逐客之语,都…去安排正事,何曾给过拒绝的机会,好在些许小事暗自吐槽便罢,真当回事也不至于,较之今日升官发财简直无伤大雅,微不足计,便就此揭过。随即转身,似笑非笑朝张佑问道:“以你之智计,何至于此?”

    张佑重重一叹,目光空洞喃喃道:“羞愧万分,愧对军侯提携之恩。”

    随后似是意图找补,便满脸羞愧的向萧何祈求道:“诸营传信之事可否交由末将代劳?”

    萧何表情略带嘲讽道:“原本谁来主持皆无伤大雅,唯你不行。”

    看着张佑错愕的表情,萧何随即满脸讥笑道:“觉得是不信任,还是有意刁难于你?心气一坠心智便毁,我劝你啊,当下还是别动脑子为好;不论刀具杀生多少,终归还是那执刀之人才会被唤做屠夫;长平之战杀降四十万,天下也只道咒骂暴君、人屠,可曾有骂名归到刨土填坑之士头上?”

    “你当军侯差你主事是欲恶你之名行他之事?实在愚不可及,当下便是你真敢于假公济私尽屠民夫十六万,日后被唤着人屠者依然只会是军侯,而不是你,凭你也配?需知恶名也是名,没那能耐还真轮不到也背部动。”

    随后正色道:“天色不早,速将手中包裹予我。”

    张佑好似还欲询问一二,那知萧何立刻翻脸不耐烦道:“若再呱噪今夜便将你一并埋在一号营地。”

    张佑羞愤却不敢言,遂将包裹交于萧何。

    萧何接过包裹拆封,发现竟是一匣丹丸,高粱大小,约莫百余粒,萧何两指捏出一粒于手中把玩,随口问道:“可知剂量?”

    张佑愣神道:“郡尉大人只言交于军侯,未曾说明何物何用。”

    萧何哀叹一声,随即返身往萧起处行去,叩门之后便将始末说于萧起知晓。

    萧起盯着萧何眼神充满怀疑道:“开口便是鸩杀,还以为你乃个中高手,自有鸩毒。”

    萧何讪讪道:“末将信口开河,惭愧惭愧。”

    萧起心想此獠奸猾也不知其有几句真话,捉弄之念顿生,便与萧何说道:“此物歹毒,便是直接投井,三日之内井水也是饮之即死,不宜用在此间;去取我备马坐下包裹,以一粒化水后投放,浓羹稀粥饮水和面均可,两刻起效,无色无味无声无息。”

    随后一脸诡异对萧何道:“你手持之物拆封后久触亦可致死,需得以前溲冲洗,反复三次后方可以手食物,洗手之残液不可使活物接触。”

    萧何闻言顿时一哆嗦,火速将药匣置于萧起案头,甚至未及告退便飞奔而出,奔跑之时间还不忘喃喃自语:“张佑误我,世态炎凉、人性歹毒,我命矜贵,宁可信其有......”

    萧起追之门外郑重提醒:“若是中毒已深,恐需口服。”

    萧何闻之踉跄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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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一刻许,萧何独自自荒野返回驿站,许是北地天寒久在野外还喝多了水的缘故,脸色尽然有些泛青发白,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休息,便着张佑传两捕蝇郎准备传信予民夫营地。

    张佑此时似是心智恢复不少,也不知其与两秘书郎如何说道,此时两秘书郎对临时换将之事似乎并无抵触,萧何虽是跳脱却也洒脱之辈,自然也不在意此等微末小事。

    立即着两捕蝇郎一人将萧起备马鞍下包裹取来,一人执笔书写密信。

    少时便见捕蝇郎取来萧起所携之物,拆开仍然是丹丸,与此前张佑所携并无二致,也未曾多想,便着捕蝇郎取丹丸两粒一包,分装五包随信分别传与一至五号营地。

    捕蝇郎听命,当即取药并就地自衣襟下摆手撕碎布分别包裹之,萧何愣神问道:“非是剧毒?尔竟手持?”

    捕蝇郎不知其中曲折,便正色回应道:“千将大人多虑了,丹丸外有蜡封,遇水不化,便是使用之时也需钳碎或使开水方可化之,手持无碍。”

    萧何闻言如遭雷击,脸色铁青,心知乃是中了萧起此人奸计,内心愤然暗自骂道:“竖子误我,心胸狭隘至此,竟然如此戏弄于我。”

    但也心知萧起乃是与他报多次戏弄之仇,加之人众之前上下有别,遂敢怒不敢言,只是满腔愤懑也无处发泄,便对张佑愤然道:“何故不告知与我?”

    张佑亦是不知其中另有隐情,加之其确实未曾使用过此物,便一脸懵懂道:“我亦不知此物何用,军侯也未曾告知大人?”

    萧何羞愤无处发泄,正事当前便也不便再迁怒于人,遂命捕蝇郎以隼鸟将密信与丹丸即刻送出不提。

    萧起外出散心,闻知萧何独自外出良久乃回,不由笑意顿生,暗到此人狷狂跳脱至此,若不睚眦报之,恐日后难训,如此以彼之道还之,日后当知收敛,便着人传萧何来见。

    少顷萧何便至,萧起着其跟随沿驰道步行,见其神色尤带愤慨,便再出言调侃道:“听闻萧千将独自巡野一个时辰有余,尔今有要事在身,荒野巡视之举差将卒前往即可,微末小事岂能亲力亲为。”

    萧何似是愣神未醒,竟未听进萧起调侃之言,萧起便仰声唤到:“萧千将?”

    萧何兀自回神乃不知其思绪在何处,潜意识之言脱口而出:“不曾口服。”

    萧起捧腹,片刻乃止问道:“千将何出此言?”

    萧何羞愤欲死回道:“无事,不劳军侯挂碍。”

    萧起顾自暗笑,片刻后方才正色道:“可安排妥当?”

    萧何虽是跳脱,但亦是务实之人,自是知晓公私之别轻重之理,便迅速回转状态正色回应道:“申时两刻传书,便是距此最远的五号营地,也只需两刻便至,待其等回信约是酉时四刻。民夫用餐时间乃戌时,我等便于戌时两刻缓马出发沿一号营地逐一查验,子时时分于五号营地协助善后,而后就地修整以待明日行事。”

    萧起推演片刻,见其计划周密无漏,便也安心不少。见正事已然安排妥当,便与其到:“张佑此人如何?”

    萧何未曾思虑回道:“小智有余,大谋不足,遇事不决,进退失据,使之事小无碍,使之事大仍需好生打磨,今次过后或有所进。”

    萧起知其所言不差,相处数日便能一针见血,足见其识人之心远胜于己,可当重用;想到不久即是用人之际,张佑此人虽有不足,但智计仍存,稍加点拨倒也可堪用之,便与萧何道:“那便交于你差使调教。”

    随即回归正题,心知萧何此人持才狷狂,虽是跳脱但却可堪大用,正可补自己之短,需得使其归心才是,便与萧何道:“彼时我于上将军麾下效命,因世交血亲之故,多得上将军维护,故而目光浅薄只知军务,于时局鲜有涉及。而今回想,上将军着我赴辽养伤并掌情报之事已然大有深意。尔于江湖草莽均有涉足,且与项、刘多有接触,可愿教我?”

    闻得萧起此自谦纳士之言,萧何却并未如何动容,而是对萧起直言道:“军侯可是意属柱国?”

    萧起闻言却是微微摇头,叹声道:“早年也曾意属此间,然胶东疗伤月余,彼时项羽已折,许是上将军因此得闲,于府中日日教诲,有幸闻得我大秦诸多秘事,便也忆起幼时家祖及其同僚的诸多隐晦之言,眼界遂开。”

    随后肃然道:“自大商帝辛之后,大周傀儡存世八百年,这天下实则已为天人所掌,人间已失其王,众生命运皆为天人掌控有若牲畜;若其等却为苍生谋福便也罢了,然大周诸侯乱战八百载,多少冤魂枉死期间。”

    “祖帝奋诸世之余烈灭天下诸侯而王天下,然其壮年乃亡,天下复归战乱,生灵涂炭。”

    交浅言深是为大忌,言语自此已然不可继续,便与萧何道:“而今天下祸事看似表在江湖、里在朝堂、实则却在天人之间。”

    随即转身凝视萧何沉声郑重道:“而今天上天下皆欲亡秦,而我等却欲王秦,然王秦需得先平天下,尔若意属柱国,但有其能,我等皆可助之以臂。”

    随即似是为了打消萧何某些道听途说为尊者讳的顾虑,便补充道:“因家父职责之便,我自幼便与公子苏、公子亥相识,祖帝言传身教之人岂能以坊间传闻知之,往后你自会知晓。”

    萧何闻言惊悚万分,萧起之言似已触之其认知上限,虽未全然明了,但仅闻知一角已是热血沸腾,人与人斗固然其乐无穷,但那有人与天斗彰显豪雄本色;韩信又岂是安分之辈,故而不知则以,既然知之焉有错过之理。而后猛然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幸得军侯解惑,愿誓死追随,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萧起转身将之扶起道:“此事经年日久,仍需徐徐图之,我大秦为之谋划两百余载仍未建全功,便是我等终其一生也未必得见功成。且但行此举皆难有善终,旁人不便道之与你,但前有商君后有武安,更有祖帝身陨如在当前,列位先贤之结局你可参而考之,你若决意置身其间,便需得有此准备。”

    萧何决然到:“朝闻道夕死可矣,便是我等身碎其间,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终有功成之日。”

    萧起知其意已决,便不在多言,转而对其道:“今次之后我必恶名昭彰,然乱世之中有此恶名却也方便,往后帝国诸多不便之事或都将假此恶名行事,你便仍以萧何之身随我辅而佐之,以当下刘贼之声势,待你我事关萧何姓名之约履行之日,约莫便是我身退之时,届时你便可以真身承接以续后事。”

    萧何暗想,履约之日必是刘邦势力覆灭之时,届时天下义军尽覆,萧起彼时定然柱国功成,而今其军侯之身便可议决柱国之事,料想其身后势力定然已成朝堂大势,甚至朝堂便是由其身后势力所组,只是另有禁锢,或许禁锢之势便是其所说之天人?但既已决心置身其间,便也无所畏惧,便对萧起道:“凭军侯吩咐。”

    随后二人便议及而今天下大势,其间萧起虚心请教,萧何自是知无不言,将其所见所闻所思所虑尽属一一说于萧起知晓,日落方歇。

    见天色已晚,且行军时辰将至,二人便折返驿站,彼时五个营地均已受命回复,众人便饮食准备,只待时辰一到便如约启程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