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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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易晓宇结婚的当年,英子就给易晓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可把易晓宇爸妈给乐坏了。特别是易晓宇妈妈,她名正言顺地告诉易晓宇爸爸,自己要专门抱孙子,地里的活可就不再干了。易晓宇爸眼角笑得堆起褶子,像被犁过的一道道田埂。

    那几斤重的小子,他们是捧在手里怕化了,放在地上怕摔了。加上娘家人就住在对门,洗个尿片、换个屁帘之类的不用张口就给做了,几乎不用易晓宇动一根手指头,简直不要再幸福。易晓宇感到自己面前,有一扇光明的大门正在徐徐打开,他每学到一点新技能,每取得一点进步,就觉得自己离那扇大门更近一些。他的工资提高了一点,虽不高,但未来充满着希望。他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儿,连走路都是用跑的。

    于是易晓宇就一门心思投入到他的骨科学习中,四舅见他人虽然笨,手上功夫学得却很快,就开始教他正骨手法。那正骨手法和推拿手法又不一样,叫手摸心会、拔伸牵引、旋转屈伸、提按端挤、摇摆触碰、夹挤分骨、折顶回旋。如果说按摩推拿是皮肉功夫,那正骨就是入骨入髓,需要在根本看不见骨头的情况下,完全根据手感,摸出骨骼中的问题,再通过手法,进行纠正矫治。

    这正骨不同于按摩,按摩就算拿捏有偏差,也出不了大事儿,可骨头如果手法错一丝,那就是康复与残疾的区别了。所以易晓宇学得格外认真,一本薄薄的正骨入门书,硬是被他当做了武功秘籍,随身带着随时揣摩。

    这天,易晓宇正扶着一个病人上二楼,忽听门口传来一个女声,“我家孩子胳膊脱臼,怎么办?”

    易晓宇身上如同过电一般,这声音,是娜娜!

    他假意歇脚,请病人扶着栏杆稍稍休息,扭头细看。没错,真是娜娜,还抱着一个小孩。

    短短几年,娜娜的样子已经大变样,黑色眼影,满是洞的牛仔裤,脚踩松糕鞋,和记忆中那个质朴的女孩全然不同。她怀抱着的女孩子大概三岁左右,穿着花罩衣,正哇哇哭着。

    值班护士对这种小儿脱臼司空见惯,按部就班问:“几岁了?咋弄的?啥时候的事儿啊?”

    “刚满三岁,刚才那会儿我拉着她的手,不知咋的就拉脱臼了。”

    护士不紧不慢,“小孩子脱臼,很正常的嘛,你带孩子注意点就好了。”

    “是,是,下次一点注意。请哪位医生给看一下?”

    护士说:“哎呀,这会儿医生都出诊去了,给你看不了,要不你到县医院去看看。”

    娜娜急了,“我进来时你怎么不说没医生?你这诊所怎么开的,连个医生都没有?下这么大雨,我怎么去医院?!”

    那女娃娃听到娜娜在吵闹,哭得更大声了。空旷的大厅里,孩子的哭喊声伴随着外面的雨声,是那么令人心碎。

    这是娜娜的孩子?她有孩子了?

    易晓宇不禁苦笑,自己都已经结婚有了小孩,难道不许娜娜组成家庭?

    可他还是禁不住的想,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在哪里工作?她的爱人为什么没有来?

    易晓宇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出来了这么多个问题。恍惚中,病人在身旁“咳咳”了两声,“我休息好了,可以上楼了。”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脸红红的,生怕别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来,一步一步走,别走快了。”

    他把病人安放在病床上,又冲出病房。可他站在楼梯口,却停下了脚步。自己要干什么?去找娜娜?显然,娜娜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她并不是来找他。而且,娜娜显然已经结婚了,她只是来看医生。而他,并不是医生。

    易晓宇思绪万千,长叹一口气,他推开诊疗室的门想躲在里面,却不料楼下那护士却看到了他。

    护士像见了救星一样,连忙把他叫住,“小易,这儿有个脱臼的,你快帮忙看看。”

    易晓宇连忙摆手,可护士却不依不饶。“你摆什么手呀,快过来。”

    易晓宇仍推辞,“师傅说我还不能出诊……”

    娜娜转过身,瞪大眼睛,楞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喊出了声:“小易?真的是你?”

    易晓宇只得下楼,缓缓走近,强自压抑内心的激动,故作随意地打着招呼,“娜娜?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娜娜不答。她低下头,看着那个孩子,说:“她胳膊脱臼了,你能看一下吗?”

    易晓宇似乎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孩,他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娜娜,干涩地问:“你的?”

    娜娜红着脸,点点头。

    易晓宇点点头,似乎印证了自己的判断。他不再说话,蹲在地上,仔细察看那个孩子的情况。

    “来,把手举一下。”易晓宇指示着那个孩子做动作。

    娜娜:“我拉着她的手,好好的就脱臼了……”

    “试下能不能举高高?”易晓宇似乎根本没听娜娜说什么,用手在那孩子的肩部探触着。

    不知易晓宇碰到孩子哪个地方,那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嘴里嚷嚷“疼,疼……”

    娜娜眼睛红红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孩子……”

    只听“咯噔”一声脆响,那孩子“妈呀……”哭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我马上带她走,我马上就走……”娜娜泪如雨下,伸手想把孩子抱回来。

    “好了,再试下能不能举高高。”易晓宇像是什么也没听到,示意那个孩子把手举起来。

    那孩子先是迟疑着,又试探着抬起一半,接着整个手都举起来。“不疼了,不疼了……”,孩子破涕为笑,几滴泪珠挂在长长的眼睫毛上,煞是可爱。

    娜娜知道自己误会了易晓宇,更是羞愧难当,头低得都要缩回身体里去了。

    易晓宇依然不看娜娜,背过身,“没事儿了,下次不要太使劲拉她的手,弄成习惯性脱臼就不好了。”

    娜娜点头,什么话也没说,抱着孩子就冲出了诊所。

    许久,易晓宇才转过身,看着娜娜离开的方向,眼睛也是红红的。

    门外,俞辉吹着口哨走进来。俞辉是三舅的儿子,比易晓宇小几岁。虽说是姨老表,但易晓宇平时和他走动的不多。年龄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易晓宇从小生活在农村,和俞辉基本没有共同语言。三舅天天出诊,平素没怎么管他,这家伙打小就在街上混,整个一个街油子。

    俞辉见易晓宇望着门外出神,坏笑道:“呦,你也认识她?”

    易晓宇面红耳赤,连连摇头。

    “嘿,这有啥不好意思,我也去过。”俞辉给他递上一根烟,易晓宇忙摆手示意自己不会,他自己掏出ZIPPO火机熟练地抽起来。

    “去过?去哪儿?”

    “洗脚城啊,她不是那里的小姐嘛,你别告诉我你没去过?”

    晚上,易晓宇失眠了。

    第二天,他装作不经意问俞辉,“昨天你说的洗脚城,在哪儿?”

    俞辉乐了,瞅瞅旁边没人,揽着易晓宇的肩膀走到角落,“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告诉你啊,那个洗脚城就在城关派出所旁边,你进去了别傻乎乎只洗脚,那里的小姐都是可以出台的,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别看有小孩,功夫不错的。”

    易晓宇心头酸苦难忍,却只能陪笑着:“呵呵,我一定试试。”

    尽管易晓宇心如猫抓似的,但这段时间连续下雨,地上湿滑,摔伤扭伤的特别多,他竟抽不出一个完整的时间。又过了两天,这天上午好不容易病人少了一些,他忙向四舅请了假,白大褂都顾不上脱,就奔去了洗脚城。

    洗脚城静悄悄,灯也没开,只有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前台经理,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见易晓宇走进来,颇为好奇地说。

    “先生您好,我们这边下午才开始营业。”

    易晓宇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脸问:“请问娜娜是在这儿上班吗?”

    那人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哦,你找7号技师?她不在。”

    “那她什么时候上班?”

    那人随口说道,“她们啊,一般都晚上8点以后才会来,而且很少有客人白天来找她们的。”

    易晓宇只得点点头,“那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晚上再来找她吧。”

    他转身正要走,那前台经理却叫住他,“等会儿,我看看,噢,7号这两天都没来了。”

    “啊?”

    “对,前天听人说她辞职了,老板问她原因也没说,搞不懂为什么。”

    易晓宇忙问:“那请问我怎么才能找到她,您有她的手机吗?”

    那前台经理一脸警惕看着他。“你没有她电话吗?我们不提供技师的电话。”

    易晓宇忙解释:“我不是客人,我是她的朋友,她小孩找我看过病,有一些康复训练要求我要告诉她。”

    那人见易晓宇穿着白大褂,又听他提起娜娜的小孩,这才相信他不是有别的癖好的客人。

    “她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我这儿有一个她以前的地址,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住。唉,也是不容易,年轻轻带着孩子,还得靠这个赚钱,大人孩子都造业啊。”

    易晓宇心乱如麻,他拿着前台经理给他的地址,在光阳县一条阴暗的小巷里穿行。县里这两年盖了许多高楼,街道也拓宽整洁了许多,但这个小巷,却依然停留在十几年前。狭窄的仅容两人通行的巷口,青砖混着泥土铺成的地面,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屋檐,贴着门神的木门,低矮的红砖墙面,墙角已集满厚厚的青苔,半露天的垃圾堆,隔老远都让人掩鼻。

    他正拿着纸条挨个找着门牌号,前边一扇门打开,娜娜蓬头垢面走了出来,手中还提着一个污迹斑斑的搪瓷痰盂罐。

    娜娜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易晓宇,楞住了。

    易晓宇没想到娜娜会住在这里,而且如此憔悴,他也愣住了。多少次,娜娜都在他的梦中出现,那俏丽的面孔,那带着微笑的眼睛。可眼前这张脸,熟悉却又陌生,眼角有了明显的细纹,曾经光洁的脸已变得松弛干枯,五官依然娟秀却充满疲惫,本应潮气蓬勃的脸上暮气沉沉。

    “你找谁?”娜娜冷冷问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易晓宇的喉结滚动。

    娜娜却低头不答,“我现在这样,你高兴了吧?”

    “我……”易晓宇不知该说什么。

    “借过,让让……”一个形容猥琐的街混混一边拉着裤链,一边从他们身边挤过,不怀好意地瞅了娜娜一眼。

    “哼。”娜娜把痰盂在垃圾桶上倒掉,转身走进小屋。

    易晓宇缓缓跟上前,眼前,是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间,因为没有窗,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昏黑一片。借着门外的光,易晓宇看到房间的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墙面虽糊满报纸,却掩不住破碎处黄色的土坯。

    “进来吧,妮妮送她姨奶奶了。”娜娜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幽幽传来。

    易晓宇迟疑了一下,走进那昏暗的小屋。屋内几乎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垫铺在地上。娜娜坐在床的一角,手上夹着一根烟。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的?”易晓宇还记得,在厂里的时候,娜娜是不抽烟的。

    “哼,我在技校都抽,你不知道罢了。”娜娜每句话都带着满满的怒气,不知是对易晓宇,还是对自己。“你居然找到这儿来,真有你的。”

    易晓宇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听说,你后来没有去分厂?”

    “分厂?哈哈,真是笑话,把我分到出渣车间,每个月才300块钱,谁他妈去谁有病吧。”

    原来,娜娜到了省城,还没有去报到,就已经知道了分工种的结果。正举棋不定,可巧原同事小美请她吃饭,同桌的还有一个留长发的中年男人,小美介绍那个男人是电视台的导演。那导演见到娜娜就连声夸赞,还从车上拿出项链,耳环给娜娜戴上,说她天生丽质,特别适合做平面模特,进厂实在是亏了。吃完饭,那导演就力邀娜娜去试镜,小美也竭力劝她。

    娜娜心里本就不乐意进厂,遇到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乐意,于是她就欣然前往。哪知这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导演,而是专门哄骗进城务工女性的皮条客,而那个小美,则早已成受害者变成了为虎作伥的帮凶。第二天,娜娜就被带到省城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洗浴城,逼着娜娜去接客。娜娜不从,就遭打手毒打,为了防止她逃走,她的身份证、手机和其他物品也都被强行扣掉。

    娜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谁知一不小心,她再次怀孕了。老板把她带到黑诊所,准备逼她打掉,但医生检查后却说,因为胎儿已经太大,而且娜娜此前已经有过流产,这次如果再打掉,极有可能造成大出血。老板担心弄出人命,直骂晦气,就把娜娜丢在诊所,扬长而去。

    娜娜大着肚子,又没有证件,她找不到工作,只得辗转周折回到厂里。此时厂里已经破产,老傅还以为娜娜在分厂衣食无忧,见她如此模样回来,当时心脏病就发了。

    娜娜不被家人所容,又没脸再去找易晓宇,只得投奔县城小姑家。她小姑家两口子也已经下岗,全家人靠她姑父一个人蹬三轮维生,虽有心却无力接纳娜娜。娜娜生下妮妮后,只能在洗脚城重操旧业。

    易晓宇觉得嘴巴里苦苦的。他回想当年,为了去分厂,两人发生激烈争吵,最终分手,谁成想娜娜竟会走上现在这条路。

    “可是,你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易晓宇说。

    “哈哈……”娜娜笑着,笑声却是那么毛骨悚然。“等你笑话我吗?'当初让你不要走,你偏要走……'”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得了吧,现在说这些漂亮话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想上我……”

    “你……”易晓宇眼中喷出怒火,“不知羞耻!”

    “羞耻?”娜娜坐直身子,“我大着肚子回厂里,爸妈把我赶出来、亲戚躲着我,我身无分文,妮妮早产,出生下来还不到4斤,我连奶水都没有,你跟我说羞耻?我到处找不到工作,背着妮妮去打小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跟我说羞耻?我只有接客,才能养活妮妮,你现在觉得我羞耻?”

    “你可以来找我啊……”易晓宇声嘶力竭,“为什么你不来找我呢?”

    “哈哈,我从一开始就瞧不上你,你不知道吗?”

    易晓宇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可是你见到我后,马上就辞职了,又是为了什么?”

    娜娜歇斯底里地嘶笑,“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现在谁都能碰我,只有你不能,你出钱都不能,哈哈……”

    易晓宇“啪”摔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