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害于人一定要一次完成，这样，受害者尝到的痛苦滋味比较少，损害所予人的冒犯感也比较少。给人恩惠应该一点一点来，这样，人们更感受到恩惠的好处。

    ——意大利马基亚维利《君主论》

    人在世间，总会有一段时间的经历，就像只停走的手表，尽管一天之内也有两次时间是对的，但除此之外，指针所向全是错误。这个时候，要么去修表，要么换一只表。

    宋握瑜今天忘了戴表，不能像既往般时间的可控，于是有些焦灼。这是和卞小倩没有见面，没有任何联系的第三天，准确说是第59个小时，她从未被列入自己心中的那个秘密计划，但她似乎又总在影响着自己的计划。

    这种状态是一种冷战，冷战引发寒战，一旦寒心后，再想恢复，付出的精力成本就非常高了。

    宋握瑜是一个既没有安全感，又很难有获得感的人，原生家庭让自己内心始终有个阴影小孩。他期望的是一种可控的生活状态，不喜欢开快车，不喜欢坐游乐园的翻滚列车，也不喜欢黑暗，更不喜欢这一切带来的焦灼体验，因为那种失控的感受，无疑像是自己在毫无防备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强壮摔跤手，狠狠地摔在粗糙、冰冷并充满恶臭的污水坑里。

    早上来到了公司，简单快速地处理了几件事务性工作，宋握瑜没有心情去想下午还有哪些重要的事，破天荒地在办公室里看起了书——《君主论》。这书是马基亚维利，一名意大利政治家、思想家著作的奇书，被奉为历代欧洲君主的案头书，强调掌权之人应以残暴和冷酷为不二法宝。书中对人类的政治斗争技巧进行了多层级、多维度的解剖。

    这是自己第六次看这本书了，五年内读了六次，知黑守白。

    这本书一次次叩响自己的心门，对自己的人格产生了很有分量的影响，书中章节的每每读来都有新的体会和启发，似乎都能在自己的经历里找到蛛丝马迹却又无比确凿的印证。

    但是今天，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恰如一个刚吃完三个馒头非常口渴的人，对于手里拿着的另一个干馒头，自然没有心思。

    与其说宋握瑜心牵卞小倩，还不如说他不太适应卞小倩不在的状态，这种新的变化不算打击，但足以时不时地扰动自己的心境，时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被遗弃感，时而又觉得两人仿佛为小事激烈争斗，结果连自己都变得渺小了。

    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平衡状态，他下楼打车去了自己常去的那家咖啡店，但环顾了一圈，Alice今天并不在，他还是要了美式咖啡，加冰，加一份枫糖，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

    还没到半小时，宋握瑜起身，边走边给自己的好友——市第三人民医院普外科的副主任医师龙霄汉打电话，约在一间叫“紫气阁”的茶房见面，这是两人见面的老地方。

    龙霄汉今天补休，等宋握瑜到时，他正用那把上等紫砂、养得发亮的“倒把西施”，缓缓冲出一泡清香的铁观音，默默地品味着。一个月至少有一次在这里，两人很少说话，就这样坐着品茗。

    沉默，有时比千言万语更有抚慰的力量，如同花上一个小时机械无神地将手机翻来划去，点上无数个无聊的赞，还不如关机，静默地听听自己的呼吸，数数自己的心跳，默默感受自我的存在，这样的生命才更加真实和珍贵。

    在宋握瑜焦心煎熬的时候，卞小倩反而陪着母亲去了青岛。母亲为了照顾孙女确实有些心力憔悴，尽管小倩在周六可以将孩子送去前夫家，但母亲稍微休整的时光里，与激情奔放的广场舞大妈不太合群，又不愿融于左邻右舍街坊乡亲去家长里短。除了旅游，卞小倩也想不出怎样去尽一尽孝了。

    旅行第一天，卞小倩便感受倒假期给人的无可比拟的身心按摩体验，旅行途中的白日与夜晚，如壁灯一处，开关之间恍如隔世，不取一分颜色，却瞬间红妆黛抹，眉眼间似又不是，举止中像又非相。于是乎，自己能够做自己，本色最好，示己，也示人。

    她在朋友圈写下：

    青青岛滨，携老母游，晚风满面，天朗星稠。人生无常，恍如瀑流，冷暖厚薄，自感心头。一周小憩，月满西楼，巧拙曲直，管他个球！

    发出这些文字后，在有无数留言中，卞小倩很快就发现宋握瑜的评价：最后一句话，亮了。

    小倩不由得莞尔一笑，以前宋握瑜基本不留言，但关注她每一条内容，无论图片还是文字。比如有一次自己发布了厕所漏水影响楼下邻居，第二天宋握瑜就安排了人去做防水。还有一次，自己刚和一位朋友去体验了一家高档健身会所的项目，在朋友圈表达了羡慕环境设施好、人性服务佳，但开玩笑说费用昂贵无力承担后，尽管宋握瑜知道她完全能够支付，但仍然在两周后卞小倩的生日礼物中包裹了这家健身会所的三年卡。

    此番种种，回忆起来都是暖意绵绵，充满了斩不断的柔韧。

    当宋握瑜发现卞小倩在旅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但心中由衷的希望她去放松一下，毕竟绷得太久，需要松弛。他突然心中油生出一个冲动，想马上飞过去卞小倩会面，但几秒后立即自我否定，他知道这种冲动可能会成为改变自己轨迹的一个开始，尽管渴望释放，但他不愿意失去控制，因为这意味着无法掌控场面，于是只在卞小倩的打油诗下破天荒地留了言。

    或许，以后吧，自己能和卞小倩一同去旅行，可以默默地在海边散步，不管夏季还是冬日，无论晨起还是日暮，但现在，不是时候。

    他渴望旅行，因为这种了无牵挂的行程，尽管寥寥数日，却如同相机调了下光圈，生命的层次感就会慢慢浮现出来，可能是无妨的无意的无畏的，或者是无奈的无望的无助的，也许是有偿的有害的有毒的，还可能是有缘的有趣的有益的。

    第三天，卞小倩在朋友圈又发布了自己穿着健身背心在奥帆中心晨跑的自拍照，在阳光的映射下，在风吹帆旗中，附文感慨：风吹旗，风动还是旗动？实为心动。

    青岛的天亮得很早，卞小倩在跑完步后七点过几分发布的信息，但没到十分钟，宋握瑜在下面留言了一句：胸型不错。

    看到留言的一刻，卞小倩无比诧异，在自己的记忆中，宋握瑜从未和自己及周围女孩开过这种玩笑，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不符合他的习惯。

    没过几分钟，宋握瑜的留言又来了：笔误，是雄心不挫。

    突然间，她暂时沉寂了的心，开始怦然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