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痴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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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爱而不能

    次日,午时。

    李逋懒懒的从床上爬起来,心满意足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冬日的寒意打消初离锦被的温倦,李逋挑起床帘,几道鲜艳的阳光,透过门与窗的缝隙洒在地上。

    不对!窗外日盛,屋中的记时沙漏已流过半。他竟错过了辰时的朝礼!懊悔中,他不由又联想到父皇那压抑的怒火,冷漠无声的责怪,多想一秒都是煎熬。并且他现在身处母后宫中,若再因此事,惹得父皇母后争吵。李逋宁愿去死,也不愿再次面对那样的场景。

    李逋门外的内侍听到响动,忙端着衣物、热水、青盐、毛巾进来。

    李逋指了指离床不远的桌子,说:“都放在那里,你们退下。”他洗漱穿衣向来忌讳别人服侍,在东宫时也只有无争能为他拢发。无争不在,他一人也能料理自己。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虽然父亲常说:贵者自贵,贱者自贱。可李逋对奴婢们的服侍,总是感觉有种难以言表的排斥与厌恶感。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尘埃;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人沦为奴才,自降一等,不是生活所迫,又是为何?长安城东的达官贵人,未必就有西郊田野中耕种的农夫,为大唐做的贡献多。他们身为奴仆,时时刻刻要保持谨慎,在主人面前殷勤的跑上跑下,活像是陷入泥沼而绝望挣扎生灵。救生般疯狂挥舞这沾满臭泥的手,玷污花草,辱没清风。李逋虽知自己罪孽缠身,可却认为心仍是干净的,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事,任何人,侵蚀上天赋予他的信念。

    李逋对着铜镜扶正冠带,走出侧殿,来至正殿。赵筝已等候多时,见孩子来了,忙让人传膳,并派红豆将在殿外玩闹的李荣带回来。李逋摇手苦笑,对娘亲说:“母后,孩儿错过朝礼,当进宫请罪,若去晚了,恐惹朝臣非议。”

    “我儿不必忧虑,你父皇那我已派人去回禀。”话音刚落,只听通事官传:“娘娘,太监总管赵同求见。”

    赵筝正想驳斥,却听李逋说:“母亲,赵同来了,定是有急事!”赵筝只得让赵同入殿。赵同先参见皇后,又对李逋说:“皇上让太子速速入朝!”

    赵筝走到近前,呵斥:“今日我母子团圆,怎偏偏这时出事!他李康分明是存心的!”赵同不敢应答。相思殿的侍从们,见皇后发怒,皆匍匐于地,颤抖不止,生怕娘娘迁怒。

    “母后,昨日父皇就跟我说今天要事磋商。都怪孩儿没告诉您,您别生气。等过几日,我带阿姐一起来看您。”

    赵筝轻叹,说:“傻孩子,吃过饭再走吧,娘亲手包的饺子。”见李逋面露为难,赵筝忙端来饺子,亲手夹起一个放在他的唇边。

    “娘我来吧。”李逋落了泪,赵筝摇头执意要喂他,‘我这狠心的孩儿,你在宫外就不想为娘?怎么就不来多看看我呢?’赵筝这样想,但却没有说。她与李康之间的‘战争’,造成的恶果,便是对女儿承月和儿子李逋深深的伤害。为此她深感懊悔,可并不打算向李康‘投降’。闺中多年的孤寂与李康的冷暴力,让她天性中的要强变成了固执,敢爱敢恨变成了蛇蝎心肠。

    眼看李逋将走,赵筝想要抱住他,可儿子已不同小时,如今的她,最多也只能拉着他的手,多多嘱咐几句作罢。李逋知道母亲的不舍,恰逢这时小红豆带着弟弟回来。李逋抱起弟弟,放到母亲怀里:“小荣乖,陪母亲解闷,等办完事我与阿姐一起过来。”

    小荣抱着母后脖子,笑说:“娘,不许哭。你要哭,小荣也想哭了。小荣哭了,可不好哄。”赵筝噗嗤笑了,宠溺的摸了摸小荣的脑袋。

    李逋陪赵同从太极宫出来后,让赵同坐轿先回兴庆宫,自己则借他的快马向东宫奔去。东宫地处长安东北方向,上接大明宫,右靠翊善、来庭两坊,夹在兴庆宫与太极宫之间。东宫府内,南为殿阁,北为林苑,以红墙隔断;南面是李逋、李荣的住所,北面近三十亩地则划给无争,引龙首渠水入内,形成小湖,种植花草、竹林,纂养玉兔、大熊猫、麋鹿等异兽。

    李逋闲暇时常与无争在北苑游乐。按照常理,无争今年十七岁,早应搬出东宫另设私宅。二人虽兄弟情深,知己意浓,但父皇若是执意让二人分开居住也并非不可。但是那件事的发生,改变了一切,命运的羁绊将这两个少年的前半生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五年前,宫里宫外都知道唐皇李康有个才华横溢,冷艳动人的‘女儿’——李无争。可那时皇族中,除了李逋能跟他说话外,其余皇族子弟对无争均无好感。尤以李承月的敌意最大。(因皇后赵筝善妒,在无争出生后,李康只好联合玉泉,谎称无争是个女儿身。)

    在无争十四岁那年,幽州节度使李嗣源派女婿石崇光为他的小儿子石重杲向唐皇求亲。李康不知如何解释,但又不想拒绝,只得让石崇光在宗室中另行挑选。可石崇光之子石重杲,自从见过无争,便相思成疾,食之无味,连夜难寐。在遭到李康婉拒后,没过多久竟抑郁而终。当时,很多人都看好这门亲事,闹成这样收场,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传的沸沸扬扬。无争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甚至还有绿衣大食国的使者前来为王子求婚。

    说来也巧,那日李荣偷偷溜到北苑捉兔子,无意中看见无争竟站着小解!这一幕差点把他吓死,跑出北苑后,逢人便问:“女孩子也可以站着解手吗?”因为这事他还与小伙伴争论不朽,带上一堆人乌泱泱闯进北苑,直直问到无争脸上:“姐,你说你是不是站着解手的!他们不信,你尿一次给他们看看!”他其实并无恶意,只是小小的脑袋对男女观念认知突然被颠覆。以至于他不得不相信‘眼见为实’。无争羞的无地自容,结结实实拿鞭子抽了李荣一顿。也是因此事,他与李荣才结下梁子,至今不能释怀。

    随着无争是男儿身的事情逐渐暴露。皇后赵筝与李康矛盾也到达爆发的顶点,李逋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他跪在殿外,默默听着殿内母亲的怒吼,父亲不停摔打砚台、瓷瓶、用死物来宣泄这愤怒。父母争吵过后,一碗药端了出来,跪在李逋身后的无争,仿佛知道了命运,正在变声的嗓子,发出沙哑的笑声。

    赵筝说:“盈儿,陛下赏酒给你哥哥,你来端给他。”

    李逋起身,他没看见父亲,但只知道从这天起,本来就对他严厉的父亲,变得更加苛刻。那时他脑子空空的,只能任凭母亲的怒火支配。他不记得无争当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那碗酒很苦,天很黑,悲伤的记忆,就像梦醒时分,在惘然中一点点的崩塌。七天七夜,无数次的洗胃与灌药,等再次醒来,他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骨瘦如柴。

    幸有无争照料,以丹药、银针压制体内残毒,李逋才能逐渐康复。至于他那与生俱来的‘神力’也因毒侵脾肺,造成气短身虚,不能使用,一旦用力便胸闷心悸,气血凝塞。

    赵筝从兴庆宫‘搬到’太极宫去住,也是因为此事。

    而李逋为了报答无争,或着说是害怕重蹈覆辙,手足相残,此后几年,他与无争同食同寝,直到无争十五岁那年,二人才分开居住。也正因如此,李逋知道自己不在,无争恐怕连饭都不愿吃。所以哪怕耽误了面见父皇,他也要借快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