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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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易晓宇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娜娜,表示自己也打算申请去分厂。娜娜看上去很高兴,但小易总觉得这个高兴显得有些不自然,不过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娜娜告诉易晓宇,因为她已经提交过申请了,让他自己去劳资科。易晓宇心里本就有些不满,此时更认为是娜娜早就做出了决定,根本没打算和他商量,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娜娜连忙解释,说是申请是她爸妈代写代交的,也没有和她说过,小易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不禁又对自己心里的斤斤计较感到惭愧。

    两人和好如初。没过几天,一张大红纸在厂大门口的宣传橱窗上张贴出来,两人挤进攒动的人群,细细查看。娜娜的名字赫然在榜,而易晓宇却不在其中。

    小易如遭轰然一击,他此前设想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人都去不了,虽然娜娜会有遗憾,但他有信心靠自己的能力养活家人,最不济,家里还有田,总是饿不着的。再次,两人都去分厂,他也做好了在省城共同开创新生活的思想准备,两人在一起,怎么着都有个照应。他也设想过如果只有他上榜的情形,因为他是工具车间的专业钳工,还是青年突击手,比娜娜更有优势,怎么也没可能落榜,如果真是那样,他会果断放弃资格留下来。

    可他万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是只有娜娜上榜。

    娜娜安慰他,“没事儿,听说这只是第一批,很快还会招第二批呢。你放心,厂里有班车,每个月我都会回来的。”

    小易犹豫许久,问道:“你就不能不去吗?”

    娜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似乎觉得小易的话是天方夜谭,“为什么呀?”

    “那样相当于两地分居啊,你别去好吗?”小易近乎恳求。

    娜娜却并未答应,而是轻轻地说:“我去分厂,也是为了我们啊。”

    小易不善言语,只好哼了一声,闷闷地走着。

    娜娜见小易发怒,便说:“我爸妈天天晚上到处求人,一壶一壶给别人送酒,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在厂长家门口守了好几个晚上,才给我弄到了这个名额。“

    小易不听则已,一听心中更是恼火,“你爸妈明知我们在交往,还一门心思把你朝外地送,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你,如果你不想去,我现在就去你家,哪怕给他们跪下,我也要把你留下来。”说完拉着娜娜就朝她家的方向走。

    娜娜有些慌了,她知道小易虽然平时蔫蔫的,但却是一根筋,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他真的会冲到自己家里。她只好拉住小易:“你别急嘛,我跟你说,你千万别生气。”

    小易以为娜娜又要说自己有什么苦衷,点点头。

    “我爸妈好像不太愿意我们之间的事儿。”

    “嗯?”小易虽有些难受,却也在意料之中。厂里这个样子,谁都不想自己的闺女受苦,这都可以理解,自己闺女辛辛苦苦养大,总不能白送出去吧。所以小易一直自责,觉得他还是不够主动,家有田,他能够养家的事儿,现在也是时候跟未来的老丈人说了。

    娜娜见小易反应平淡,接着说:“为什么不愿意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有一次吵架,好像说我们家是厂里的,再不济,也不能找个农村的。你也……”

    小易的头嗡地一下就炸了,娜娜接下来说什么他一句话也听不到了。

    没过几天,娜娜等人就要出发去分厂,厂里难得的给这群幸运儿安排了一辆大客车。一大早,小易就来到娜娜家楼下送她。娜娜的爸妈本来和娜娜一起下楼,见小易在楼下,招呼也没打转身就回去了。

    娜娜忙连声赔罪,小易忍住气,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他把行李放在自行车上,推着车和娜娜慢慢走着,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

    大客车下,站满了送别的人。一部分人头发斑白,都是即将退休的老职工,他们和车上的子女打嘘寒问暖,脸上显现着奇异的骄傲,像在一辆公交车上抢到了空位子,而其他人只能站着。

    另有一部分人唇上的绒毛未退,正和车上车下的小伙伴们插科打诨,似乎这趟只是出去旅游。这些人是职工的子弟,父母将自己的名额让给了他们。

    只有小易和娜娜,像是一对,又不像一对,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却又没有看着对方。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喧闹的风景画中一抹不协调的油彩。

    娜娜猛地扑到小易的怀里,她哭了。“我不走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小易紧紧抱住娜娜,像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那一瞬间,娜娜的父母、落榜的申请全都变成了空白,这一刻,这个世界似乎只属于他和娜娜。

    直到,他看到娜娜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他看见过娜娜耳垂上的洞,但娜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戴过耳环。

    小易终于明白,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他放手,很真诚地说:“照顾好自己。如果别人欺负你,就回来吧。”

    大客车走了,小易回到车间。空荡荡的车间里,只剩下黑乎乎脏兮兮的机床像恐龙化石一样,死气沉沉地杵在那里。同样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老魏师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整个人都陷落在椅子里。

    小易也坐下来,掏出一盒金蝶王,抽出一支递给老魏师傅。

    老魏师傅接过,点上,问他:“你不是不抽烟吗?”

    “刚学。”小易向老魏师傅借来打火机,点着火。

    “你女朋友走了?”老魏师傅头也不抬地问。

    “嗯。”

    “唉,你也走吧。都走了,我再留你,就是在害你了。”

    “魏师傅,你为什么不去分厂?”

    “分厂那边早就内定了车间主任,我过去继续给别人打工吗?而且就算是分厂也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厂里的工艺、管理落后市场太多,就算是搬到省城,要不了两年也不行了。”

    小易一怔。

    “我都这把岁数了,安安稳稳退休,和老伴养养老,这辈子,值了。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一代人。这个厂,是我们这一代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但也是在我们手上垮下去的。我们是功臣,我们也是罪人。说什么献了青春献子孙,可子孙进了厂,却连工资都发不下来,我们惭愧啊。”老头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小易更觉难过。“魏师傅,您放心,我哪儿也不去。我是厂的子弟,有我们在,厂是不会垮的。”

    老魏师傅用手背擦了下眼角,拍拍手,站起身。“唉,对不住啊,老了老了就是感慨多。来吧,艺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以后到哪儿都有口饭吃。我把热处理的注意事项教给你,很简单的。”

    小易下班后,没有回母子宿舍,也没有去找叶欢,而是买了一瓶酒,骑车回到农村老屋。他现在觉得,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他推开门,屋里黑灯瞎火、冷火冷灶,明白他爸还在地里干活。此前他会为父亲的操劳感激,此刻却顿感凄凉。小易转身出门,想去买点下酒菜,对门张婶看到他,

    “呦,易娃儿,下班了?还没吃饭吧,来来来,正好,到我家来吃饭。”

    小易摆手,“谢谢张婶,我到外面买点吃好了。”

    张婶一把拉住他,“客气个啥,小时候天天在我家吃也没见你客气。正好我家英子回来了,做了一大桌菜,赶紧过来一起吃。”

    小易脸皮薄,只好答应。他看了看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好把那瓶酒带上当做礼物。

    张婶家就在小易家对面,院对院、门对门,几乎跨一步就到了。张婶家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旁边摆了一圈塑料凳,几个中年男人抽着烟,嗑着瓜子。

    小易一看,都是张婶家亲戚,从小也都认识,只得上前挨个打招呼。众人本来只是寒暄,见他手上提着一瓶酒,顿时激起了兴头。

    “呦,有备而来啊?”主人家大声吆喝着。“英子,来给我们换大碗,倒酒!”

    “还换大碗,给你用盆喝行不行?”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高挑,扎着大辫子的女子走过来,瞪了她爹一眼,打开酒瓶给大家面前的酒碗倒酒。

    农村喝酒都兴用碗,一碗大约三两酒,喝着显得格外豪爽、大气。

    英子给小易面前的酒碗倒上一半酒,乘机告诫小易,“小易,你别听我爹的,他就是个酒疯子,你酒量不好,能喝多少喝多少。”

    主人家不乐意了,“你个闺女,胳膊怎么朝外拐?不行,给他满上,人家带着酒来的,酒量能不好?”

    英子莞尔一笑,转身端菜去了,辫梢擦过小易的脖子,麻酥酥的。

    “小易,英子还记得不?”主人家问小易。

    “当然记得啊。有段时间没见到她,她啥时候回来的?”小易随口问道。因为是邻居,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英子比他大一点,总是把他当弟弟一样照顾。后来他到技校上学,又回厂上班,回老屋的次数就少了,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见到英子。

    这么一说小易也有好几年没见过英子,英子也已长成大姑娘了。

    “她在广州打工,刚回来。”

    正说着,英子端菜上来了,英子大姐夫打趣道:“正跟小易说你呢,你在广州干啥呢?是个白领不?”

    英子有两个姐姐,大姐夫是李村的大队会计,算是比较有地位的,坐在主人家旁边。二姐夫是普通农民,坐在圆桌的另一角。按照村里的习惯,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女人家是不能和男人同桌吃饭的,所以三姐妹都在厨房忙活。

    “我广州的工作还是姐夫哥你给找的,你能不知道?啥白领,就是个打工妹。”英子爽利答道。

    小易听英子说起打工的事,也跟着说:“打工好啊,我有两个同学,从小玩到大的,都出去打工了,一个今年去了广西,一个就在深圳。”

    “嗯,深圳是特区,还需要边防证才进得去呢。”

    “你去广州多久了?他才去两年,听说不太好混。”

    “我?大概去三年了吧。确实,现在不像以前了,那会儿工作好找,钱也多。现在天天加班,也赚不到什么钱。”

    “这次回来了还去吗?”小易随口问道。

    “这次是请假回来,过段时间还要过去。”英子似乎有些尴尬。

    他俩聊着话题,主人家却不耐烦了,“快进去端菜,都等着呢。想聊你们等会儿吃完饭好好聊。”英子转身离开,有意无意瞥了小易一眼。小易却是心不在焉,全未察觉。

    “姐夫哥给她介绍个对象,没看中。”主人家看英子走远,给小易解释。“嫌别人是个农民。我说你不也是个农民,她还不乐意。唉,姑娘大了,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是长法。”

    “小易找对象没有?”英子的大姐夫端起酒碗。

    “还没有。”小易连忙站起身,端起酒碗,“姐夫哥,我敬你。”

    “哈哈,你小子想占咱们英子便宜。”英子大姐夫抓住小易的话柄,众人也大呼小叫起着哄。

    小易的脸唰就红了,大姐夫却不依不饶,“罚酒,你要喝两个!”

    小易不好推辞,只好端起仰脖喝掉。

    他本就量小,加之心情恶劣,两碗酒下肚,酒就上了头。他强打起精神,又向众人敬了一圈酒,终于压制不住腹中不住的翻腾,借故离席走到茅厕边,他不走动还好,这一走动,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扶住墙面,哇地吐了出来。

    小易吐得天旋地转,天昏地暗,转头看看四周,不知身在何处。他感觉有个女子走过来轻轻扶住他,嘴里还在抱怨:“真是的,非把人家喝成这样……”

    小易听出是英子的声音,他扭过头,傻乎乎地嘿嘿笑着,用已经发直的舌头含混不清地说:“不怪、你爹……我自己喝的。”

    英子嘻嘻笑。

    他以为英子在笑他,便说“我能行,我自己走……”说完他推了一把英子,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小易再醒来时,他感到自己靠在一个温软的身体上,一只柔嫩的手拿着湿毛巾擦拭着他的脸,那种感觉,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体贴。他恍惚中睁开眼,似乎正躺在自家的床上,他是怎么上床的,完全不记得了。他又闭上眼睛,感到那只手轻轻解开他的上衣,正用湿毛巾轻柔地擦拭他的身体。醉眼迷蒙中,他看见一条大辫子。啊,是娜娜,她回来了。是啊,自己送她上车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大辫子,自己的手还托着她……娜娜见他动了一下,起身就要离去,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把抱住娜娜,把娜娜扑倒在床上,嘴里不住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

    第二天,小易在剧烈的头疼中醒来,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梦中,他和娜娜终于在一起了。但他隐隐约约又觉得不对,他看了看四周,自己光着身子睡在自家的床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在旁边,可这衣服,显然不是自己叠的。

    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回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