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死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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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友(下)

    “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摧毁内廷。而是摧毁——第十七。”乞丐一字一顿地说完,满面错愕的已不仅仅是西川——还有津泽。

    他收起了先前的警戒,向三人的方向移动了两步,却被Maksim拦住了。

    “可是⋯⋯为什么?”西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第十七,本来就只是个末路上的幻想世界罢了。我从来就看不到持续神格继承的理由——十六个世界既成,神原本的职责就只是见证人而已⋯⋯结果却有了第十四和第十五那样的事⋯⋯”Dawson驱使的乞丐目光投向远方,“见证人,有没有都罢了。没有意义的东西,就没有存在价值。你我,也一样。”

    津泽倒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想要走上前去,却再度被Maksim紧紧抓住了手腕。

    “怎么能——!”他顾不得那么多,大声朝那乞丐开口。

    ——怎么能这样就随随便便否认别人存在的价值呢。

    “你们第十六的人——”乞丐犀利的目光直朝津泽投来,那眼神中莫名的压迫感,让他瞬间住了口,“——是不会明白的。”

    ——这算什么?原来他们需要Edmund的理由,就只是为了摧毁自己的世界?原来——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用来否认第十七的存在吗?”

    大声喊出自己的疑问,津泽并没有立即得到回答。

    空气似乎凝固了。

    乞丐侧首看着津泽。良久,才又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还以为,被Edmund选中,就意味着你自己都搞不明白你存在的意义呢⋯⋯如果是这样,真不知道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津泽一惊,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而且,用不着你,来否定第十七的存在。”乞丐再次一字一顿地说着,“因为你,无权选择。”

    乞丐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西川留意到,面前的Eddie微微垂下了头。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看不到他的表情。

    回首看到西川闪烁的双眸,乞丐轻笑道,“哎呀。抱歉。我自作主张跑来,打扰你们年轻人叙旧了。我只是在想,西川你来找Eddie想要问的那些事,他大概也帮不上忙。所以,不如还是我自己来说明比较好。毕竟——他现在只有『封尘』后的记忆罢了。”

    “等、等等⋯⋯那是什么意思⋯⋯”西川忽而又紧张地面向那衣衫褴褛的乞丐。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的话,说完了。再会。”

    ——就在几人面前,那乞丐忽然瘫倒在地。

    “Eddie⋯⋯”

    “Eddie!”

    片刻的静默后,津泽与西川,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

    Eddie吸了一口气,抬脚回身向津泽和Maksim走去。

    “Eddie——!”西川不依不挠地跟上了两步。Eddie顿住了步伐。

    “我⋯⋯下次再见,也许就是敌人了。”

    “⋯⋯啊,没关系。”Eddie的声音很轻。语毕,遍继续向津泽和Maksim走去。

    仍旧握着津泽的手腕,Maksim画出了“门”。

    三人一起自那“门”中消失在西川的视界里。

    ⋯⋯

    “门”通往的,仍然是津泽家中——原本西川跟上津泽和Eddie的地方离家已并不太远,想必Maksim是为了遮掩行蹤才特意用了“门”的。

    让津泽惊讶的是,Andrea也在——他少见地身着漆黑的衣裤,却仍顶着那两尖顶坠有铃铛的分岔小丑帽。

    “哎呀,我才离开几日,这里就乱成一团啦?”他照旧笑眯着双眼。

    没有人回话。

    津泽一心只想等Andrea和Maksim离开后,好好质问Eddie有关Dawson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Maksim面无表情地看向津泽。“Andrea来这里,就是为了在你的住所设置结界。”

    Andrea歪了歪头向津泽咧嘴一笑,帽子上的铃铛铃铃作响。

    “Edmund大人和我们回去。你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

    津泽与Eddie,同时以错愕的神情看向Maksim——后者只是迅速在半空中画了“门”,并将Eddie推了进去。

    “Bye-bye~”——Andrea说完,也随Maksim消失在“门”中。

    铃铛的余音仍在。

    房间里却仅剩津泽一人,与黑暗相对。

    ****

    “浅江,你是不是病了?”经过津泽身后时,Lizzy注意到他一直十分克制地咳嗽,有些关切地问起。

    “唔⋯⋯只是嗓子有些发炎,没事。”说着,津泽拿起了桌上的咖啡饮下半口,可那温热的液体对他的喉咙造成了更大的刺激,搞得他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说⋯⋯还是早点去看看医生吧,就算是因为想要拼命工作,这样拖下去工作也做不好。”Lizzy看着他满桌的手稿摇了摇头。

    “⋯⋯”

    “哦对了,你晚上有事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Lizzy拍了拍津泽的肩。

    “嗯⋯⋯说是有事⋯⋯其实只是在这里继续做代码。有什么事吗?”

    “就是关于前阵子发表的文章——刚好Thomas今天到A市,所以Ioan说要请客给那个『功臣』接风。组里的大家都会被邀请的⋯⋯”

    “这是谁在帮我投邀请函啊?”——Ioan不知何时走进了206与208相连的门,打断了Lizzy的话。后者撇了撇嘴就回到自己的桌前继续做事了。

    Ioan笑着仍看向Lizzy的背影,话却是冲着坐在门边的津泽说的:“她说的没错,今晚你也一起来吧,浅江。”

    津泽抬头望着Ioan的一脸笑意,只好点了点头——虽然也不知道Eddie会不会又在同一个地方等他⋯⋯但是Maksim和Andrea⋯⋯

    想到昨晚的事,津泽只觉得因感冒而沉重的脑袋变得愈加疲惫。

    ——正因为津泽的注意力完全没在这段对话上,津泽才在聚餐时对Ioan的访客Thomas那张紧绷着的脸小小地吃了一惊。他这时才想起,原来Ioan是提过他的名字的——Thomas,正是在南部会议上给尽了他脸色的教授⋯⋯

    大家在一张长桌边落坐,Ioan似乎是刻意将Thomas安置在了津泽对面,而自己则就落坐在津泽身旁。

    组里的其他成员似乎都和Thomas相熟,频频和他打趣聊天。津泽则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和倾听着——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津泽从没有见过和Thomas一样,虽然嘴上毫不顾忌地玩笑着,脸上却时时刻刻面无表情的人⋯⋯

    这样想着,他竟然有些不寒而慄。

    “年轻人,”终于,周边的人渐渐安静,Thomas忽然对津泽开了口。“Ioan跟我提起了你的研究,并且稍稍展示了一下你半年的成果。干得不错。”

    原本正发呆的津泽一惊,余光中看到正继续用餐Ioan唇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嗯⋯⋯过奖了。”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津泽疑惑地望向那眼镜后的栗色眼睛,有些惊奇地发现,虽然Thomas正颜厉色,他的眼中却流动着浅浅的笑意。

    ——有什么打算?

    对于一个普通的本科毕业生,这是一个多么普通的问题。只是津泽却答不上来。

    Ioan误以为津泽是听不明白Thomas的言下之意,打趣道,“这老顽固一向如此——他是想说,如果还没有计划,可以考虑在他组里做博士研究——W大的名声,你也是知道的。”

    “Ioan!”Thomas的声音有些气恼,但这些也并没表现在他的脸上。——Ioan一改平时的严厉,对着对面的人做了个鬼脸。

    想到一把年纪的人还在互相揶揄,津泽心中也有些好笑;只是眼下对于这些安排,他有太多难言之隐,实在不能轻松地笑出来。

    “承蒙⋯⋯错爱。我会考虑的。”

    桌子的另一头,Alex起身忽然举杯,“来来!我们再为Lizzy姊的第一篇一作乾一杯!”

    ——津泽留意到他脸上的红晕,不由得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坐在他身边的Lizzy此刻无比尴尬地想要按下他,疯狂暗示他这次聚餐其实只是为Thomas接风而不是庆祝文章发表,可整桌微醺的人们已陆陆续续站起了身,举起了杯子⋯⋯

    ****

    聚餐散场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

    津泽查了一下,从那家餐厅回家,似乎只能步行。中途要穿过一座公园。原本津泽是打算和禅久一起回去,他却被实验室那帮工程人员连拖带劝地拉去酒吧了。

    因为只是个周三,夜又已深,公园里似乎没有什么人。

    那公园是围绕一个天然湖泊修筑的。此刻路灯只零零星星地亮着,湖面看起来像是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

    凉风习习,自那湖面吹向津泽,他又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

    湖面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收紧;公园为景观布置,在那里建筑了一架拱桥。

    津泽注意到,靠近拱桥的湖面上似乎有异于路灯灯光的闪烁——不知是谁放了只盛着蜡烛的许愿船。

    正想着,津泽视线上移,忽然发现正对着那许愿灯漂去的方向,在通体洁白的桥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乎是一个孩子,正在拼命地从桥栏上弯腰去拾那只点着蜡烛的船。

    津泽看着那孩子的动作,忽然有些紧张——四下张望,似乎没有其他人在近前。

    心中不祥的预感促使他他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是太迟了——还没等他来得及走到桥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就伴随着水声坠落进湖中!

    “该死的⋯⋯”津泽咬咬牙——那孩子在水中竭力挣扎着;除了水声,因为头部浮沉在水面,那孩子仅仅发出断断续续的喊叫——似乎是个小女孩。

    初春的河水颇为冰冷。就仅那温度,即使是善泳的人,就这样落水,也会因应激心跳加快,呼吸加剧;如此一来,便可能因为难以正常呼吸而溺水。

    津泽颇有些为难——他并不会游泳:因为要隐藏身分,他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体上学习的机会。正因此,即使是走灵,此刻也无法帮助这个孩子。

    再次确认周边并没有其他人能够伸出援手,也并没有人在观看,津泽咬紧了下唇——

    “吾以混沌之名,敕万物之所归;肃涧凝涛,傲雪凌霜。”

    ——用水的话,他没有把握能够不伤到那孩子。而这个语密,他记得那是Maksim发动过的冰的咒。

    结印,似乎是⋯⋯戌,未,申,丑——

    小女孩此时已逐渐停止了挣扎;在水面上面朝下浮起⋯⋯

    ——子——

    完成身密,津泽将手贴在水面——顷刻间,水面自那接触点开始凝结成冰,冰层转瞬蔓延至湖心。

    试探着踏上了那冰层,津泽一点点接近漂浮在湖心中的那小小的身体。

    当他的手接触到那小女孩红黄相搭的外衣时,津泽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

    “喀啦”——

    “什——”还没等津泽反应过来,冰层分崩瓦解,他也落进了那冰凉刺骨的河水中!

    落水的片刻,那彻骨的寒冷使他迫切需要呼吸——可他呼进的,却尽是冰冷的水。

    他拼命挥动双臂挣扎着想要探出水面,却几乎徒劳⋯⋯意识逐渐变得空白僵硬⋯⋯从鼻腔到肺部,因逐渐侵入的水蔓延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忽然,他感到身边的水再度凝结成了厚厚的冰层。

    一双手把他拖向了冰面。

    他跪在那冰上,想要大口呼吸,却只是呛出了水,拼命地咳着。

    接着他才注意到,那个身穿红黄色外衣的小女孩就被放置在他身边。

    他茫然地抬头,看到的是Eddie有些愠怒的脸。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怎么会?”

    “你的项鍊!”

    津泽如梦初醒般握住了颈间的项坠,然却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这个⋯⋯咳,咳⋯⋯小孩⋯⋯”

    “她没事,还活着。只不过我们得快点离开这了。刚才我们在这使用咒术,说不定已经被那些第十七的傢伙察觉了。”Eddie说着,抱起了冰面上的孩子,敦促津泽起身离开。

    两人回到岸边时,Eddie把那孩子放在了地上。湖面的冰层以一种近乎荒谬的速度溶解着。

    只是似乎Eddie的预测果然应验了:两人还没走出多远,伴随着一声闷响,一团被翻滚的雷电包裹着的人影忽然从天而降,坠落在两人面前——

    “Ryan⋯⋯”Eddie站定,低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即使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津泽也读出了那神情中的紧绷。

    Eddie瞥了瞥身旁浑身湿透的津泽,利落地褪下了自己的黑色风衣递给他——“穿上。这傢伙需要一会儿。”

    津泽迟疑地接过,看着只穿着单薄白衬衣的Eddie向对手靠近,想不起他什么时候还曾用这种命令般的口吻对自己说过话。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Eddie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中已多了那把燃着黑焰的细刃刀。而他所面对的被称为Ryan的独臂男子撑在身前的伞,也已化成了两日前津泽所看到过的那柄巨型弯刀——刀面上,雷电翻涌。

    两人彼此并无话——他们手中武器的碰撞似乎替代了言语。

    津泽披着Eddie的衣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殴斗中的两人,却没法追上他们的速度——只有两人武器偶尔交接的瞬间,津泽勉强能借Ryan刀上雷电的光看到两人的动作。

    他在这之中的某个瞬间注意到,今天的Eddie,似乎并不恋战;他的每一击似乎都带着一种催促和焦躁。

    津泽并不明白个中缘由,更不知道是否正因这种急躁,Eddie在这场战斗中似乎正处于下风。

    转念间,他惊觉Ryan正在正前方跃起,手持那柄巨型弯刀,正向Eddie——也是自己的方向全力砍来。

    原本能轻易闪开躲避这一击,Eddie却在意识到津泽傻站着没动之后横执着手中的细刃刀挡下了对方的攻击——两人武器的型态差异在这一击上看来尤为荒谬。

    Eddie不得不以左手抵在刀背上,才勉强顶住Ryan这全力一击。即使如此,他仍被生生逼退:自他接下那刀,他的双脚在后退划过的地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直退到津泽身边,那力度似乎才被缓冲殆尽。

    “别傻愣着,自己当心。”低声嘱咐津泽后,Eddie向侧推开了Ryan的刀,随即抬腿朝对方因用力而弓向自己的头部踢去——Ryan在那踢击击中前抽身而退,与Eddie拉开了距离。

    津泽定神向Eddie的背影看去,敏锐地注意到他放下的左手似乎在流血。

    Ryan再度将巨刀立于身前,而Eddie则抬起了左手,以双手握紧了刀柄。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Eddie身前——那人的手中,斜握的是一柄漆黑的直刃大刀。

    “西川⋯⋯让开⋯⋯”Ryan喘着粗气,对那前来阻挡的人怒目而视。

    “⋯⋯抱歉,恕难从命。”西川则坚定地望向Ryan,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断义”,“既然我被讬付了这把刀⋯⋯至少,我的立场——就由我来决断吧。”

    “西川⋯⋯?”在他身后,Eddie忽而缓和下来的表情转瞬又被诧异取代。

    “Eddie是——我重要的朋友。”西川坚定地吐出这句话,直视着气势汹汹的Ryan。

    津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身后的动静却让他不由得转回身去——似乎是发现了方才落水的小女孩,公园里原本稀稀落落分散着的人们正向桥边聚拢。

    “Ryan——!”从Ryan背后的方向传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以及有些急迫的脚步声。而Ryan则丝毫不为所动,巨刃上的雷电仍旧嘶嘶作响。

    “你们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打起来,会伤到无辜的!”

    津泽借着Ryan刀上的光看到,追来说话的人是一名银发披肩容貌姣美如女子的男人,而他身后,则跟着另一名金发的男子;后者的身影被夜色掩盖,看不仔细他的长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正是两天前追着那神格碎片而来的两人。

    “现在不除掉他,还有更多无辜之人要受到牵连——”Ryan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加重了手上附在刀身的咒力。与此同时,他在前的右脚稍稍移动了位置,看来又即将冲上前去,“让开,西川。不然就连你一起⋯⋯”

    西川则亦在身前以双手竖立起了“断义”的刀锋,似乎这就是他的回答。

    “——哼。”又是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Ryan提刀向西川与Eddie冲去——

    就在这时,漫不经心地,金发的男人丢了什么东西在Ryan身前——那东西瞬间展开形成圆形的平面:由透明的淡蓝色,变成了一道“门”!

    还没等Ryan来得及撤回,他的身影便被那道“门”吞没了。

    在Ryan穿越后,“门”也跟着消失——一只圆环状的物体从半空中落在地面。

    “真是的,Ryan的冲动和他那个闷葫芦的个性一点都搭不上边。”金发男人自顾自地说着,走上前来拾起了地上的东西。

    西川垂眼,把手中的黑刃收回背后,无声地伫在原地。

    “我说,这就是说,你不再和我们回去了是吗?”金发男人向西川发问。

    后者摇了摇头。

    见状,远一些的地方,银发男子长叹了口气。

    “Eddie。”长叹之后,他忽然叫住了西川背后似乎有些错愕的Eddie,“至少把这个拿回去——”说着,他向他抛了什么东西过来。

    Eddie抬手接下——那是一柄带着刀鞘的刀。鞘似乎精雕细琢,夜色中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刀落进手中,Eddie遍稍稍拔刀出鞘——看着那刀身上的寒光,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谢了,Laertes。”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这个地方大概不合适。而且Ryan⋯⋯再让他等下去,他大概会自己打开『门』回来的。”翊有些不安地挠挠后脑。

    “正是。这次就先行别过了。后会有期。”Laertes微微点头。此时翊已再度张开了“门”,两人于是一起离开。

    在剩下的三人身边也渐渐开始有人向桥边奔跑而去时,一切都恢复了看起来毫无异常的样子。

    Eddie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转身就走。

    西川跟在他旁侧。

    津泽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身上披着的Eddie的风衣,也跟了上去。

    ⋯⋯

    Eddie是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的——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津泽才意识到。

    此时的三人,正穿越一片租用仓库。

    这些小型仓库彼此相连,间间封着相同的卷帘门。因为四下无人,这一路重复的“风景”竟也有些可怖。

    Eddie身上仍只有那件薄衬衣;不知何时他还挽起了袖子。即使只有微弱的光,津泽也能看到他小臂上肌肉的纹理。

    “你⋯⋯不用回Maksim和Andrea那裏吗?”

    Eddie并不停下,淡淡道,“两人一起去第十七了。”

    ——也就是说,现在终于可以质问他关于Dawson的事了。

    这样想着,Eddie此时的背影却有一种异样的气息,让津泽有些犹豫。

    ——他难道是在生气吗?

    虽然这样困惑着,津泽终于还是追上了几步开了口,“Eddie,有关Dawson⋯⋯你为什么⋯⋯咳咳⋯⋯那可是你的世界啊⋯⋯而且,他所说的摧毁第十七,难道不是要连你⋯⋯咳⋯⋯一起⋯⋯”

    ——自己为什么要说连“你”一起?明明还有Penelope,还有似乎比起第十六更属于第十七的Andrea和Maksim,还有比如眼前的西川,还有⋯⋯那么多第十七的意识⋯⋯

    津泽觉得头脑有些发胀,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冒在恶化。

    走在前面的Eddie却忽然停住了。

    还没待津泽反应过来,他便被Eddie一把按在三人原本就贴近着前行、处于左侧一间仓库的卷帘门上。

    那门沉重地呻吟了一声。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Eddie的怒火忽然爆发。他揪起了津泽的领口,“有些人是因为没有选择,才从可选的选项中权衡轻重,选择危害最轻的一项!可是你呢!从一开始就乾脆放弃了活下去的权利!然后就因为这样,每每遇事就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最低的优先级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啊?!你以为牺牲很伟大吗?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

    Eddie忽然顿住了。

    津泽被他提起衣领抵在那门上,仍旧在断断续续地咳。

    因为春夜天气依然颇有些湿冷,他的头发直到现在还没有干。

    离得这么近,Eddie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奇怪的潮红,似乎是在发烧。

    津泽也没有说话,只是颇有些被惊吓到了。

    ——就可以什么?

    这是津泽有些烧糊涂的大脑中反馈回的信息。

    几乎仅此而已。

    而下一秒他的瞳孔忽然放大——

    因为那个正对他怒目而视,气势汹汹的人,

    吻上了他的唇。

    谁说接吻时的人总会不自觉地闭上双眼——

    津泽和Eddie,就这样大睁着双眼看着彼此,似乎都对这一突发情况正无措着。

    不过,那也就是一个浅浅的吻罢了。

    津泽也并没有真正地回吻。

    并且事实上在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用力推开了Eddie并一拳打在了他的左脸上。

    ——那完全是出于滞后的条件反射。在打了Eddie之后,津泽居然有些后悔。

    Eddie却似乎被这一拳打醒了。抬手摸了摸出血的唇角。

    随即他只自嘲地笑笑,戏谑般地说道,“不然,你不要的,都给我吧——你这,生命。”

    说完,他再度头也不回地向原来三人前进的方向走去。

    在一旁看呆的西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赶紧追了过去。

    而津泽,这次没有跟来。

    ⋯⋯

    两人走出很远,西川忽然长叹了口气。

    Eddie这才抬手掩住了半边脸。

    “我都——”

    “你在——”

    “干了什么啊⋯⋯”

    “做什么啊⋯⋯”

    ****

    ——『你以为你死了

    就可以在我心中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吗?』

    ——可是你明明,

    根本什么都不用做,

    就已经占据了所有位置啊。

    ****

    夜晚的屋顶——

    微凉的夜风时不时吹过两人的头发。

    夜空中稀疏的云,偶尔遮挡了城市中依稀可见的星辰。

    K国的老旧民居,即使是公寓楼也顶着倾斜的屋顶;这倒让西川和Eddie有些怀旧——内廷的东洋式宅邸的屋顶,也大抵如此。

    “嗯——”西川的长哼是毫无抑扬的平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怎么说呢,有点意外,原来是女孩子。我还以为你——”

    “喂喂!”屈膝坐着的Eddie的右手上握着一只金酒的瓶子,看起来已半空了。听到西川故意的揶揄,他有些恼怒地抱怨。

    “好了好了,不提这个——”枕着双臂的西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关Dawson说的,你只记得『封尘』之后的事⋯⋯”

    “⋯⋯”Eddie举起手中的酒瓶,就着瓶口饮下些许那和凉夜温度无异的酒,犹豫了下才开口,“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想想看,如果你有两段记忆;一段一直被你当作是自己的一生,而另一段则是『另一个自己』的人生的十分之一⋯⋯不,连十分之一都说不上。”

    西川只是微微侧了头看向Eddie,表情有些迷惑。

    “⋯⋯只是我得到的Edmund——那个死神男爵的记忆中,有关你——西川,却是从你与他⋯⋯我⋯⋯相识开始的。”

    “⋯⋯”西川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再度转回星空,“所以你是说,就算我问你为什么要追随Dawson,你也答不上来吗?”

    令他意外的是,Eddie摇了摇头,“不。这个问题也许我不能替那个死神作答,可我却有自己的答案——”

    说着,他的目光也投向那夜空,“摧毁第十七和逐渐瓦解其他十六个世界之间,如果必须做出选择⋯⋯我想,我宁可第十七终结吧。”

    “是谁说——”西川半坐了起来。

    Eddie示意他打住,“也许有别的选项⋯⋯但是没有力量的人,现在能做的选择,只有其一。”

    “⋯⋯你是在说通天塔的事吧。”西川长叹。“那你还记得为什么Xerces想要利用那些塔吗?”

    “我不是不记得,只是他根本从未提及。通天塔,就是用来连接第十七与十六个世界的通道。通过操纵塔上的咒力,相连的空间与时间点可以被任意扭曲⋯⋯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

    “⋯⋯”西川沉默了。寻找了许久的谜底,仍然不在Eddie身上。

    公寓楼底部的大门忽然发出了声响,似乎是有人进出。

    “哦——是她回来了吗?”西川打算向下探头,却被Eddie一把拉住。

    “小心被发现——”

    “为什么,你不是跟她一起住在这里吗?”西川刚问出口,就注意到Eddie一脸复杂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好容易忍住,他又轻手轻脚地坐定在Eddie旁侧。

    “等她睡了我再回去。你呢?打算怎么办?”

    “我本来就是一棵树的意识⋯⋯用不着你担心这个。”想来在内廷,他也常常就是在屋顶入睡的。

    沉默片刻,Eddie忽然递过手中的酒瓶——“喏,喝吗?”

    “⋯⋯脏死了。”西川一脸嫌弃,却还是接了过来饮下一口。

    “嘴硬什么啊,在内廷时不是经常⋯⋯”

    “啊⋯⋯啊⋯⋯你这样子让我相信你不是那个没品的傢伙还真是有点难度⋯⋯”

    ****

    虽然津泽回家后就尽快打理完毕躺进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打算把这归因于越来越严重的鼻塞,而不是⋯⋯

    想着想着,他把枕头抽出来,盖在了自己脑袋上。

    大概是因为居民区凌晨一点太过寂静,津泽即使蒙着枕头还是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家裏的唯一一把备用钥匙,他给了Eddie。

    能感觉到他蹑手蹑脚地走向他那惯常的角落。

    ——这算什么啊!

    津泽背对着那个方向,不由得有些气恼。

    直到他坐定,直到一切又重归静寂——

    “Eddie。”

    “啊——?!”完全没料到津泽还醒着,Eddie被吓了一跳。

    “我想⋯⋯要你答应一件事。”

    “哈?”Eddie脑海中演练了一千遍如果津泽问起那个吻怎么办,或是他因为自己把刚刚落水的他一个人丢在路上离开而指责他他该说什么,却没想到津泽会这样开口。

    “你⋯⋯不可以随便决定消失——就算是第十七被摧毁,也不准你——咳咳⋯⋯咳⋯⋯”津泽不得不把枕头挪开,转而用来掩住了嘴,压抑地咳着。

    望着津泽蜷在床上咳嗽的背影,Eddie脸上的惊诧慢慢被一种无奈和伤感取代,只是背对着他的津泽并看不到。

    ——他又怎知,有些事情,并不是“承诺”和“选择”就可以决定的。

    “好啊。”

    ——尽管如此,他还是假装一口答应。

    津泽忽然停止了咳嗽。

    “不过⋯⋯作为条件,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Eddie懒洋洋地把双手背在脑后,靠着墙,微微瞌眼,“明天——去看医生。”

    静默片刻,津泽猛地坐起身子。

    “哪有你这样霸道的——”

    ——“霸道”?

    Eddie听到那个词,不由得一愣,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别的好笑的事,大笑出声。

    “你这——”津泽把枕头丢向Eddie,“——混蛋!”

    ——然而那也并没制止他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