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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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从岳阳回来后,叶欢回了一趟家。叶欢妈担心之余,自然又问了一大堆问题。什么公司怎么样?为什么不接电话?打算啥时候抱孙子等一堆问题。叶欢说公司生意很好,已经赚了几十万,不过他接了一个大工程,钱全部投到新项目了。手机打不通是因为陪客户喝酒喝多了,手机也不知道丢哪儿了,他只好先换了个手机。关于抱孙子这事,他说自己女朋友换得比牙刷还快,等挑个合适的再说。

    叶欢爸妈就劝他,生意不要太辛苦,钱嘛,够用就行。让他在外面少喝酒,做生意的人,手机丢了可怎么得了。说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个差不多能一起过日子的,别找那些打扮的妖里妖气不正经的。还催他找个合适的,赶紧把婚接了,说罗宏比他年龄小,都赶在他前边了。

    第二天一大早,不堪其烦的叶欢就逃离了家。

    参加完罗宏的婚礼后,叶欢就和易晓宇各奔东西。叶欢没有回厂,他打算去找份工作。长沙的惨败,让他看到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比战场更为残酷。可他在战场上可以毫不留情动手,在商场上却硬不下心肠加价;他在战场上可以把后背交给过命的战友,在商场上他能相信的却只有他自己。也许像罗宏、易晓宇那样,找份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其实是更好的选择。

    可当他想放低身段找份工作,却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网上招聘的职位倒是挺多,可是要么要求大学学历,要么工资低到难以忍受。他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普通的销售经理非得是本科。更难以想象,居然有公司标出的每月薪酬居然还不到一千元,这点钱在长沙连房租都不够。

    叶欢在网上搜罗了一圈,最终,他选了一家商贸公司。老板给他的职务倒是很唬人,销售经理、运输部长,其实就只有他一个人,一辆车。

    这个商贸公司业务范围挺广,从钢材五金到粮油日杂,几乎啥都做。业务模式倒很单一:客户的需求包括几十上百种单品,但因为量比较少,自己订货成本效益不划算,于是就找到商贸公司。公司按照客户的清单分别去找上家询价、订货,价格、时间衔接妥当后,就集中采购回来,打包发给客户。说白了,赚的就是个信息差。

    叶欢才懒得管他赚的是什么差,他当老板担惊受怕了好几年,现在只想拿一份工资而已。

    他接到的第一单任务,就是开车将一批货送往南昌。距离不算远,但货车白天进不了城区,非得晚上装货,连夜赶过去。老板告诉他,人手少,没办法给他配替换司机,只能他一个人开了。

    叶欢倒无所谓,开夜车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甚至觉得晚上开车比白天更轻松,因为路上车少,车速可以跑起来。

    接过那辆不知是哪一年的江淮轻卡,换挡起步,他就感觉刹车有点松,他随口就问了一声,老板却笑他,货车不是轿车,刹车使劲踩就是了。他便不太在意,因为他也知道跑长途的货车,有时会有意把刹车调校得偏软。

    开车上了路,正如叶欢所想的一样,过了晚上12点,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他把档位挂在5档就没怎么换过。按照这样的速度,凌晨4点左右应该就能进城,卸完货他还可以稍稍眯一会。

    一路飞驰,很快已经看到收费站的路标了。叶欢伸了一下腰,左右晃了晃已经僵硬的脖颈,打开车窗。一股冷风袭来,他浑身一抖,精神再度振作起来。

    出了收费站该怎么走来着?叶欢忽然想不起来了。出发前,他做了详细的路图,如果放在刚退伍那会儿,他闭着眼睛也不会开错。可不知是因为酗酒还是别的原因,他觉得记忆力大不如前,好多东西明明记得,要用的时候却想不起来。

    唉,看来自己还是太颓废了。部队里那点好习惯,一个也没坚持下来。以前全装跑几公里气都不喘,现在跑上几百米就上气不接下气,曾经强健的肌肉也没了,小肚子倒是撅出老高。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喝酒,酒量倒是一点没下来。

    叶欢摇摇头,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就算能跑步能干架,能当饭吃吗?有这发闹骚的功夫,过了收费站查下地图才是正经。

    很快,收费站近在眼前了。叶欢踩下刹车,车速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码表依然显示100公里。他用力踩下刹车,耳中隐约听到一声啪的轻响,脚就像踩在棉花上,车速也没有任何变化。

    坏了!

    他忽然意识到,出车前感觉到刹车比较松不是调校问题,而是刹车片磨没了!

    叶欢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

    时间却不容叶欢多想,就这么一两下,车子又向前开出了一百多米。这满载着货物又高速行进的货车惯性太大,他虽然松了油门,车速降了一些,可根本无济于事,眼看收费站已经离他很近了。

    叶欢此时反而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时一个操作失误,可能就是车毁人亡。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迅速将档位换到3档,又推到2档,脚下松开离合。

    在档位齿轮的作用下,车速开始下降,码表已经低于80,但依然向前冲着。期间叶欢不断试着踩刹车,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收费站已经近在眼前了。

    叶欢横下一条心,他把档位硬挂到1档,左手紧抓方向盘,右手狠狠将手刹拉起。

    车外传来刺耳的声音,一股糊味立刻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车子疯狂的左右摆动起来。叶欢双臂如铸铁一般动也不动,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

    收费站的栏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车子却依然向前冲着……这时收费窗口的门开了,收费员从收费站里跑了出来,惊恐地躲在一边。

    叶欢无暇多想,却突然闪过一念,“可惜了,要是这收费员机灵点把栏杆打开,自己岂不是可以免单了?”

    好险,就在车头与栏杆亲密接触的前一秒,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吭哧吭哧几声过后,熄了火。

    叶欢长出一口气,这时才觉出自己浑身都被汗湿了。

    收费员小心翼翼走进收费站,打开窗,小声说:“就100块钱,至于冲卡吗?我们都有监控,你也跑不了。”

    叶欢苦笑,他掏出钱递过去,“哪有修车的地方?”

    “要进城区才有,而且现在是半夜,估计都没开门。”

    叶欢叹口气,他拿好发票,再次打火,车子踏踏踏响了几声,又不动了。

    妈的,该不会让老子推过去吧,这可是货车,就算叫上那个收费员一起也是推不动的。

    他只得试着将挡位挂在1档再次打火,同时一脚油门,那车像刚睡醒一样就朝前一窜,把叶欢和收费员都吓了一跳。

    好在车子终于还是发动了,叶欢一边轻踩着油门拉着手刹,一边拉着手刹,把车停在了路边。他跳下车,除了收费站,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这个时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蹲在地上,点上烟,一根烟抽完,才拨出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好多声,才传来老板惺忪的声音。

    “喂?”

    “我X,你这车刹车都没了,你还让老子跑长途?!老子差点死在路上。”

    “噢,打算过两天就换刹车片的,这两天不是忙嘛。你现在在哪儿?”

    “刚过收费站。”

    “那你先将就着开进城吧,再找地方去修。”电话那头轻描淡写。

    “开个屁,老子不干了。”叶欢吼出声来。

    这算他妈啥事儿啊?老子就想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他妈这么难吗?

    他情不自禁想起那时他奋战在工地上,虽辛苦,却意气风发,虽然累,却有自由、有尊严,有梦想。

    他想起了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小薇,如果小薇看到自己现在这样,不知会怎么想?

    他又想起罗宏的话——你刚退伍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靠着双手打拼出一片天地。现在无非还是一无所有,不过是重头再来,为什么要沉沦,为什么要放弃呢?

    也许命中注定不让自己安安稳稳上班,而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吧。

    办完离职手续,叶欢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站台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大潘唰地就是一个军礼。

    “班长好!”

    “得了吧,退伍都多少年了。”叶欢给了大潘一拳,却被大潘轻松格挡开。他顺势又是一个侧鞭腿,大潘侧身避开,乘虚还击一拳。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大潘带叶欢来到车边,叶欢啧啧称叹。

    “你小子混得不错啊,都开上奔驰了。”

    “那都是朋友们抬举,也赶上这两年IT行情好,赚了点钱。”

    叶欢掏出烟递过去,大潘却摆摆手。

    “怎么,戒了?”

    “正在备孕,老婆见不得我身上有烟味。”

    “呦,啥时候结的婚,怎么也不通知我?”

    “嗨,有撒好通知的。我是入赘,到时候儿子还得跟娘家姓。”

    叶欢不好说什么,“啥入赘不入赘的,还不都是两口子过日子,想那么多干嘛。”

    “我早想开了。你也知道,咱们山东那边男人多强势,还入赘,媳妇多说一句话,那都是有罪。可到这儿来不行,没人在意那个,你拉不下脸,就赚不到钱。没人有空理你什么儒道、佛道,这里有钱才是王道。没有钱?对不起,别说道了,连走的路都没有。我媳妇家里是开厂的,人家不嫌弃我这个大头兵,房子、车子都给咱准备好,那我还能说什么,别说入赘了,包养我都干。”

    “呵呵。”叶欢笑得有些尴尬。

    “说归说,笑归笑,班长这次是来公干还是旅游?我听说你在做石材生意,怎么生意都做到深圳来了?”

    “没,生意没做了。”叶欢一语代过。

    “没做了?那也挺好的,做生意累。”大潘在深圳浸淫多年,已经完全秉承南方人的特点,事不关己,绝不多问。“对了,晚上想吃什么?我跟小贱、大白都说了,他们都会到。屁蛋说他在香港,明天回来请你喝酒。”

    “吃饭好说,吃什么都行。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取取经。”

    “跟我取经?我就是在华强北租了一个柜台,摆个摊而已。”

    “你就一柜台摆摊,就能买奔驰?”叶欢不信。

    “薄利多销啊。我跟你简单算下,我一台机子只赚200,每天发200台,这就4万块了,10天就是40万,买辆车不是轻轻松松?”大潘说起自己的生意,面有得色。

    “每天200台?那你得多大的柜台啊。”

    “根本不用啊,其实那个柜台就是个幌子,有个固定摊位,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你不是骗子。大部分的货根本不到柜台,转手就发走了。”

    说完,大潘拿出手机,“你看,我接你的时候才刚走了一单,一点不耽误。”

    叶欢扫了一眼:“几千块一台机子,每天200台,那你得压不少钱吧?”

    “也不用。下游有客户要,我才去拿货,拿到货发顺丰,那边见快递单就付款。我手上基本不压钱,顶多一天,第二天就两清了。”

    “靠,这怎么做的?”叶欢越听越被吸引住了。他在长沙整天风餐露宿、灰头土脸做工程,也才赚十几万,还被发包方压款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有兴趣?”大潘看了叶欢一眼。

    叶欢点点头。

    大潘把头扭了回去,“班长,我倒不是怕你抢我生意啊。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

    “你知道我做的是二手机,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每天到哪儿去弄200台二手机?我又不是收破烂的。还有那些收货的下家,他们收那些机器干吗?都买来自己用吗?”

    这也正是叶欢想知道的,他没有插话,静静听着。

    “话我不能说得太透,我只能跟你说,干我们这行,黑道白道都得打交道,反正这是行内公开的秘密,等你真的进来就知道了。”

    叶欢点点头没说话,他掏出烟,正准备点上,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没事儿,你可以抽,我把窗子打开。”

    叶欢摆摆手,“算了,你接着说。”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你还是武警,怎么能跟黑道打交道。班长,现在这个社会,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说得清吗?要我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黑白,只有一个颜色,金色、人民币色。”

    “我刚出来时,也跟在部队时候一样,跟别人讲义气,关系好了赊个账,免个单,都是一句话,没问题。后来发现不是那回事,人家前脚占了你的便宜,后脚还说你傻B。慢慢地我才明白,做生意就是做生意,部队里那套,没用。”

    “我算是想明白了,人啊,得适应这个社会,社会变了,你也得变,还得比他妈的社会变得更快。要不然,你就等着被摁在地上摩擦吧。”

    叶欢默默扭头看着窗外。一辆辆跑车、豪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四周高楼大厦如丛林般矗立,路边橱窗琳琅满目,全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品牌。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陌生。

    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大潘说得是对的。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空怀一腔热血,孤勇冲上高峰,却在顷刻间跌入谷底,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一意孤行。可是,如果为了金钱放弃自我,唯利是图是非不分,自己还是自己吗,那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生分,许久,大潘又说:“班长,我大概知道一点你那边的事儿,不就是亏了嘛,做生意,有赔有赚很正常。你要不嫌弃,看这样行吗?我这边在华中还没有点,如果你能在那边也搞个像我这儿一样的柜台,那我们就可以把两块市场放一块做——我不是不想你到这边,你是一条龙,这边池子太小,容不下你。”

    叶欢点头,他深知大潘也有自己的考虑和顾虑,毕竟,生意就是生意。

    “唉,这段时间我也在琢磨,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和你的感受也是一样。所以大潘你说得对,人啊,必须得适应现实。在华中搞一个点,帮你做货源、抢市场都没问题,不过不瞒你说,我那边生意本钱亏了,而且你这一块儿都是高科技,我哪儿哪儿都不熟……”

    大潘:“班长,你不用说了。我的命是你给捡回来的,谁的忙我都不帮,你的忙我一定得办。这样,我刚好有批货要发过去,你来了,就带着货跟着跑一趟,请别人喝顿酒,拜拜码头,摸摸行情。那边客户就算是你的,需要货你从我这儿拿,等以后熟了,你就自己搞。你看怎么样?”

    叶欢默默点头。他知道,大潘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至于以后怎么走,那都得他自己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