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他们来到了京城。

    他们是从西城门进去的，钟鸿胪早便将几人的通关文牒准备妥当，做了登记和盘查便坐着马车进去。

    苏绾竖起耳朵地听着车帘子外头的声音，她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很好奇。

    外面有温和地商讨纸墨价钱的，有娇俏地求着母亲买糕点的，还有正在使出浑身解数给小姐们推销珠宝首饰的，除此之外还有隐隐约约的书生的高谈阔论，远处酒楼上的欢饮大笑。

    钟无媚早就按耐不住地掀开帘子去看，江听雨也忍不住探头过去瞅，两人险些被这富贵繁荣迷乱了眼睛。

    京都的繁华远远不是沥城所能比及，热闹却不嘈杂，这里的人说着京城的官话，眼底眉梢间皆是矜贵自得。天子脚下，真真是人间富贵地。

    忽然传来马儿受惊地嘶啼，小孩子的惊叫和哇哇大哭，人群惊慌躲避，还有贵族子弟猖狂跋扈的笑声。

    苏绾悄悄掀开一角帘子看去，扫视了一遍才注意到前面二十步开外有许多人围成一圈，有个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站起来，他的衣袖灰扑扑的，像是刚在地上滚过一般。

    一个破旧衣衫的女人从人群中挤出，紧紧地抱住孩子抽泣。人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见无热闹可看便散开去了。

    那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手持着镶金雕玉的鞭子，骑着枣红色的骏马在大街上奔驰，正红色的衣角猎猎翻飞，所到之处行人惊慌避让，竟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她又仔细地观察着这街道，这是她在这个世界所看到的最宽敞的道路了，如此宽阔平坦，确实像传闻中的可使二十七架马车并行而过。两边的屋宇节次鳞比，茶坊酒肆，脚店商铺随处可见。

    京都女子穿着艳丽华美，精美柔软的绸缎上襦，像水纹一般轻轻浮动的裙摆拖曳而过，皓腕上的金钏玉镯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如云乌发上的朱簪碧摇轻轻晃动，桃花面，远山眉，樱桃口，袅袅婷婷地走过时自带一阵香风。

    如此一看，像刚刚那贫苦妇人那般打扮的是少之又少。

    再看那妇人，向恩人道了谢，眼眶红红的，抱着那瘦弱的孩子离去。

    经过一个月舟车劳顿，苏绾的脑子都有些昏沉了，现在见了此情此景，心里莫名地沉下去。

    她这时才真正地意识到，脚下这块地方已经不是偏远宁静的沥城了，这里是齐国的都城，满街道的朱衣权贵，皇族子弟，都看不见几个穷人，或者说，穷人在这里不知要被排挤到何处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起了先生所说的“穷人贫病交加，富人炊金馔玉；善人死于权势，恶鬼为虎作伥”，景阳是如此，京城只怕是更甚。

    这样一想，她又忽然记起了那一双漆黑平静的眼睛，被夕阳染得暖黄的散漫闲适的脸，执着棋子的干净漂亮的手，恍惚间她仿佛又闻到了雨后竹林的淡淡清香，看见有人抱着琴在竹海潇潇中踏着落叶而来。

    每每一想起当时景，也还是会以为是梦里见过神仙。

    竟然是皇族士族当道的地方，为何一定要到这儿来？她就觉得先生并不看重名利富贵，倒更像个喜好隐居山林的闲散名士。

    她在心里叹息，又隐隐有些雀跃，说不定……在这里能碰见，知道一些更多的东西。

    “京城真的好漂亮！”钟无媚左看右看，明媚的脸上满是惊艳和赞叹：“街上那么多人，都像是有钱人的样子。”

    “对啊，”江听雨已经看得有些呆住了，喃喃道：“刚刚我看到一位小姐，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乍一看是秋香色的，到太阳底下又变成藕粉色了！还有她的首饰，上头居然镶了好多颗这么漂亮的珍珠，这，这得多少钱啊……”

    “反正好多钱就是了，”钟无媚接道：“我看到有位夫人把那么大一颗珍珠缝在鞋子上，她就不怕遭人抢走吗？”

    “应该不会，”苏绾笑了一下，半开玩笑道：“这么尊贵的夫人，旁边应该会有十个八个手脚麻利的家仆，哪个敢上去？”

    “确实有啊，”钟无媚又瞅一眼，惊奇道：“上个街都这么大架势，啧啧啧。”

    “你们说，我们要是在这里待久了，是不是就能跟那些夫人小姐一样漂亮了？”江听雨满怀憧憬地看着她们。

    “那也得有钱才行，”钟无媚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要不然我们再怎么打扮，也不如人家带的丫鬟好看。”

    “不是有二哥跟三哥嘛，他们家里很有钱，肯定不会亏待我们的。”江听雨有些得意，又想把苏绾拉到自己的阵营，于是又凑过去问道：“你说是不是啊，小六？”

    “啊……”苏绾轻轻地笑了，“虽然是哥哥，但是人家家里若是肯帮我们，就是恩义；若是不帮，也没什么不妥。要是以后不回沥城去，留在这儿了，总还是要靠咱们自己的。”

    别的不说，钟无媚和江听雨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称得上半个亲妹妹，而她苏绾却不是，说句现实的，在这里是无依无靠的。

    钟家人已经帮她很多，要是靠着这层关系死皮赖脸地蹭上去，未免太过贪得无厌。

    “我不管，”江听雨见她如此，也有些郁闷，“回头我找二哥哥去，让他带我好好玩遍京城。”

    “二哥哥二哥哥，以后钟夫人少不得要给二哥三哥找个贤良淑德的贵小姐做妻的，指不定还有好多妾室呢，我听说京城的贵公子都要娶个三妻四妾的。到那时候他可就没这闲工夫老是陪我们这些妹妹了，你的美梦要破灭了哈哈哈哈哈……”钟无媚偏就爱杠她，还让她看向帘外的如云美人：

    “你看你看，哪个不比你好看？哪个不比你端庄大方？有如此美妻，哪里还跟你这个妹妹玩？”

    江听雨气得眼眶发红，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要哭出来了。苏绾赶紧打圆场，揽过她轻轻地抱着，安慰着：“你别听她瞎说，这有什么？二哥哥未及弱冠，娶妻之事还早着呢。而且他那么疼你，就算是娶了妻，也不会不管你的。这京城莫说是玩一遍，十遍八遍都不成问题的。”

    钟无媚作势哼了一下，嗔道：“小六你就知道惯着她，怎么也不见你来哄哄我。”

    “我哄哪里比得上柳公子来有用，”苏绾难得的笑得不怀好意，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还是等明年他上京，再这样抱着你好好哄吧。唉，女大不中留啊。”

    “你倒来取笑我！你想想自己吧，虽说这京城大得很，但是万一真的碰见你先生了呢？”钟无媚的笑容逐渐放大，还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她的，江听雨也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万一见到了……”苏绾拖长了尾音，看着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两人，憋笑道：“那就见到了呗。”

    果不其然这两人失望地叫了一声，都要上来闹她。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便到了钟府。三个女孩子都莫名地紧张，悄悄掀了帘子去看。

    不愧是四品大官，这府邸的大门非常气派，朱红的牌匾上题着遒劲的两个大字，两旁的汉白玉石狮体态威严，雕得栩栩如生。

    门前早已有人在等候，大约有二十多个家仆侍女，前头是一个身穿正红色朝服的中年人，丹凤眼，白面美髯，威严中又透着几分温和，这应该是钟大人钟临了。

    他的旁边是一位端庄大方的妇人，满头朱翠，风韵犹存，此刻也按捺不住地往这边看。

    钟子林第一个跳下车去，既期待又紧张地打量着他们，还没等他说话，钟夫人便几步急走过来，目光锁在他的脸上，眼圈已红了一半：“你……你可是我的林儿？”

    钟子林便知道他们是谁了，他激动地点点头，有些扭捏地道：“……娘，是我。”

    钟夫人竟忍不住哭起来，紧紧抱住他不肯松手。钟子林也不禁红了眼眶，轻声劝慰着钟夫人，这边钟临也走上前来，他便有些怯怯的，哽咽着喊了一声：“爹。”

    钟大人一向威严冷肃的脸上瞬间出现了裂纹，眼里流露出几分温和慈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钟子郁和钟少轩也下了车，钟夫人一问清楚，又抱着这一个哭起来。自从十年前这两兄弟被拍花子的拐走，做父母的找到了现在，其中的心酸和艰难不言而喻。

    这场面是让人又替他们高兴又想哭，江听雨吸了吸鼻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二哥和三哥终于和父母团聚了，真好。”

    “对啊，”苏绾定定地瞧着，眼里有微光闪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