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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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笛风其二·锦衣郎

    其实,关于右王的传说,只要走到秣陵的街头,随便就能听一耳朵回去,而且不带重样,写下来就是一本话本。

    宋知鹤听了公主苦恋教书先生的话本,主角正是越淮烁和杨放,一开始他是不信的,毕竟杨放比越淮烁整整大了十四岁,杨放十九岁成婚的时候,越淮烁才多大?但是茶馆先生编得像模像样,甚至有些隐秘处还故意留白,声称自己也不清楚,编了一出公主为了下嫁杨大人逼原配和离的故事。

    听得宋知鹤很是糊涂。

    后来右王自己辟谣,跟他说道:“杨先生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我只愿自己有他七分的风骨,算不上喜欢。”

    后来他又听右王和徐奉缨纵马长街潇潇洒洒的话本,有一段讲的还是两人在青楼遇见微服的陛下,陛下想撮合妹妹和徐家郎君,但是徐二郎一根筋,没能领会陛下圣意,闹了一出笑话,最后落脚在君臣和睦上。

    听得宋知鹤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文以载道这准则,竟然可以在话本中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青楼?”右王听过之后道,“怎么可能?不过······我确实有次在外头酒馆遇上了皇兄。”

    右王回忆道:“那日我喝得已经有些多了,正坐在窗上醒酒,店家说往日我们常用的包厢被别的客人占去,再加上楼上似乎打起架来,一片瓦砸我头上,碰了一个不大的口子,我还没怎么样呢,跟着我的一堆兄弟,卷着袖子就往上冲。

    “我本不愿管这回事,想着让他们踢一回铁板,自然就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回也不会这样冲动,谁知道一会儿来人,跟我说包厢主人请右王过去。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酒喝多了嘛!”越淮烁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想,好哇,今儿我就让对面的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提着马鞭,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她说到这里,宋知鹤就带着无奈笑了起来,看着她,并不插嘴。

    宋知鹤一笑,越淮烁也笑,道:“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皇兄就在里头会客呢,他罚我去把每个包厢的门都踹一遍。”

    越淮烁见他还在笑,就道:“别笑了!我当天可威风了!”

    宋知鹤无奈地看着她笑,心想,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但是那也是宋知鹤之后的想法,一开始他和越淮烁不熟悉的时候,还是有些怕她的。

    这倒不是说右王的性格有多蛮横,这畏惧,是基于身份的悬殊和一桩不尴不尬的订婚。先帝将座主许给未来的帝王,最后间接导致座主先是嫁不出去,而后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所以宋知鹤一直想着,要是大家都忘了他和右王的婚约才好。

    可是大家非但不忘,还时常拿这个开玩笑,特别是越淮烁被封为右王后,同僚们常喊他“右王妃”,一开始宋知鹤还有些不悦,后来阿娘说他:“未出嫁的女儿家,为着自己的身份被人编排,怎么反倒是你过不去?不像个男子汉。”

    他觉得阿娘说得有道理,渐渐也就随同僚们喊了,同僚见他不以为意,也没了兴趣,转而编排别人去了。

    可是一见到右王,这桩婚事又清晰起来,宋知鹤记起先帝说这话时的神情,也记起了当时和他一起跪在御座前的公主殿下的面容,想起越淮熙快要溺死的时候,那个房间。

    这一桩婚事,可以给他带来虚浮的权和实在的财,包括被天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受。

    宋知鹤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六岁的时候他已经见识过一次,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所以当右王真的换了和他一样的衣装混迹军中的时候,宋知鹤其实有种说不上为何的膈应。

    看走眼了。簪花宴上酒喝多了,看走眼了。

    边疆和秣陵是不一样的人间,但右王似乎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又或者是这不同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每日睡得很晚,起得更晚,好在士兵并未注意到有这么一位不速之客,军纪并未受到很大影响。

    宋知鹤和她直接的交集并不多,她还睡着的时候宋知鹤已经爬起来打了一套拳,原本他是独自处理事务的,但是徐凤笙既然来了,他作为门生,还是得去问问徐凤笙的意见,通常是他给大致意见,徐凤笙只补缺拾遗,等到晚上他回帐中时,右王的帐里还是漆黑一片。

    自从右王来江州之后,宋知鹤第二次见她,还是在苑大人被救回来的时候。

    那次救援是右王的江湖朋友和薄大人一起完成的,除去薄大人外,都是些散侠游勇。奇怪的是,苑大人身上虽然有伤,但看得出受到了悉心地照料,宋知鹤心里有些担忧,也只有对徐凤笙道:“座主,苑大人的确是一直被囚在楚王府吗?”

    宋知鹤惟愿是苑大人自己逃出来,遇上了愿意救助他的好心人。

    站在徐凤笙身边的右王听见了这话,她看了他一眼,道:“苑镜的事情,皇兄自会操心,宋翰林莫要多问。”

    右王说得直截了当,语气中更多的却是警醒而非警告,宋知鹤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提点这么一句。

    徐凤笙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右王接着就对徐凤笙道:“还是徐大人有眼光,举荐了他来这里,那个状元郎,本王看着心烦。”

    右王是看着他说这话的,宋知鹤一愣,不知道为何右王会对尉迟琰有这么大火气,他的神色落在右王眼里,右王便对他道:“怎么这样看本王?你和尉迟琰有交道?”

    宋知鹤如实道:“交道不深,不好议论。”

    右王看向徐凤笙,徐凤笙道:“看过此子文章,觉得文辞锋利,不是我能教的学生,至于人品如何,也就没有细细勘察。”

    “是啊。”右王道,“偏偏他知道皇兄喜欢吃哪一套······上回杨先生被贬职,就是他的功劳。”

    宋知鹤并未和杨放杨大人有多少交集,只是知道他是中宫的兄长,又曾经是宫中的讲师。

    徐凤笙像是头次听说,便问:“他才做了多久的臣子?子旷兄可是——”

    “我也没想到。”右王道,“正因如此才不得不防。”

    宋知鹤看了一眼徐凤笙,他知道座主对当今圣上又惧又敬,既亲且疏,并不愿座主在这当头胡思乱想,于是道:“座主,陛下刚处理了内政之乱,就得了尉迟兄一员虎将,爱重是自然的,等这一阵过了,陛下日日见着中宫,怎么会想不起杨大人的好来?”

    右王瞥了宋知鹤一眼,静了片刻,像是明白了宋知鹤所想,立刻转了话锋,也笑道:“是啊,宋翰林说的是。也不必太过忧心。”

    徐凤笙皱着眉道:“右王殿下还是要劝谏一番才好。”

    “自然。”右王一扫沉重之色,轻快道。

    说着,徐凤笙已经到了帐前,宋知鹤便拜别了座主,和右王一同走在军营里,右王似乎劳了神,等徐凤笙一走,就开始打起呵欠来,半晌才对他道:“宋翰林好机灵啊。”

    “说不上,”宋知鹤道,“若真是机灵,也是座主教得好。”

    “你——”右王被他这一句怼得一笑,低低念叨了句什么,才道,“——罢了。本王听说你的才学在尉迟琰之上,最后却是他拿了状元?”

    宋知鹤听了这话,笑了笑,道:“下官觉得考得状元也不一定靠才学,再者,就像殿下所说的,人的好运和机缘都是定数,一时的气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用不着担心嫉妒什么。”

    右王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地道:“你说得对。”

    宋知鹤道:“是下官胆小怕事,还受不起右王殿下的栽培。”

    右王笑了笑,道:“我也不是在逼你。就算现在给你个高官做,也比不上跟在徐大人身边受徐大人的栽培来得实在······我再等等不迟。”

    右王这话,倒是让宋知鹤对她改观不少,于是深深一躬身,并未多言。

    他正想走,右王却又喊:“等等!”

    宋知鹤于是回过头去,问:“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右王却似乎踌躇起来,道:“你座主的事情,嗯······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法子······你和景将军关系如何?”

    宋知鹤狐疑,不知她为何问这个,就道:“下官没怎么和景将军说过话,但是徐将军和苑大人都和景将军很是熟络,殿下要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找他们为妙。”

    右王冷笑一声,道:“苑大人奸猾得跟什么似的······至于徐将军,他有要务在身,我不能麻烦他。”

    宋知鹤这才知道,原来右王来江州的主要目的,是撮合座主和景将军,其次是寻访人才,救下苑大人只是顺道。

    原先所想,她不过是一时任性才来。

    宋知鹤之前也不是没听过,军中有些人是和景将军一样,原先在殿前司当差的,他们有时候会提起这件事。但是宋知鹤在翰林院供职,听到耳朵里的都是座主和王昭简王大人如何恩爱,据说还是一个手帕和一块玉佩引来的良缘。

    同是故事,口耳相传的,宋知鹤自然还是比较信同僚所说的版本。

    但是他自己都没娶上媳妇,要说有什么动心的瞬间,也就是簪花宴上看到右王的那一霎。之后他知道了右王的身份,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说他机灵······他的机灵也不是可以施展在男女之事上的机灵。

    最后他只能说随缘。

    右王殿下看上去对他的脑子很失望。

    “你想想!”右王道,“你别觉得事不关己,你往细里想想!”

    宋知鹤没觉得事不关己。

    徐凤笙虽然是门生们公认的好先生,但是若是被她抓着错处疏漏,一顿耳提面命或者连环追问是逃不掉的,人生三问“有何看法”“为何如此”和“该做何改进”,直问得人哑口无言。若是答得不好,她便丝毫不藏私,倾囊相授,只是语速极快——座主无意为难人,一遍没听懂,就再说一遍,虽然说话速度会放慢,但是任谁站在她面前听训,醍醐灌顶之余总是觉得脑子动不利索。

    就宋知鹤照顾阿娘的经验来讲,自从爹爹去世,阿娘的目光没处放,就只盯着他了,挑刺儿也只挑他的。一年前考了功名,进了翰林,回家少些,一回家阿娘就无意识地跟着他,绕着他转。

    说句冒犯座主的话,宋知鹤觉得她现在可能和阿娘有点像。

    就座主今天对陛下的见解来看,她对于做陛下的纯臣已经没什么太多的寄望了,座主现在一门心思扑在为陛下培养臣子的路上,老实说,宋知鹤虽然在她那学得不少东西,但是座主如果能够宽和一些的话,将是一众翰林之福啊。

    不过说到阿娘的话,唯一能够尽孝,又不被她唠叨死的办法就是陪她钓鱼。

    “钓鱼怎么样?”宋知鹤觉得自己有了思路,道,“江州正好临水,湖泊众多。”

    右王喝完一口茶,道:“你们座主,生平最厌恶钓鱼。”

    说完这话,右王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一下子落寞许多。

    宋知鹤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只得赶快结束这个话题,道:“大敌当前,军队正在紧急备战,就算景将军想抽出时间谈情说爱,情势也不允许。”

    右王叹了口气,显然觉得失算。

    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在这种关头,险境是最好的媒人,但是人命这种事情不是儿戏,因此都没有开口。

    右王坐了一会,就起身走了,走之前对他道:“你若是有时间,白日里也出军营的话,去平兆坊邈云街找我,有一个人带你去见见。”

    宋知鹤不知道是谁,但是右王似乎,每天也不是在城内闲转。

    这么一想,宋知鹤就更为之前自己的成见感到有些赧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