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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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赵宅三命指向关氏 女对其心生猜忌怨怼

    满街的变卖吆喝声让人无处遁逃,可本是让人很能感觉到人间烟火气息的喧哗,此时萦绕耳边,琬琰更多的是烦闷和不屑一顾。直直奔向城正中商贸最繁华地带一木匠所,路遇俩民人小姊妹儿天真质朴和睦融融,途间引起追忆旧事,遐思不断。

    她忆起,虽说自身不经常出门走动,因着母亲关氏的庄敬教诲以及平素里对自身身份的自持,早年的人生绝大数时光要么在府中作画吟诗投壶练舞,要么随同胞妹琬瑄在母亲苏完瓜尔佳氏带领下,偶尔探望饶余郡王府和愉郡王府,探望三姐四姐以示静和,便是她最大的“酬酢”了。因她孤高清冷,傲世轻物,在整个京师中也无甚什么手帕交,甚至和不少官家小姐互不对付,对她们自认为矫揉造作的拿腔作调的做派嗤之以鼻。

    倒是五妹琬瑄起初高朋满座,彼时极乐意和京中各族同龄女子来往。其中最与她投缘的,便是包衣佐领家魏清泰的女儿魏氏了,俩人自幼便相识,年岁不过差了一岁,个头儿也仿佛,来往密切热络,可谓极为要好。

    起初此事是令关夫人苏完瓜尔佳氏颇为讶异不满的,因着魏清泰不过是个镶黄旗包衣内管领的身份,世代包衣出身,最高人也不过是其父曾做过内务府总管之务。虽说体面,却也不过是为她们满清皇室与贵族服务的奴才辈儿。

    而她原本欲为琬瑄找寻的女伴儿多为满军旗的勋贵女眷,其中最为显赫夺目的便是大学士鄂尔泰的嫡孙女儿,四川总督鄂弼之女西林觉罗氏,名唤鄂臻。但不遂人愿,虽说永宅世代为大家,但从曾祖父明珠后期被世宗宪皇帝贬谪训斥后,便已经伤了内里根本了,到了父亲永寿这一辈,虽说仍是最显赫资历深厚的大家子一列,却在同批老勋贵里渐渐衰落,虽然仍旧显赫,却大不如从前般耀如春华了。

    所以西林觉罗氏对待琬瑄颇为不理不睬是有缘由的,她祖父作为如日中天的辅政大臣,掌握实打实的权柄,威势紧紧握在手心儿里,造就了西林觉罗氏与生俱来的傲气,即使面对琬琰也是一副冷眼横眉,何况出身低迷的琬瑄。琬瑄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总觉得她有些乖戾,看人总是一副睥睨的姿态。可这种冷和二姐琬琰的冰魄锐利不同,是那种生生的傲慢和骄矜,把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假思索地推出千山万水的远。从那之后,琬瑄也不乐意热脸贴冷屁股,便不来往了。

    唯和魏氏交心交底,自幼便玩耍作伴,携手并进。彼此最熟知彼此的心性与喜厌,好不投机。那魏氏虽年长琬瑄一岁,却是小小的一只玲珑身量。是个极灵光的丫头,巴掌大的小圆脸儿,伴俩儿梨涡微漩,远远望去好似一颗初生的极为鲜香清透的石榴果,带着清晨的点滴露珠,沁人心脾。她的相貌是极为清秀可爱一挂的,只不过眉眼间偶有锐光,眉毛细细长而高耸轻挑,颇具才思敏捷之意。一口一个瑄姐儿得叫着,让本来以小女儿自居的琬瑄亦生出了慈爱照拂的悯惜之意。

    名字也起得颇具神思,称作“妙仪”,倒恰如其分,在妙仪绕在母亲身侧逗弄痴缠之际,直逗得母亲思柏前仰后合毫无包袱,口中笑骂:“小猴儿崽”,彻底打消了隔阂偏见,引得柳絮才高出口成章的母亲亲自印证:“《楚辞·九叹·远逝》有云‘躬纯粹而罔焉兮,承皇考之妙仪’你阿玛所言不虚,倒真真儿是个妥帖慧黠的妙人儿!”自此,妙仪算是打通了纳兰府邸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欢欣喜悦,便是冷淡如自己,也不忍丢下一句:“小妮子倒有几分意味”。记忆中的妙仪便会露出洁白如玉瑕的笑靥,俏生生地谢安。

    大家伙儿也都忍不住逗弄她,唯独母亲身边儿的淮筝努嘴蹙眉,三月的丛原野火好似烧到了她的眉梢一般令她火急火燎,没由得阴阳怪气,到处在府邸中尖酸刻薄地埋汰妙仪,魏妙仪好似也不放在心上,大方处之,到底还是关夫人看不下去了,生平难得申斥了偏宠的大丫鬟淮筝,令其霎那顿感黯然失色,形同枯萎。以为自己失去了关氏的欢心,没由得撒娇耍泼,难为底下的小丫头,如此一来,关夫人看在眼中记在心上,在妙仪的频繁走动下,更加喜爱了她冷落了淮筝,没有了好颜色。自那时起,妙仪变成了纳兰府第一号“大圣人”般的人物,死死地克制住了“大魔头”淮筝,成全了一段佳名儿。

    其实,仅仅因着这个,也足够令自己欢喜的了。

    想到此处,琬琰不觉轻轻地噗嗤作笑,眉眼所及之处,已然抵达了京师外城中规模最大的木匠所,她无暇顾及其他,着急忙慌地用身上的盘缠购买木梯,再配之三寸不烂之舌,讨价还价了整整一半儿,提着木梯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顺着原路返回,直通赵宅了。

    抵达赵宅之际,已然有日薄西山之意,朝霞由浓黄浓墨逐步过渡到被水波稀释般的层层浅灿,随着秋风漫步般的逍遥吹拂,层层皎白的琉璃脆被拨云见日,一圈一圈儿地再氤氲开来,最终隐入尘烟。途间甚美,可她无暇顾及桑榆暮景。只犹记得偶路过一炊烟之地,偶有民人之家男人劈柴砍木,女人环抱着嘤嘤幼童,一壁喂食一壁做饭,为男人打下手之景象,竟然心下微微一动,在原本平静如斯的心田,播种下了一颗无名的种苗儿。

    复又回神如初,看着自己因一路拖拽木梯而被倒刺所扎而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细微血痕,没觉得暗自叹气。终于到了门口,木梯往边儿一靠,俩眼已经发黑,还没等她继续往胡同深处走去寻觅云潇,只见,大门半虚半掩,吸引了她的注意,走上前去,只见其留下了一道轻易不可见的缝隙。

    琬琰来不及细想,径直走了进去,一进门,仿若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所映眼帘的先是庖屋,琬琰了解此屋主人乃庖人出身,原本以为其极为重视庖屋却不想堆积攒存的柴木已然所剩不多且零零散散地七零八落,险些还被一根所绊,有惊无险。四周的墙壁都已经灰败,多处墙角甚至有了潮湿引发的斑驳霉块儿,想起来初见此房的赫然牌匾,不觉讽刺。

    不等细想,琬琰已经踱步到了内厅,只见落地大炕上蜷缩着一小小女子,四周很多的家具零件儿早已七上八下零零洒洒,满地的碎裂瓷片,以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恶臭酸腐气息,还来不及过问,云潇猛地一抬头望见了凌乱震惊的琬琰,哇的一声投怀送抱到琬琰怀里。她来得急促而生猛,琬琰不觉吃痛,只得先捋顺了云潇的后背以作告慰,再轻轻扶他坐在蔓枝炕上,询问缘故。

    云潇似受到过极大的惊吓,言语间不免有些抽噎,却也尽力朗声道:“小姐.......这里头.....死了三个人.....我和春盛儿进来的时候,就......就全都死了!我怕.....可我不敢出去我害怕有人看见....那便麻烦了....”说罢像一只受伤了的小兽,急忙往琬琰处躲闪。琬琰来不及思索,先笼住了她,心念可怜了这丫头,小小年纪也要跟着自己一天之内受到这许多惊吓,没由得有些暗自惭愧。

    可气氛实在诡异,逼得她必须继续急迫追问:“三个人死了?都是哪儿三个人?且现下何处?还有,琇哥哥还在后头安生放置着吗,且你刚刚说春盛儿也来了,所谓为何,人又那边天去了?你别害怕有我在呢,也别急乱,一件件说与我听。”

    云潇见有琬琰给自己壮胆,硬着头皮颤巍地指向了正前方一席米白色童子送福图纹门帘布后头的庑房,琬琰速即站起身拍了拍云潇的手背,强撑着胆量掀开布帘,映入眸中的景象,让她瞳孔快要震裂,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嫌恶,本能地捂住了双唇。只见,三个粗布麻衣的成年男子,其中两个东歪西斜地瘫软在地,好似将死之虫,头足弯曲相对,佝偻拧巴。面色空洞惨白,其中一个眼睛瞪的老大,面部暗红腥血已然凝固,渗人无比。全须全尾的那一个,面色惊恐颓败,是用永宅的总管宋睿文,他双手布满淋漓红血,跪倒在地,不知今夕何夕。不敢再多看一眼,琬琰赫然盖回帘布,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大步,直碰到佝偻成一团儿的云潇,口中还自顾自呢喃着细如蚊虫的混沌言语。

    旧事仿若重现。曾几何时,三个人都是完好无损之躯,而总管宋睿文更是意图执行完他那毕生的使命后完璧归赵,携带者那明家恩赐于下的巨款偷渡出城,到一富庶的偏远之地,彻底逃离了这大宅院中的恩恩怨怨。他本在茅厕解手,完事儿后本想支走赵庖人,亲手了结了本就与他颇有私怨的宁琇,可不曾想,映入眼帘的事,令他魂飞魄散。庖人赵氏做了一桌子招待宁琇和宋睿文的雕蚶镂***毫没有平凡民人家里的贫寒,反而极尽奢靡。宁琇向来心大,但也因着和琬琰幼时看过的话本小说里说道过的“事出反常必有因”,怕是一场鸿门宴,于是搞怪地想让赵氏先服下,确认无虞后自己再食用,不曾想,那庖人赵氏似是得了他主子决不待时的指令,如死囚一般视死如归地吃了一大筷子饭菜和粳米炊饭,心念主子只吩咐了要永宅二爷暴毙,却没交代必须取了那人面兽心的宋氏一条贱命,便不屑地腹诽算他走运。那毒性发作极快,为了永无后患,他必须以身试法。此举无疑是为了取得宁琇的信任,让他安心用下炊饭。宁琇饿了一日,因那不堪的房事而身心俱疲,再加之被宋睿文打断了腿,忍着疼痛,想先填饱肚子,唤着赵氏去为他寻找郎医,赵庖人一壁笑脸应着他,一壁内心暗忖着自己的那老母与幼子。待宋睿文来到内室之时,庖人早已经咽气了,而宁琇好歹是满洲副都统,到底有有刚我武的体魄在,只是大口大口地呕血奄奄一息,再后来,就是众人皆知之事了。

    接下来的须臾,便是琬琰如何振作好云潇的心气,随后春盛儿从外堂茅厕数度腹泻后一壁回屋,见到琬琰和云潇,云潇终于和盘托出之事,便不多加赘述其交谈言语。原来,那宋总管从永宅出来,得了关夫人的指示好好地护送琇爷去外城,意欲其安度余生,但琇爷那样泼猴儿般的野性子如何能管教约制,加之宋总管本就嫌恶宁琇,言语间也确实多加凌辱和落井下石,在和数家丁运送宁琇之际发生了口角争执,二人发生撕扯和斗殴。宋总管念着宁琇彻底无望回府,虽为主上如今却被弃绝,更是毫无势力复盘,回天乏术。且宁琇骂人实在难听,便拿起木棍趁其不意生生地打断了其腿骨,好似残废,一动不能动般被禁锢在马车轿捻上,嘴里塞了破布,任其呜咽嘶吼,遣送出城。

    随后来到了赵宅,赵庖人好生饭菜接待了他,在宋总管解手之际赵疱人竟然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而宁珩也狂吐鲜血奄奄一息,好似中毒。怕官兵寻访和街坊发现,宋总管虽然慌乱不解冷汗淋淋,但硬着头头皮把宁琇投入了枯井的深深臭水之中,还没来得及处理庖人赵氏的尸体,在搬弄之际已然被登堂入室的春盛儿和云潇发觉,俩人暂且阵线一致,双双逼迫之下,才讲出了实情。

    但就是丝毫没有言语,为何非要置宁琇为死地,跪地多加求饶后春盛儿给他两条路,一是投官自首交由官府处置,一是亲手了解。

    他自知不活,触壁而亡。临死前眼还瞪的老大,好像有什么执念不能忘,口中含血嗫嚅着:“我宋睿文也算一条忠义的好汉”后便咽气了。且线下琇二哥在外堂好好盖着让她稍作安心,只管处理现下迫在眉睫之势态。

    琬琰握紧了拳头泪光闪烁,却咬紧牙关,打量并询问了一番春盛儿的来往意图是母亲担心的缘故派其尾随而至后,不置可否。仨人在外边寻了一块儿月明风高之寂静岭,好好安葬了宁琇,琬琰终于绷不住最后的心理防线,锤天骂地,眼泪流到干涸苦涩,才被云潇春盛儿强拉着回去罢,只不过,在心如死寂的灰暗里,琬琰眼角瞥见的宋总管褂口处一蔚蓝色手帕,那精致的针脚,和极为特殊的曼陀罗,令琬琰心里猛然一震,身体躯干好似被抽干,没有半丝力气。

    旋即又有什么东西好似落空,在尖锐的地上,炸裂成无数的伤人利片。琬琰只能昏沉沉地觉察天地一片混沌,任由春盛儿和云潇的急切呼应,却听不得蟹味声响,只觉得脑干中似乎被灌入了冰冷的水泥,四肢如灌铅状,猝然眩晕迷蒙,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