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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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教化不明

    杨献自从和张三辅第一次起争执后,就意识到这个少年受小天山的影响之深,对待世事的方式以及思维和普通人截然相反。

    他仔细地询问张三辅都读过什么书,张三辅思索片刻,回答道:“一些兵书战策,像孙子吴起,尉缭子,司马法,太白阴经这样的。”

    杨献皱眉,都是些理论谋略,又问:“论语可曾读过?”

    张三辅摇头:“不曾读过。”

    “孟子呢?中庸呢?”

    “不曾读过。”

    杨献不死心:“天地君亲师,知道吗?”

    张三辅听不懂:“什么意思?”

    杨献绝望了,换了种问法:“做人要敬畏天地,尊重师长,孝敬父母,善待妻子儿女,这样你明白吗?”

    张三辅不明白,“为什么?”

    杨献现在只想连夜去小天山把方证吊起来打一顿,不,该让那个山野村夫以死谢罪!他们总兵一生忠义,遗孤却被生生养成了与世隔绝的“天盲”。

    杨献看着少年灰色的眼眸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他还有机会,一切还不是不可挽回。

    杨献微微笑道:“三辅啊,你在小天山那里受苦了,不过没关系,杨叔以后会好好教你。”

    从此以后,张三辅每天训练完都去杨献那里,杨献先从历史人物讲起,他慷慨激昂地给张三辅讲苏武、霍去病,讲胡铨、文天祥,讲岳飞,杨献读书不多,但这些忠义名将的故事却是从小就耳熟能详。

    杨献给内心丝毫没有尘垢的少年讲天下格局,讲经世政治,讲民族大义,讲尊师重道,讲父慈子孝,讲兄友弟恭。

    杨献教他一切世间的礼义廉耻。

    全都重新开始,因为方证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教他。

    杨献气到最后几乎要后怕起来,就这样养大的孩子怎么敢放下山的?要不是有自己带着,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猛地面对如此复杂险恶的世界,是造孽呀。

    对了,方证好像还养了个小姑娘,听说也下山了,还是自己一个人,杨献同情起来。

    他给张三辅讲文天祥,“元军在海战中大败宋军,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禹跳海而死。文天祥被囚在敌船上,元军派汉人张弘范劝文天祥,对他说:宋朝已亡,你的忠孝也尽了,若能为元朝效劳,仍然可以作宰相。”

    “文天祥悲愤而泣,说:国亡不能救,为臣者死有余罪,何敢有二心呢!元朝费尽心机,第一次派南宋左丞相来劝降,被文天祥严厉痛斥,羞愧而去;第二次让八岁的瀛国公赵显来,文天祥跪于地,痛哭流涕,只说'圣驾请回'。后来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召见文天祥,软硬兼施,许以宰相之职,而文天祥只求以死报国。”

    “文天祥临刑时神色自若,毫无畏惧,向南跪拜从容就义。其妻欧阳氏说'我丈夫不负国家,我岂能负丈夫。'遂自刎而死。两个儿子也自尽报国。”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慷慨赴死,气节浩然长存啊。”

    杨献讲到这里,万千悲戚涌上心头,泪湿衣襟,动容道:“你的父亲为国战亡,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你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三辅,城阙辅三秦,你父亲誓死捍卫大明边境,以血肉之躯抵御蒙古铁骑。”

    他睁着泪眼,看着张三辅,“你,千万不要辜负他呀。”

    张三辅一动不动地坐着,震动的瞳孔暴露出剧烈的震荡。

    经过这十几日的教化,他已经明白了整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从来没有人教他要做什么,要信什么,他的对着山独自建起的内心收到了巨大的冲击。

    庞大的世界让他无所适从;三纲五常,君臣父子那一套让他嗤之以鼻;鞑靼与明朝的战争让他厌恶而无奈。

    杨献饱含热泪地看着他。

    张三辅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但是,黏腻冗杂的信誓旦旦无法脱口而出,他避开杨献的目光,“我会好好训练。”

    杨献欣慰地点点头,慈爱地望着他:“三辅,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张三辅几乎要厌恶起自己来。

    他一头扎进艰苦的训练中,每天都练的伤痕累累,身体疲惫不堪仿佛思想也会麻痹。他躲着杨献,找借口不去听那些道理,杨献看他辛苦,便送来几大箱子书,这些书是市面上世人真正读的书,没有方证有意的删改。张三辅全看了一遍,大概知道方证要自己躲避的是什么东西了。

    他所在的营房里,多出了许多蜡烛,每每秉烛夜读,而般风眠要做符咒,乐于蹭灯光,其他伙伴躺着聊天。

    黄豆豆凑过去挨个瞅瞅,啧啧称奇。

    边戚开玩笑道:“那边做法事,普渡众生;那边就读兵书战策,学成上战场。”

    过了一会,黄豆豆嚷嚷着嫌有光睡不着,然后张三辅拿着灯盏出去看书。般风眠抱着他的一堆符纸经书也跟着出来,在旁边抄抄经,做些符咒。

    秋夜霜露渐浓,两个少年士卒坐在营房台阶上。

    张三辅看向般风眠,“你做这些,有什么用?”

    般风眠说:“众生皆苦,渡己渡人罢了。将来摆个大阵,度化亡魂。”他看了看张三辅手里的左传,咋舌:“居然不是你喜欢的兵书,看的什么认真,难不成杨指挥还要考你?”

    张三辅合上书,神色低落:“我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人们会被一种想法所统治,甚至愿意为此赴死呢?”

    手边的昏黄烛火,在风中摇曳,仿佛瞬间就会被扑灭。般风眠提笔抄完一行经文,留下檀香的气息,他笑道:“看样子你不认同。”

    张三辅的身世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过,但是他总觉得般风眠好像能看透人心。

    张三辅扭头看他:“我不认同什么?”

    般风眠平静地说:“不认同皇权,不认同父命,不认同自己该被他人掌控。”

    那灰色的眸子深了一瞬,没有被扑灭的烛火点燃在眼底,他忽然笑了,“你说的没错。”

    深邃的黑暗自上而下变成秋夜的孤寂,天空中只浮现出几点微弱的光芒,最后一只夏虫叫了几声,终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