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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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错失

    1942年,我所在的地66军被编入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与英国军队、缅甸军队协同作战,抗击日本。联军目标一致,凝心聚力,打了多场漂亮的硬仗。在仁安羌,我们解救了被日军围困的英军,近7000人,取得了仁安羌大捷。

    日军遭到沉重打击后,与国民政府谈判,战略重点从正面战争改为诱降。国民政府未曾答允,而是坚持继续抗战,直至将小日本彻底赶出中国。

    我军在取得大规模阶段性胜利后,出境作战的第5军、第6军和第66军被召回到重庆,进行军功表彰,简单来说就是犒赏犒赏我们这些兵,提拔提拔军功卓著的将领。

    抵达重庆后,我还未抽空回家看一看陈曦和女儿小叶子,便被紧急召命,赶赴委员长官邸,参加由委员长亲自主持的军事会议。

    到了官邸,一大批远征军将领已经在此等候,还有许多留守在重庆的高级将领也被通知参加今天的会议,其中不乏薛丞将军,汤晶尧将军等我的老师、伯乐,可谓星光灿烂。

    位高权重的老臣们坐在厅堂上边饮茶边等候,如丛瑛和我这样的年轻将领便只得在角落里站立陪侍。待委员长秘书来通知才得入内。

    军事会议上,委员长先是表彰了此次远征军的功绩,为将领们颁发了荣誉勋章。我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并表示将为抗日战争事业鞠躬尽瘁。

    一边是表彰,一边则是整饬。一会是胡萝卜,一会是大棒子。国内的抗战局面不容乐观,委员长点名批评了几位将军,他们所带领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连连溃败。虽然有很多客观原因,比如敌人是日军主力皇军,我们的武器配备不够精良等等。几位将军也都不敢辩驳,而是灰头土脸地坐在那里接受批评,我都替他们感到面上无光。

    会议好不容易开完,我作为受表彰代表,接受重庆日报记者的访问,记者们追着我问个不停,还用相机拍下我的照片,准备放在报纸上,和我一起接受访问的还有两名中将军官。看这样子,我们是赶不及参加今晚在曼哈顿酒店举行的庆功晚宴了。

    丛瑛走到我身边,轻声说,“我先去参加晚宴了,你若能抽身来,咱们晚上喝一盅,张扬从西安回来了。”说完便夹着帽子,急匆匆地走了。

    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真是难以预知,如果我知道那天晚上,让我魂牵梦萦了五年的女子会出现在宴会上,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出现在她的面前。正是这次访问,让我们的重逢,整整晚了三个年头。

    那次访问的内容,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第二天的报上刊登出我戴军帽、行军礼的照片。就是这张照片改变了知秋原本的人生轨迹,而这些是在我经历多年后才知道的。

    我在重庆仅仅休整了三日,便被施阔将军抽调到华北的第一战区。施将军是缅甸远征军的总长官,我们曾有一面之缘。在缅甸营救友军时,英军的一位将领受伤后进行外科手术,医生准备在他的大腿上取出子弹,我正是现场围观人员之一。恰逢施长官来野战医院慰问友军将领。

    手术过程很波折。由于缅甸野战医院的麻药供给不足,医生只给受伤的军官打了一针镇静剂,根本起不到麻痹的作用。而手术中,病患需要保持绝对清醒,眼看着英军将领痛的冷汗涔涔,几乎失去意识,在场的医生、护士,以及中方人员全都束手无策。

    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即刻走到他床前,蹲下身子,趴在他耳朵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瑞奇,我还记得这位将军一长串的名字里,有一个单词发音是瑞奇。

    他似乎有一点点知觉,我又尝试念了一段英文,那是《简爱》中的一段对白,是女主人公对倾慕已久的罗切斯特先生大声告白的话,也是知秋最喜欢的一段文字,我曾见她对着月光一遍遍默诵,用英文抄写在草纸上。

    念着念着,英国军官的神志渐渐转为清明,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痛楚,但痛楚过后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哑声说了一句英文,我并没听懂。站在背后的施长官,走上前来,翻译道,“他说,他爱的姑娘正在伦敦等他,他要活着回去见她。”

    手术结束后,长官把我招呼到跟前,询问了我的名字,还问我英文这么好,是不是留学过。

    我自嘲道,长官,我根本不懂英文,只是死记硬背记住了这段对白。

    施长官很诧异,问我为何单单要背这段对白。

    我坦诚,“那是我曾经心爱的姑娘最喜欢的一段对白。”

    长官听后,沉默良久,说,去吧,小子,好好活着,我记住你了。

    这次归家,我仅仅休息了三天,陈曦的情绪有点低落。她不是一个容易低落的女人。

    陈曦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抱怨,“早知道这样,你那包袱还用拆开?我看这家就是你的旅店,跟行军帐那有什么分别!”

    我看着两岁的女儿叶子刚刚睡熟,便走来安慰陈曦。

    “小点声,叶子刚睡着,你小心吵醒孩子。”

    “女儿都不认得你这个爸爸,好不容易在你怀里抱着,算是不哭了,但也是陌生啊,你这就要走,她这两年的成长,你到底参与了多少?多说不过两个月。”

    陈曦掰着手指头坐在床边生闷气。

    我紧挨着她坐下,搂了搂她圆润的肩。“你怎么了?每次我出门打仗,你都能挺得住,说会带好叶子,今天这副样子,让我怎么安心去前线?”

    陈曦并没因我的话感到安慰,而是怔愣了一会,看看窗外,脸上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子。这二年,我在家的时日屈指可数,她一人带着保姆和女儿过日子,担起了家里全部重任,从没抱怨过一句,总是笑呵呵地看着我回家,看着我离家,今天的她实在反常。

    “我怕,怕你在外边时间长了,人野惯了,心也野了。官越做越大,怎还记得家里的有我这个媳妇?”

    我帮她揩着眼泪,劝道,“呦呦,你不会调理我吗?我哪敢?”

    她噗地破涕为笑,使劲儿拧着我的腋下,软乎乎的一团肉被她拧得生疼。我装着吃痛告饶。

    她笑了一回,又严肃起来,“我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啊,你这一年在外头,是不是有什么红颜知己?昨儿晚上你喝醉了,迷迷糊糊叫的名字可不是我。”

    “我叫名字?你听错了吧?”我有点心虚。

    “叫的什么秋,像是风花雪月的名字。”陈曦别过头去,做生气状,我知道这是叫我哄她呢,她也未真生气。

    可我,忽而有些失神,我真的在抱着陈曦的时候,唤了知秋的名字么?

    这二年,我们夫妻虽和睦,也算举案齐眉,可我真觉得对不住陈曦,因为心里有个影子从未消退,反而越发立体、清晰。

    我摩挲着手中的怀表,它还在滴答、滴答倔强地行走。就像我对知秋那份执着的思念,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而是历久弥新,深刻,又进一步深刻。

    在战场上,我远离妻儿,更有空间,将自己包裹在无限的遐想里,越是艰难惊险的战争,越是面对生死的时刻,头脑中越是浮现出知秋的脸,知秋的笑容,知秋短发的样子,军帐里渗漏的月光将她的倩影衬得清丽婀娜。

    我同知秋在一起仅仅三个月,同陈曦相濡以沫了三年,三年和三个月,比较的不仅是时间的长度,更是情感的浓度。我清楚地知道,我同知秋间的浓度就快将我的心神胀破了。

    三年的同床共枕,终究抵不过一朝未满的情愫,这就是爱情吧。

    唯一让我遗忘的办法或许只有死亡,唯有灵魂泯灭,才能阻止这份绵延不绝的思念。

    可是,活着何其苦,我真的想保留这一点点记忆里的甜,哪怕我再见不到那个人,哪怕她是带着对我的恨意离开的,哪怕我只是她生命里微不足道的过客,我也要清清楚楚地念着她,在梦里,在酒醉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