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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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送走罗宏和易晓宇,许总就把叶欢叫过去紧急商讨对策。这段时间许总和外协厂24小时马力全开,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任务,但是程老大就是毫不松口,还放出话来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交不了三千套,就要砸了许总的厂子,把他们赶出岑县。

    叶欢心知肚明,这件事说白了程老大就是要拿他开刀,否则都像叶欢这样狂,他哪里还有威望。叶欢甚至觉得,就算许总能如期做出三千套,程老大也会从鸡蛋里面挑骨头,总之就是要你怎么做都过不了关。

    不过这件事是因自己而起,许总这边既然已经尽力,叶欢已经做好决定自己去见程老大,把这件事扛下来,但是自己绝不加入,程老大要杀要剐也只好由他。

    叶欢把自己的态度告诉了许总,许总挤出几滴眼泪,竖起大拇指赞赏叶欢是个爷们,然后立刻拨通了波姐的电话,请波姐给程老大带个话,还恳请波姐做做工作,赔钱赔礼都行,别太为难叶欢。可他还没把话说完,波姐就把电话挂掉了。

    许总抱着“嘟嘟嘟”作响的电话,瞬间腿就软了。波姐从未挂过他的电话,看来这次一定是事态严重。如果程老大根本连见都不见,那就是摆明了要黑掉他的厂。

    许总老婆张姐也知道大事不妙,她和许总天天为了配方明争暗斗,可这厂都没了,还斗个屁啊。张姐哆哆嗦嗦从保险柜取出一张存折,说是自己这么些年攒下的体己钱,让许总拿出去打点。许总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大骂说早干嘛去了?这个时候,谁敢收这个钱啊?

    整个下午,许总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徒劳无益地走来走去。烟把嘴唇都撩起一个个泡,不管谁进来说什么事情,他都大发脾气。

    到了傍晚时分,波姐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里波姐只说了一句话,要叶欢晚上七点去一个地方,只允许他一个人,说完电话就挂了。

    许总不知这电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是祸是福,只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叶欢。

    叶欢点点头,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充满苦涩。自己这一去,必将难以脱身,可明知是鸿门宴,也不得不去。

    其实按照许总的意思,给谁打工不都是打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程老大瞧得起你,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倒好,一把就拒绝了,让程老大面子朝哪里搁,不整你整谁?

    叶欢当然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其实上次烂仔的那件事他已经有些后悔,为了一笔款子,一时冲动险些把三个人都拉进去,太不值当。可他如果妥协,又将退到什么地方呢?程老大毕竟是混黑社会的,自己就算已经退伍,但再怎么说也是一名武警,自己的使命就是要消除黑势力的,怎么能委身于黑社会呢?如果没有了信念,没有了原则,那自己和烂仔又有什么区别?自己是会一些功夫,打得过别人,可那样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叶欢看着眼前这处不起眼的两层小别墅,徘徊许久。他心想程老大可真是狡兔三窟,上次那个像皇宫一样的别墅还不够他用,这里又一处别墅,估计还有好多其他藏身之地吧。只是上次那别墅富丽堂皇,这一处不知是刀光剑影还是灯红酒绿?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叶欢索性推开门,大踏步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又吃了一惊。

    他吃惊倒不是因为里面陈设、装饰有多么豪华,而是恰恰相反。屋顶上只有用绳子吊着的一顶白炽灯,灯光昏黄黯淡。地面是泥土地,甚至都没有找平。墙面刷的是草石灰,不仅凹凸不平,有的地方已开始起皮剥落。墙上显眼处用钉子挂着一顶草帽,下面还摆着镰刀、背篓等物。

    叶欢当然熟悉这样的陈设,易晓宇老家就是这样的。这里根本不是个别墅,而是一个普通农家。可为什么别墅里面会有一个农家小屋?该不会是程老大专门用来杀人灭口的地方吧?上次得罪了程老大,又在那么多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他该不会忌恨在心,找几个人把自己给做了?

    纵使叶欢艺高人胆大,身上的汗毛也倒竖了起来。他硬着头皮、提心吊胆走进屋子,推开最里面那扇门。

    他楞在原地。

    屋里只有一个人,波姐。

    波姐坐在一张有些年头的八仙桌旁,穿着农家常见的粗布衣,脸上未施任何粉黛,卷发也只是随意地用皮筋扎在脑后,就像是农家女坐在自家的灶台边。

    “波……姐?”叶欢设想了许多情况,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波姐。

    “还没吃吧?来,坐下一起吃点。”波姐像是在招呼一个刚巧遇见的熟人,语气轻快、自然。

    “哦……”叶欢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想找出并不存在的杀手。这间堂屋和外面的装饰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在于正对着大门的石灰墙面上,悬挂着一幅***在安庆的画像,画像下面是一个褐色的五斗柜,台面上还摆设着香炉。

    “怎么,嫌这儿不好?”波姐见叶欢只顾四处张望,随口问道。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叶欢搔搔头,直率地说。说完,他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你一个人住呀?”

    波姐何等聪明人,马上揭穿了他,“怎么,你怕有埋伏?如果我说我一个人在这儿住,你敢动我?”

    “那倒不是,就随便问问。”叶欢被拆穿,倒也脸不红心不跳,索性坐在波姐对面。“我有个兄弟是农村的,他家就这样,所以我看这里特别亲切。噢,就上次那个易晓宇,和我一起去酒吧,矮个子那个。”

    波姐起身,给叶欢面前的酒杯斟酒。叶欢连忙站起来,波姐举手示意他坐下,随手给她自己面前那杯也斟满。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波姐平静地说,“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叶欢闻言,心跳陡然加速,今天到底是什么情况?波姐可是这里的大姐大,他只是从外地来的小马仔,波姐对他另眼相看已经是烧了高香,要说波姐对他有意思那完全是痴人说梦。

    叶欢心思闪过,心中一凛。她今天弄出这么一个阵势,一定是程老大想通过这种方式考验自己,看自己在这女人面前会不会妄生邪念。

    想到这里,叶欢嘿嘿一笑,端起酒杯,“谢谢嫂子信任,我这人当过兵,虽然混,但是欺负人特别是欺负女人的事情却是坚决不干的。”他咣当一声喝完杯中酒,又说,“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程老大要杀要剐,请给个痛快话,我决没有半个不字。要我加入也没问题,但是要我做坏事我是不做的。”说完,叶欢感觉轻松很多,索性拿起筷子吃起菜来。

    波姐却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叶欢。

    叶欢心里本就忐忑不安,被波姐盯着看得更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一粒花椒籽吸进气管,不住咳嗽起来。

    波姐笑了笑,“慢慢吃,又没有人催你。怎么样,这菜可还合你口味?”

    “挺好吃的。”

    “你不用骗我,都是我自己炒的,一些家常菜。”

    “是真的,比外面酒店做得还好吃,怎么说呢,是家里的味道。”

    波姐点头,举杯示意,叶欢忙把酒斟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你今天到这里来,程老大完全不知道。”

    波姐话语轻轻,传入叶欢耳中却如惊雷。

    程老大不知道,这什么意思?那许总那里的事情怎么办?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波姐又为什么把自己叫过来?

    饶是叶欢心思敏捷,依然如云里雾里,而波姐接下来的话,则更如霹雳一般。

    “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从一开始,你们的厂就根本不可能赢。”

    “程老大知道你们去找了外协,也知道你们去河南拉货,所以他早就安排人在路上,就是去劫你们的货,谁知居然让你们闯了过来。后来才知道,你们拉回了的货只有一半。但就算不是这样,程老大也安排了人准备在外协厂做手脚,让你们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

    “你们也不想想,程老大什么样的人,只有可能他赚别人的钱,怎么可能让你们赚他的钱。”

    叶欢如被冰水浇头,从头凉到脚,他根本没想到那头晚上拦路的居然是程老大安排的,更没想到当许总接下这个赌局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

    “我去找程老大……”

    “你找他也没用。他把你们的厂夺过来,你和老许都得乖乖听他的。你觉得你现在去找他,他会见你吗?”波姐一番话,彻底击碎了叶欢的信心,他颓然放下筷子。

    “那我们该怎么办?”

    波姐并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貌似毫不在意,幽幽抛出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帮你?”

    叶欢怔了一下,波姐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他试探道:“许总……”

    “呵呵,在这里,像他那样的小老板至少成百上千,我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得罪程老大?”

    波姐不等叶欢回答,便说:“酒吧闹事,你们活不过当晚,是我把程老大的名头扯出来救了你一命。第二天我才告诉程老大,连程老大都看出来我拉偏架。”

    “按照规矩,道上的兄弟先动手,都要受三刀之刑,不是道上的,直接拉出去剁了。是我跟程老大说,你的身手可以,可以为他所用,最终你也确实得到他的认可,可没想到你竟然当场拒绝。”

    “你连番多次得罪程老大,你也不过是连老板都算不上的一个小业务经理,我为什么帮你?”

    波姐自言自语再次问道。

    叶欢张口结舌。

    “你答不上来了,你不是很会说话嘛?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上你了?”

    波姐那摄人魂魄的双眼射过来,叶欢一阵心神荡漾,他忙摇头,“不是。”

    波姐嫣然一笑,但很快,又转为苦笑,眼神中充满着忧伤。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空杯,喃喃地说:

    “我请你过来,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我想你大概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地方是这个样子?”

    叶欢放下杯筷,认真听着。

    “我是一个农村的孩子,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小时候我家里很穷,生活也很苦,从小就得跟着大人去地里干活,可就算这样也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因为没钱,我连初中没都上完。”

    “我们同村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他见我个子小,每次都帮我。插秧,他说地里有蚂蟥,不让我下水,把我的活儿全干了,结果干完农活上了岸,腿上一个一个都钉满了,拔都拔不下来,我吓哭了,他却说没事,弄了一大通盐水泡着,才把蚂蟥弄下来,弄完后那桶里黑压压的全是蚂蟥,我连看都不敢看。”

    “割稻子的时候,他起大早把自家的稻谷割了,然后又过来帮我。中午的时候日头正毒,大家怕热都躲在家里,只有他还在地里干活。一天干下来,背都直不起来,我翻开衣服看,他脊背都晒成紫色,一层层脱皮,那得多疼啊,可是他还是笑着,说一点都不疼,说黑皮蜕了刚好长白皮。”

    “我知道他喜欢我,可他不说。后来他去当兵,也是武警,临走的时候他才跟我说,他喜欢我。我那时才十几岁,不好意思说我也喜欢他,只是点点头,说我会等他回来。他很高兴,让我等着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娶我。”

    “他每次回来都会来找我,跟我说他在部队里的事,跟我说他当上了班长,跟我说他那帮弟兄。他对别人很凶,可对我很温柔,他拉着我的手,抱着我,亲我,从没有更出格的举动。我不怕,我要把自己给他,可他说要等他攒够了钱,能娶我的时候才会动我。”

    “后来,程老大他们来村里开矿,我家的地要被征收。我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弟弟也还小,为了赔偿款的事,我去村里找他,结果被程老大看上了。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就被程老大强暴了。”波姐语气异常平静,就像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

    叶欢牙关紧咬,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却见波姐再次举杯,他只好松开拳头,端起杯子一口喝掉。波姐喝完,幽怨地看着他,继续讲道:

    “他从部队回来,我哭着去找他,我说我对不住他,他的表情就像你这样,不,比这更吓人。他跳起身拿起菜刀就要去找程老大,我急忙拉住他,说程老大手下几十个马仔,不让他去。他抱头痛哭,那哭声,像狼一样。我抱着他,我亲他,希望他还能像原来那样亲我,可他却用力把我推开,走了。”

    “我知道他不肯原谅我,我身上脏了。我想去死,都走到河边了,被我爸妈发现了,把我拉回来打了一顿。说程老大看上我是咱家的福气,说给咱家的赔偿款是村里最多的,够给弟弟娶媳妇了。我在家里待不下去,就离开家到了岑县县城。可我没有什么文化,找不到工作,只好到酒吧陪酒。哪知我的命贱,又遇上了程老大。他就让我跟着他,先帮他管酒吧,又帮他管夜总会。”

    “就这样,我过上了几乎所有女孩都羡慕的生活,衣服、车子、房子,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可是我却不快乐,我觉得是自己把自己卖了,这些事我做的越多,就觉得离他越远。我的心里永远有一道疤。我决心去找他,我唯一爱过的那个人。只要他能原谅我,我可以抛开所有这一切,哪怕让我跪下来求他。可是当我再次回到村里,去到他家,才知道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他至死都没有原谅我……”

    波姐潸然泪下,她的假面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好一会儿,波姐才拭去脸上的泪,惨然笑着说:

    “我没办法赎罪了,我心里的伤疤永远也好不了了。我只有把我住的这个地方改成村里的样子,改成我们俩相亲相爱时的那个样子,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褪去所有的伪装,变回我想要的样子。尽管我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叶欢目不转睛看着波姐,他从波姐的眼中看出,波姐说的都是真的,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波姐会给他讲这段过去。

    波姐似乎知道叶欢在想什么,她轻声叹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是和许总在一起吃饭。那时你才刚到岑县。当时,我就发现你跟他很像。你们身手都很好,也都容易冲动。你们嘴上很痞,但心底都很善良,很有信念,也很嫉恶如仇。你和他,真的很像。有时候我会忽然觉得是上天安排我见到你,所以在酒吧,我才情不自禁把你救下来。”

    叶欢正要开口,波姐便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别多心,我并不爱你,也并不指望你会爱我。我帮你,只是解脱我自己,是在给我自己赎罪。”

    叶欢只好尴尬地举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的心声。波姐微微一笑,轻轻举杯,两杯相碰,发出清脆响声。叶欢忽然意识到,这是两人第一次碰杯。

    “你们这件事程老大摆明了要把你们吃掉,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许总。”

    叶欢点头,“我知道,波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这件事是我自己太冲动,犯了错就应该受罚,该杀该刮我也认了。”他顿了顿接着说:“也许我说话有些唐突,但是我觉得波姐你不应该过分自责,那件事你是无辜的,你也是受害者。”

    不知是泪水还是酒醉,波姐眼中波光粼粼,她摇摇头,说:

    “这件事只有一个人能帮你,法院的黄院长。”

    叶欢楞了,这个人他完全不认识啊。

    “程老大有个人命官司在黄院长手上,只要黄院长一句话,可保你们没事。”

    “那太好了,需要多少钱打点,我去准备。”叶欢仿佛看到一线曙光。

    波姐看着叶欢,“你觉得程老大没钱吗,黄院长就算要一座金山他也能弄出来。”

    “啊?那黄院长要什么?”叶欢傻眼了,他没想到这一层。

    “我。”波姐哀怨地看着叶欢。

    叶欢原地石化。饶是他再能言善辩,此时也是结结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黄院长要我给他当情妇,我不干。程老大劝我从了他,我不,我说当初你强暴了我,我还把自己卖给你,已经是错上加错,不能再错第三次。我是脏女人,但不是个婊子。程老大知道他强迫不了我,也就只好放弃。”

    叶欢重重地点头,只能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动作来表示自己理解和支持她。

    波姐感受到叶欢眼中的理解和体贴,她轻咂了一口酒,缓缓转着酒杯。

    “可是现在,我却犹豫了。我心中的他已经不在了,我犯的错,做任何事情都无法弥补。而我跟着程老大,是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不管我再怎么做,都无法抚平心中的伤疤,只会越来越难过。我第一次在酒吧帮你,只是下意识的想法,可如果你被程老大害了,我的罪孽岂不是更加深重。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帮你其实就是在帮我自己。”

    “你真的不必……”叶欢明白了波姐的想法,他立刻阻止。

    波姐举起玉指,“这是我的决定。”

    叶欢看着波姐,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在他眼中,波姐整个人都焕发着不一样的光彩,此前他看波姐,仅仅是容貌上的美,就在刚才,他还觉得波姐是脱俗之美,而现在,却觉得她身上散发着圣洁之美。

    “对不起,我……”叶欢万分惭愧,他从未想过波姐会帮他。

    突然,波姐伏倒在桌上,大哭起来。“如果你是他该多好……”

    叶欢缓缓起身,走到波姐身边,看着那瘦削的双肩不停起伏,禁不住俯下身将那柔弱身躯揽入怀中。

    波姐扑到叶欢的怀里,泪水顷刻间打湿了叶欢的肩膀。这个时候,她不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大姐大,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

    叶欢将波姐扶正,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柔声说:“如果我是他,我会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波姐含泪看着叶欢,点点头。

    第二天,叶欢醒来,身边已空无一人。他走出别墅,仿佛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