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送别
萝拉与我同住了三天,每天都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好在她的发色已经染成栗色,戴上太阳眼镜后,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便也不那么引人注目。
第三天傍晚,萝拉意外地回来很早,进门后便是躲在窗帘后边观察街上的情况。
“被人跟踪了?是上次那几个人么?”我也紧张起来,一想起上次在书局的经历,就感觉手脚冰凉。
“不确定。看来这里也待不住了。”萝拉像是自言自语。
“你到底每天在外边做什么勾当?那些人怎么就非得抓你?”我替她着急,急的心里冒火。
“秋,知道那么多对你没好处。我今天入夜走,我走后,你把门锁好,任谁问你都说不认识我。”
“这我知道。你准备去哪落脚?”
萝拉摇摇头,“这次不是落脚,是长期作战。”她开始收拾衣物,将帆布裤子和两件针织外套卷成桶装,塞在行李箱的一角。
“要离开南京?”
“嗯,要去东北。”
“那么远?那边可冷,得多带点衣服。”我想起在重庆度过第一个冬天时候,买过一件羊毛坎肩,后来到了南京气候和暖,再没穿过,一直压在衣柜最下边。动手开柜子帮萝拉找出来,添置在箱子里。
“怎么忽然就要去东北?有任务?”
“这几天跟我们的同志联络上了,东北那边需要人过去。我这又被几个流氓盯上,就此去那边避一避也好。等到了那边,我再给你写信。”
“哪指望你写信,上次去延安还不是个消息都没有。我还是从秦老师那听说你离开。好好照顾自己吧。”
萝拉听说,走上前深深抱抱我。“你也是,秋,保重好自己。这支钢笔是我的旧物,跟随我十几年,留给你吧。倘若说我们再不能见面了,也算留个纪念。”
那是一支十分小巧的钢笔,笔尖尖刻锋利,都能刺破人的掌心。
萝拉夜里离开,窗外早就没了跟踪她的人,只剩下清凉的月光,和几声犬吠。
第二天一大早,小毛捎来口信,说崇峰这两日要送陈曦母女出国,问我要不要去送送小叶子。
我问小毛,“怎么突然要送妻女出国?这战乱纷飞的,虽是日本投降了,却也不太平啊!”
“师座说,现在的局势,美国要比国内强些,具体的情况沈小姐见到师座就清楚了。”
我想了想,“你告诉他,我会去码头。”
小毛走后,我翻出和崇峰有关的几件旧物,细细端详一番,擦了灰尘又尘封好。
据我看来,崇峰送走妻女一则是为战争;二则是我同他的关系已经被陈曦揭露出来,他既不想与妻子离婚,又不想与我了断,便采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也不知是怎么说服陈曦的,陈曦那个倔强的脾气,竟然听了他的主意,去美国。
大洋彼岸,语言不通,又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个女人的魄力也不可小觑。
那天天气很好,码头的天空被海水映的如碧玉般,格外蓝。清爽的海风卷着海边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崇峰说上午八点她们母女便要上船,我故意晚了些时候赶过去。想着远远地看看她们就好。
赶到码头时,正见身着军服的崇峰向远处一艘游轮挥手告别,身后是两名警卫员,行礼注目。过了很久,那游轮只剩下空气中一个小小的圆点,崇峰才收回眺望的目光。
我慢慢踱步过去,走到他的身后,靠在岸边的栏杆上。
待他自己发现我,才道,“走远了?”
“你怎么刚到?陈曦还问起你。”崇峰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面部泛起潮红,不知是难舍妻女,还是被这腥咸的海风吹得。
“怎么忽然要送走她们?”我反问道。
崇峰摇摇头,没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转身竟自朝岸上走去,我随后跟上。
两个警卫员远远地跟着我们。
坐在码头附近的一间露天咖啡馆里,崇峰点了两杯蓝山。我知他还是不习惯咖啡的味道,不过是为了我应景罢了。
女招待走后,我追问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是因为我么?”
“不是。”还未等我话音落下,崇峰就极力分辨道,“早就定下的事情。”
“可从前并没听你提起过。”我不信,继续追问。
“那时候局势还未明朗。日军投降后,我奉命去东北,至少要三两年时间,把她们母女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安心。”
“去东北?”我皱皱眉头,怎么都往那边去,看来是要有大动作。
“是啊,接到命令以后,我便加紧给陈曦她们母女办了出国的手续。”
“陈曦就听之任之了?她……”
“她去找过你了?”崇峰定定看着我。
“她自然不会瞒着你。”
“我许她叶太太的名义,一辈子。”崇峰边说边望了望远处的海平面,“只要她不想同我分开,我便不能,知秋。”
“我明白,我都懂。你不仅仅是我曾经的爱人,更是陈曦的丈夫,叶子的父亲。”
崇峰自嘲地笑笑,“除此之外,我许她们大部分家财,现在除了我这个人,在你面前,我身无长物了,知秋。”
看他笑的样子,陶醉在晌午和煦的阳光里,仿佛重回20岁的清隽少年,只是我,竟觉有些心酸。
在桌下握紧崇峰骨节分明的一双手,那双手因长年摸枪而粗糙,长满细细的茧子。
“所以,你还要同我在一起么?”崇峰反握住我的手,紧紧地,似乎有些紧张静待我的回答。
“谢谢你,把一无所有的自己留给我。这次,我会珍惜。”
当日下午,崇峰便回军营,整装待发。
他只说要去东北,并未向我透露此行的细节。我知他们的保密规定,也未敢细问。崇峰说到了东北安顿下来,便与我通信联系。
我特去新街口的成衣店买了副护膝,让小毛带给他。东北是严寒之地,一定用得上。
崇峰走的匆忙,匆忙到我都未来得及在心里感慨,这个男人又将离我而去。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与我道别,只是与八年前的我比起来,我的心似乎成熟许多,懂得劝慰自己,开解自己。
陈曦母女已经离开南京途经香港去美国定居,在这个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这次,我们都不会轻易放弃彼此,而我,要做的就是在原地好好等待。
只是有一件事情令我意外,萝拉从没透露过她去东北是要执行什么任务,她孤身行动,大概是从事谍报之类的工作。而崇峰去东北,定是要打仗。日本人已经全面撤出中国战场,还有什么仗需要调遣崇峰、丛瑛这种国民党高级将领去东北?只要稍加留意近期报纸内容,不难猜测出,国共两党势必有一场正面较量。
在广州时期,我便从事过出版工作,多多少少对舆论引导的套路不陌生。这时候报上刊发大量国民政府最高领导人的评论文章,字里行间中便能看出端倪。
古时,发动战争一方必要寻个对方的不是作为一个合理的征战借口,进行讨伐。把对方定义为寇为贼的说法,我十分不屑,大有脱了裤子放屁之嫌。
不论最先动手的是谁,东北这块土地都难免大规模的战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经历了张学良不抵抗放弃,以及伪满洲国长达13年的统治后,都没能迎来安静的日子。
我的挚爱和挚友,将在这片土地上分庭抗礼,在各自战场,为不同阵营流血奋战,叫我怎能不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