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姆！不好了！”布巾包住头发的中年女人边跑边喊。

    佛兹宅外是宽巷，附近民居间距宽阔，林德尔一眼瞧见正满身尘土跑来的身影。

    “苏珊大婶，我是林德尔，保持距离！”他大喊。

    “呼……呼……哦，是小林德尔啊。”

    苏珊停下脚步喘粗气，等调整完呼吸仔细打量疫医身形，眉头蹙起，“小林德尔，老汤姆呢？牛痘疮还没好？”

    “你怎么样？长疮了吗？”

    “我没事，老爹病情……还算稳定，但他年纪毕竟大了，需要休息。”林德尔稍犹豫，还是决定保密，否则他的身体状况就会成为疑点，“苏珊婶婶，出什么事了？”

    此时近午，阳光明媚，三十多岁但脸上已添许多皱纹的女人闻到自前方飘来的鱼腥草味，双手下意识握住干活时穿的麻布围巾，“雅尔拉城又来人了！十几个黑衣人！他们要把镇子上的疫医全带到雅尔拉城去！”

    卡尔·马泰神情冷淡肃穆，走过手工砌筑的石墙，在人群前站定。

    杉木镇人口不算少。

    他看过资料，这个镇子大约有三百多叶罗卡遗民，现在大半都出现在此。

    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为首的老者身穿皱巴巴的灰色绸布长袍，这身衣服若是新制会值不少钱，但破损边角和污垢都证明年份不短。

    “达斯·迪克？”卡尔语调笃定。

    面前老者外貌枯瘦，撑拐杖的手苍老饱经风霜，皱纹堆砌的脸庞如砖石纹丝不动，眼里透着坚毅和智慧，和其他镇民浑身满溢的凶狠气质截然不同。

    作为开化以太的骑士，卡尔感官惊人，清晰注意到杉木镇长身后众人脸部肌肉故意紧绷形成的凶恶，也看到褴褛破衣的微弱起伏。

    那是手脚不受控制颤抖所致，揭露内心真实情绪。

    正面面对摧国破城纵横北境的德迦贝弗士兵，哪怕仅一队，也让遗民们内心的恐惧不受控制蔓延。

    他们中的年长者经历过二十年前的灭国，年轻人也从长辈口中听过黑衣人的暴行。

    “迪克镇长，雅尔拉城中正有鼠疫蔓延，迫切需要经验丰富的疫医。”骑士如此说，声音洪亮，“以沙洛子爵大人的名义，征召杉木镇的疫医还有他们的学徒。”

    话音落，如石块丢入湖泊，惊起波光涟漪。

    人群喧哗沸腾，咒骂声此起彼伏。

    “活该！”

    “鼠疫？太棒了！”

    “终于轮到黑衣人了！”

    “凭什么要我们去援助？”

    “瘟疫在上！多弄死几个黑衣人！”

    “我们一个人都不会去！”

    卡尔·马泰听而不闻。

    身后带来的一队德迦贝弗士兵却有些忍不住了，戴甲手掌已按在武器上，只等骑士阁下一声令下，就要冲进去大开杀戒。

    他们摄入食物营养均衡，训练有素，身体强壮。

    披黑甲能挡住暗处刺来的草叉，剑戟挥砍就可随意制造血肉之花。

    前排叶罗卡人见黑衣人们蓄势待发，喊骂声迅速减小。

    骑士背在身后的手这才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继续原地待命。

    “骑士阁下，你听到了，镇民们不愿意。”达斯·迪克摇摇头，岁月流逝造就的浑浊瞳孔定格于卡尔，对其余黑衣人跃跃欲试的姿态视而不见。

    “雅尔拉城蔓延的鼠疫我也听闻了，其他叶罗卡人也听闻了，我们对罹难者深表哀悼。”达斯把头埋低，未拄拐的另一只手按住胸膛。

    心脏十次跳动后，老人抬头直视骑士，“但叶罗卡人镇子的自治是德迦贝弗帝国伟大的皇帝陛下亲自允许的，即使是子爵大人也无权干涉。”

    “所以我们拒绝。”

    哀悼礼仪完备，言语有理有据。

    斩钉截铁的拒绝。

    卡尔·马泰没有立刻开口。

    他仔细打量面前时日无多的老者，几乎从对方身上看到……贵族般的气质。

    那是一种他认为与生俱来才具备的高贵品质，即使是纯正德迦贝弗人中也很少具备。

    更何况是这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灰皮老鼠？！

    凭什么？！

    你们怎么配？！

    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被践踏般的侮辱，本能涌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与杀意，淡金色眼瞳都因此浮现血丝。

    比凶暴熊还要猛烈的气势，比食人魔还要凶狠的眼神，如山间落石般横空砸入叶罗卡人们的内心。

    喊骂声彻底停止了。

    人群本能恐惧纷乱，两百多人密密麻麻攒动的脑袋，竟同时后退两三步的距离。

    等回过神，才惊觉已让镇长形成孤身一人直面黑衣人的局面。

    卡尔嘴角轻微上扬。

    “咳咳咳……”拐杖落地，达斯身体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且不断咳嗽，好一会才平复，慢慢弯腰捡起木拐，“年纪大不中用了，让骑士阁下见笑了。”

    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庞出了许多汗，疲惫虚弱溢于言表。

    但依旧保持冷静的姿态。

    没有因镇民下意识后退而产生恐惧，也没有因身体本能而产生羞惭情绪。

    更没有想着用语言修饰。

    只是一句自嘲。

    这让卡尔刚刚展露的笑意凝固了。

    ‘达斯·迪克，商人家庭出身，已故兄长名罗斯·迪克，任原叶罗卡已故的汉斯男爵的管家，本人曾就读于原叶罗卡堡的叶罗卡学院。’

    ‘帝国征服叶罗卡后，按以往征服惯例设自治镇，达斯第一时间申请担任镇长，并约束叶罗卡人不要反抗。’

    ‘本来以为这人会很快申请成为半自由民，却没想到镇长一当就是二十年。’

    ‘区区一个杉木镇，居然有这样的人物……还有那个一人杀掉整个卫兵队的疫医，这个杉木镇，不能留了。’

    卡尔·马泰回想之前看的公文，作出判断。

    杀心已定，本来被冒犯的愤怒逐渐平息。

    愤怒，恰说明还有反转余地。

    平静则代表杀意已决。

    他不会对必死的目标怀有激烈的情绪。

    “如迪克镇长所说，叶罗卡人的自治是皇帝陛下允许的，即使是子爵大人也无权干涉。”

    “所以子爵大人正在安排新一批的杉木镇自治卫队进行训练，还有新的治安官也在选拔。等一切完成后，他们应该会一个月后抵达。”

    “考虑到六天前原治安官卡思普还有卫兵队被歹徒毒杀，子爵大人非常担忧杉木镇的治安与镇民的安全，所以正考虑是不是要增加卫兵队人手。”

    卡尔简单述说，话里有话。

    “子爵大人决定增设多少呢？”达斯把握重点。

    “常设一百人。”

    “所以如果没有疫医去雅尔拉城，镇上一个月后就会有一百名卫兵？”

    “没错，而且装备对标帝国士兵的标准配置。”

    标准配置，即黑甲、方盾、剑戟斧矛弓弩一应俱全。

    “如果杉木镇有疫医前往呢？”

    “那么后续抵达卫兵队的人数不变，装备照旧。”

    “……”达斯沉默低头思索，良久缓缓抬头，“我明白了，我会和镇民说的，杉木镇现有五位疫医，他们都会去的。”

    “但是学徒，我们要留下。”

    “如果骑士阁下不同意，那就一个月后派来新的卫兵队吧。”

    老人语气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谈论中午要吃些什么。

    卡尔已明白这是对方的底线。

    根据他过往三十五年人生的阅历，争论时有人声音很大，再做出肢体语言，这些刻意的举动是为了让自身显得更有说服力。

    但为了彰显说服力，恰说明内心的心虚。

    这就是能进一步打压的讯号。

    而像面前老者这般冷淡述说，则真真切切触及底线。

    “好，五个就五个。”卡尔回想来之前得到的命令，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