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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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罗宏、叶欢、易晓宇当然不知道,具有历史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上一年的12月已经召开,沉睡的中国正在醒来,改革的春风很快就会刮向这里。他们只知道,他们生活在这座小城,简单而幸福。

    罗宏、叶欢、易晓宇等人的父母都是光阳县本地人。七十年代初,为了响应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运动,他们来到位于光阳县洪山镇穆家沟的一个杳无人烟的小山沟,和来自其他五湖四海的人们一起平土地,铺道路,建厂房,硬是用肩膀、用双手,一挑土,一铲泥,从无到有建起了一个国营制造厂。工厂建好后,罗宏、叶欢等人的父母顺理成章成为了厂里的职工,根据文化程度、工作需要被分配到车间或办公室。而易晓宇的妈妈,却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好几年才进厂,进厂时,她已经有了易晓宇。

    这个厂并不大,职工不超过八百人,可这里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粮油店、医务室、派出所,再到食堂、澡堂,各种生活、社会要素一应俱全,自成体系。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对于罗宏等人而言,俨然就是一座小城。

    按照当时的规定,女职工只有45天的产假,他们的孩子几乎刚满月,就要送进托儿所,她们则再次投入工作。由于条件所限,厂里的托儿所仅仅是在车库旁隔出的一间平房。只是托儿所的地理位置极好,位于厂区的大门边,十分便于父母接送。

    于是,每天早上七点,就可以看到一群灰蓝色的工作服像涨潮一样涌向大门口,其中一朵小浪花洒向托儿所,放下一个个或睡或醒,或吵或闹的小孩。到了晚上六点,工作服们退潮了,又会有一朵浪花从托儿所把小孩接回家。周而复始,其乐融融,单调且快乐。

    托儿所是车库改出来的,所以只有一扇大门和一个天窗。天气好的时候就把孩子们用围椅圈成一排,在外面晒太阳,真正排排坐吃果果。天气不好就惨了,只能像养猪一样关在屋里。条件虽艰苦,伙食却不差。这个厂属于省属企业,又是重点单位,计划内计划外各种物资都有充足保障。周边一些头脑活泛的农民甚至把奶牛牵到托儿所门前,现挤现卖现喝。

    在这小天地,罗宏、叶欢、易晓宇像小猪一样天天拱在一起,也像小猪一样长得飞快。转眼三岁了,他们又一起上了幼儿园。

    眼见广阔的天地就在眼前,罗宏却高兴不起来——他添了一个妹妹,爸妈却因此遭到严厉的惩罚——罗妈被无限期停职,罗爸工资降级并扣发当年奖金。

    在那个每月只有十几块钱,大部分东西还得凭票供应的年代,少了一个人的收入就等于垮了半边天。罗宏父母都是熬过******的人,这点困难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们把肉票全换成粮票,把细粮换成粗粮。实在缺油水了,每个月买一回最便宜的肥肉,先榨出猪油留着,油渣当做荤菜解馋,就这样精打细算撑了过来。

    可苦了罗宏。这时他已经上了幼儿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回到家却连点肉星儿都见不着,以至于每到吃饭时总是跑得远远的,他已经吃腻了那清汤寡水的面条。

    等到罗宏的妹妹出生后,唯一属于他的奶缸也被征用。他这个人似乎都被遗忘,好多次幼儿园小朋友都走完了,他爸才风风火火骑着自行车把他拉回去。

    不过抛开饿肚子的苦恼,剩下的就全是欢乐了。

    幼儿园每个班就一个老师,八九个孩子。那时候哪有幼师一说,都是厂里职工的家属来当老师,她们每天只管一件事:到班了几个人,放学几个人,只要人不少就万事大吉,跟仓库保管员一样。说来也不能怪她们,自己都认不得几个字,就别误人子弟了。再说,幼儿园有什么好学的,反正还有小学呢,这会儿会唱儿歌,会数数就行了。

    罗宏他们就像放羊一样散养着,整天楼上楼下园里园外,没有一刻安生。

    叶欢虽然比易晓宇年纪小,在玩的方面可谓是无师自通,每天都能找出数不清的花样,让罗宏、易晓宇佩服得不得了。什么废弃的漆包线、用完的电石、碎成一半的线轱辘,什么树上的知了、地上的蚂蚁、草丛里的蚂蚱,都是他们手中的玩具。哪怕什么都没有,在泥地上尿泡尿,揉成泥丸都能玩个不亦乐乎。

    这天,易妈妈来接易晓宇,见幼儿园只剩罗宏孤零零一个人,便热情邀请罗宏。

    “走,去我家吃饭吧。”

    “我……”罗宏很想去,可是又有些担心。他爸爸不让他随便到别人家玩。

    “走吧走吧,你爸来我就让他去小易家找你。”幼儿园老师巴不得这些孩子赶快都被接走,她也好早点下班。

    “你看老师都同意了,走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去。”易妈妈说。

    几人从幼儿园出来,罗宏拉着易晓宇的手,跟着易妈妈来到一排这四四方方像火柴盒似的平房前。这片连体平房像是从田地里长出来的一样,三面都是或开垦或荒废的土地。与厂里其他建筑多为红砖红瓦不同,这一排平房全为黑色砖块砌成,如果细看,还能看出上面未燃尽的煤渣。这里是“母子宿舍”,专门提供给夫妻只有一方在厂里上班,却又有小孩的家庭,因此住在这里的十几户家庭被戏称为“半边户”。

    穿过弄堂门,狭长的天井被两边平房的屋檐挡了个严严实实,两侧墙壁因常年不见日晒呈现出墨绿色,墙角也已长满了青苔。两排平房中间是一条约50厘米宽的排水沟,原本排水沟上面铺有石板,形成一条过道,可石板慢慢被各家人搬走用作别的用途,于是那条水沟直接暴露在外,不时传来“哗哗”的水声,更增加了这里的阴暗潮湿。

    易晓宇把罗宏带进右边的一间房,里面一张床已经快把房间占满,又强行塞进去一个五斗柜。小罗宏那么小的个头,转个身就碰到什么东西,一看,原来床下也塞满了脸盆等物。

    易晓宇指着五斗柜上的一副仕女图,一脸骄傲告诉罗宏,“那是我爸爸画的。他说我以后也可以画。”

    罗宏却不耐烦看那不能动的图画,问:“有好玩的吗?”

    “没有……要不,我们一起去烧火?”

    “啊,你妈肯让你烧火吗?”罗爸根本不让罗宏碰任何与火有关的东西,说小孩玩火会尿床。可是罗宏很纳闷,为什么叶欢天天拿烟头放鞭炮,也没见他家天天洗被单啊。

    “当然啦,我每天都要做啊。”易晓宇觉着罗宏这问题很奇怪。

    两个小朋友走进另一间平房,这间一看就知道是厨房,被熏得黑乎乎的屋檐下面,堆满了被砍得一般长的柴火。靠窗处用红砖砌起一个灶台,上面放着一口同样黑乎乎的锅。

    “把柴火放进去,点着就行了。”易晓宇指着炉膛告诉罗宏。

    罗宏转身就奔到门外,拎进一根木头就朝灶台下面塞,被小易给拦住了。

    “不是你那样,要先放报纸,报纸上堆点细枝,再放干柴。”小易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放着。

    “干柴?”罗宏手上的木头,“这根被打湿了,烧不起来吧?

    小易答不上来,只好问他妈妈。

    “能烧的,有一点点湿的木头还容易点着一些。”正蹲在排水沟边择菜的小易妈妈直接给出结论,又随口问道:“宏宏,你家老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啊?”

    罗宏有些紧张,答道:“我没有弟弟妹妹。”

    小易妈妈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了,“你这孩子,你妈生都生下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着的。是个妹妹是不是?”

    罗宏点点头,连忙解释:“我妈不让我说的。”

    “不让你说也是对的,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要我说你妈做得对,有儿有女多好哇,你有个妹妹,也有个伴。”

    罗宏没回答,他的注意力早就被那熊熊燃起的火给吸引过去。噼噼啪啪的响声,是木头烧着了,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那细枝被烧得通红,折断,发出劈啪声。那大木头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黑的,被烧红的部分像是会呼吸,一亮一灭。

    正看得入迷,易妈妈却要赶他走了。“好了,你俩先让开,我要来做饭了。”

    很快,厨房里就传出了炒肉的香味。真香啊,罗宏贪婪地用鼻子吸着,就好像那样就能饱一样。

    “哇,太好了,今天有肉吃。”小易也一脸陶醉,学着他的样子吸着。

    罗宏上前捏住小易的鼻子,两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很快,小易妈就把香喷喷的肉末炒饭端上桌,可罗宏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罗爸就来了。罗爸见罗宏正端着别人的碗,脸就板了下来。

    “走,跟我回家。”

    “噢。”罗宏忙把碗放下,起身。

    小易妈妈闻声从厨房里走出。“罗师傅,两个小孩子玩的不想走,就让他在这儿吃点饭嘛。”

    罗爸摇摇头没接话,而是瞪着罗宏,“还不走!”

    罗宏转身就准备走,小易妈妈忙从厨房拿出几根黄瓜递到他手上,“带回去吃吧,都是自家地里种的,不值什么钱。”

    “谢谢阿姨。”罗宏拿着菜转身就走,抬头一看,他爸已经推着自行车在弄堂外站着了。

    他怯生生地把菜递给爸,“阿姨给的。”

    “扔了。”罗爸铁青着脸。

    “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你扔了!”罗爸近乎咆哮的声音,罗宏确信小易和他妈妈都能听到。

    罗宏“啪”地把菜扔到地上,噙着眼泪爬上自行车后座。他感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都在笑他。

    “家里是没有你吃的还是没有你喝的?跑别人家吃,还拿人家的菜,丢不丢人?!”回到家,罗爸就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

    罗宏一声不吭,妹妹却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

    罗妈一边哄着妹妹,一边说:“你小点声,不就是到别人家吃点饭,有什么不得了的?”

    “我丢不起那人。”罗爸啪把盘子扔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以后谁家的饭都不能吃,谁家的东西都不能拿。”

    罗宏噙着眼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