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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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收行动(4)

    真空的宇宙瞬间抽空了整个走道,赛琳娜死死地拉住自己的武器的手柄,好让自己不随着那些敌人一同被吸到外太空,无形的洪流仿佛都被刻画上了肉眼可见的速度线。她尽一切可能卡死在出口处,大量的机械体被抽飞之前砸落在她的躯干上,让她痛得咬紧了牙关。

    赛琳娜顺着它们飞走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外头空一无物,没有接应他们的飞船,只有仿佛焊死在宇宙幕布上的繁星,他们太过遥远,因此亘古不变。

    赛琳娜收回了目光,在这条走道上的所有敌人都被抽走后,她艰难地合上了气闸舱门:下意识与自己说着话以维持清醒:“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幸存者。”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往来时的方向折回。

    刚才的洪流仍旧历历在目,此时四周却寂静得可怕,正如那通讯器中长久的静默。对她而言,周围不断略过的场景是如此陌生,尽管刚刚才经过此处,此刻赛琳娜才下意识开始观察四周。

    观察四周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是为了在以后的舞台布景中更为真实地展现这样的场景?又或许是死亡之前希望看到更多的陌生场景?

    她并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角落中跳动的火花引起了她的注意。没错,那是个幸存的构造体

    赛琳娜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竟然还能以这样的姿态活着。

    除了左手之外的肢干已经全部不在了,半个头颅的零件也尽数缺失,那残破的发声模块竟然还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那是第一梯队最后离队的战士之一,考古小队离开之前,他还没有被破坏到这种程度,恐怕在那之后,这里还发生过一场鏖战。

    “是……谁……?”

    看来对方的声音接收模块还能运转,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捕捉到她的脚步声。赛琳娜走到他身畔缓缓蹲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仅剩的残破的手掌。

    看到对方微调着的仿生眼,赛琳娜遏制住了哽咽的冲动,用一个极其压抑的声音开口:“是我。”

    “……考古小队的赛、赛琳娜……是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生锈的气管中发出的,断断续续,就像是钢丝抓挠在铁板上一样难听,“你……怎么……回来了?援军……来?”

    她一瞬间无法控制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于是微微扬起了头,努力让那些液体不要滑落。

    真是奇怪,为什么明明都已经抛却了人类的躯体,却仍然要为了维持意识海的稳定性模拟这些人类才有的生理机制?为什么即便成为了构造体,也无法摆脱人类这颗脆弱的内心?

    不,他们没来,空中花园抛弃了我们,我们都被背叛了。可她并未说出口,而是无数次吞咽后重新整理声音并开口说道:“是的,援军来了,不必担心,大家都获救了。”

    “这样么……那真……太好……了。”执行部队队长的头部纹丝不动,他似乎已不能转动头颅了,“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听见别人的脚步声?”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上。

    “可能是你的声音接收模块受损了,听不了太远的声音。”赛琳娜轻握着对方仅存的手,“不过别担心,很快也会有医务兵带你走了,我们是构造体,只要换个机体就好了。”

    “信息……还有样本……”

    “都传输回去了。”赛琳娜努力说服对方,也欺骗着自己,“别担心,都传输回去了。”

    “嗯……”对方的手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谢谢……”

    感谢?

    赛琳娜忽然明白,对方此刻已经识破了她的谎言。但是他们都对此保持心照不宣的缄默。然后她尽可能地让声音温柔些,继续安抚对方:“……我没有任何值得你感谢的地方,反倒是我,要谢谢你撤退时救了我。”

    “你的队员……喊你赛琳娜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空中花园的歌剧院……对吧?”构造体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些许目光,那仿佛是回光返照却又如此灵动而富有生气,“我记得……你好像曾经在那里……举办过一场歌剧。其中有一幕……用的伴奏,是你自己清唱的咏叹调……我就说……为什么你的声音那么熟悉……我只是奇怪,那个时候的你……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转眼变成了一个构造体……一时没能认出来。”

    过往云烟被个陌生人翻出来是一件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赛琳娜愣了愣,近乎羞愧的开口:“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往事……”

    “没有……不值一提……我记得很清楚……”执行部队队长居然缓缓转动了头颅,“那是主角死前……的安魂曲。”

    那被她努力埋藏的记忆忽然浮现,赛琳娜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埋葬它,因为自己从未真正正视它。此时此刻,那段话仿佛回荡在耳畔。

    “你以为在前线,世界还会像空中花园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转吗?你的演出里那场隆重的追悼会,在前线根本不可能出现。念悼词、奏丧乐?我们连活人的哭声都听不过来,哪有时间去安慰死人?”

    逝者太多了,像星星消失在黑夜里,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也没人记得他们倒下的地方。会为一个士兵的死亡单独献上安魂曲是何等幼稚可笑的行为——那个士兵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曾经是那样羞愧于自己的无知,那段控诉自那以后成为了缠绕在她心头的噩梦。为了什么谱写歌曲,为了什么撰写剧本,为了什么歌唱,又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战?

    她不知道。

    怎么?事到如今,连你也要在临终之际谴责她的天真,一如当年面对那名士兵一样?

    她感到些许烦躁,道德又压制了这种反感进而使她感到羞愧。赛琳娜最终只是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再一次降临的审判。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人死了……就是死了,构造体折损了,就跟废铁一样,没有人会记得。”执行部队队长却话锋一转,“我以为……没人会……在乎……但是……你给他唱歌了……那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赛琳娜愣住了,她突然不想要对方继续说下去了。

    那只是一个愚蠢的形式,歌剧上的重要角色死了,当然需要一段咏叹调来抒发情感,那只是一首拙劣无比、自以为是的悼乐——她已经对此下了定论。而如今自己眼中一文不值的内容却又成了别人的救赎,更显得她傲慢。

    正如灰鸦指挥官所说,她这样的人是无法突破自己真正的局限的,傲慢已经扎进骨子里,只有刮骨疗毒才能根除它。现在看来,自己所谓的“赎罪”竟也是如此傲慢。

    那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这一切到底是好是坏?

    “不要再说了,那只是……”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天真幻想一这句话抵在了嘴畔,未能说出,就被对方说了出口。

    “是……那很天真。但是……那真的……很……美好。如果一切……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执行部队队长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不,一切......一切本该是那样的......我很……抱歉,是我们这些人还不够拼,才会让你这样……人,都要奔赴这种地方……遭遇……这种事情。”

    赛琳娜几乎无法感受到传感器的反馈,只剩下内心悸动。她感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个门槛,她似乎想通了一些东西,可回头看去,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她现在该哭?该笑?该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还是——

    “能够给我……再唱唱……你那时候……所唱的歌谣吗?”

    那将是我的荣幸……

    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滑落,她轻轻地在对方残破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吻手礼,长久没有离开。她想了很多事情,可离开的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忘记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了。

    自己过去未曾得到的答案,困扰了自己这段漫长时光的自我质疑,竟然在这种时间、这种境地下,从同一个立场的人那里……重新得到了暴雨般的救赎。

    “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获得的最大的荣幸……先生。”

    构造体的发声模块和人类的喉咙有所差异,她刚开始唱得有点磕磕绊绊。

    但是很快她就找到了窍门,该怎么发出最动听的声音,是镌刻在她灵魂上的本能。

    她哼唱了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脸上的泪水彻底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