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梦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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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室友逼我去做梦

    “一个梦可以漫长回旋到多远?”

    常千发现自己站在桥底,问向背对自己的红衣女子。她撑了把天蓝色的伞,像幽蓝天地间一抹动人的红。

    女子穿红衣才真正美的惊心动魄吧,常千看着她的背影,无端地想。

    她的黑发垂下来,像鸦雏色。

    她听到常千的问题,微侧过头来,露出了明洁的额头和好看的睫毛,侧脸像明玉。她睫毛轻轻颤抖着,说:“一千年那么远……”

    她转过身来,明眸善睐,可眼角却有点点泪光。

    她温婉地笑:“您回来啦?”

    千年的光阴,好像弹指回眸间。

    如同有黄钟大吕在常千耳边訇然响起,常千一下子惊醒,从木椅上坐直了,热汗淋淋。

    常千睁眼扫了一圈,发现蓝衫道士已经不见了,孟离一个人站在窗边安静看着楼下从食堂回来的学生。

    常千还惦记着梦里那位红衣女子和蓝衫道士解的梦,他正打算开口,孟离如同未卜先知般转身,食指按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常千逆着光看到孟离上半身晕着光圈,夕阳的余晖将他染得矫然若神人。孟离看了常千几秒,笑了笑:“阿千,我要走了。”

    常千皱眉:“走?你打算去哪?”

    孟离如同没听见般,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雕着阴阳双鱼的玉佩,说:“将双鱼玉佩抵在额头上,你就可以回到一千年前!”

    “记住,你要做常遇春应该做的事情,否则……你的意识将陷入沉睡!”

    孟离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要做完常遇春应该做的事情,阿千!”

    常千额头上青筋绽起,他极力压抑才能按耐住内心中,如雪崩般出现的悸动。突然出现的蓝衫道士,这一段时间莫名其妙的梦,红衣女子对自己温婉的笑容……

    一切像是有预谋的开始,又像电影的开场。

    常千心里蓦然一恸,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浮上了心湖。

    它不可推阻,不可斩断,深固难徙,根深蒂固。

    常千哑着嗓子问:“在哪里可以再次见到你?”

    孟离深深看了眼常千,像要把他的分毫模样都印入脑海中。孟离微笑:“在天光大亮处。”

    孟离的身影如同金沙,被夕阳的余辉所吹散了,一点一点的消失。逆光中常千下意识探手去挽留,却什么也没触摸到,空中留着孟离最后一句话:“阿千,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一千年前……”

    常千瘫坐在椅子上,手还向空中探着,僵直着。末了,连空气中的声音都消散后,那只手方才如梦初醒一样,手指蜷了蜷,收了回去。

    常千垂着眸子看桌上的阴阳双鱼玉佩。

    这些人真奇怪啊,孟离同自己道别时是笑着的,明黄龙袍的天子饮酒时大笑着,就连红衣女子眼角有泪,同自己说着久别重逢的话,依然是笑着的。他们似乎都笃信自己会如何如何,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依据来深信不疑。

    可是常千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啊,算什么名将常遇春?

    兴许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吧,等醒来后孟离还会喊自己吃葱油饼再摊俩鸡蛋。给他讲梦里发生的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他还用会用燕京人的腔儿来调侃自己……

    常千把手伸向双鱼玉佩旁边的茶杯,给自己又满上。

    不知为何他有些抗拒,乃至害怕这双鱼玉佩。好像一旦选择开始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无论尽头是穷山河水还是柳暗花明。

    “假的…全都是假的…”常千哑着声音低声讲,匆匆饮尽茶水。

    常千慌张起身,丢了茶具,逃似的爬上了床。“什么常遇春,什么意识消沉,孟离又怎么可能消失不见?……梦,都是梦。”常千呜哝着,铺开被子闭上眼睛,一直自言自语。

    梦里之前出现的人、景与常千自己所说的话交替重复着,如同闭环,一遍又一遍。常千翻来覆去,紧闭双眼,慢慢地竟也睡着了。

    空中似乎响起了一声嗤笑,嘲笑着常千视而不见的躲避。

    ……

    第二天清晨常千醒后紧闭着双眼。他摸索着穿好了衣服,像盲人一样下床,兜里揣了手机和身份证,出了寝室房才睁开眼睛。

    ——他担心看到桌子上的茶具和双鱼玉佩,担心昨天的事情是事实。但自始至终他同样也没有听到孟离的声音,常千的心沉下去了。

    常千背靠着门,把脸埋在手里,深吸口气,然后出了宿舍楼。他要去医院看病,他不相信“意识消沉”这样的话,

    昨天下午常千已经预约了脑科,时间就是今日上午。

    常千干脆就不吃早饭了,直接打了一辆车坐到医院门口,他在大厅里坐着,一边等待,一边抵抗如潮的困意。

    常千用拇指指甲死命抵着,掐着食指中段,压的指甲附近的皮肤都是血痕,方才等到了自己。常千如获大赦,赶忙起身。

    在常千告诉医生自己嗜睡的症状后,医生说:“你去拍一个片子吧。”

    常千拿着CT片往回赶,递给了医生。

    医生锁着眉看着,又抬头看了看常千,亲自带着他又去做了一系列的检查。

    常千困得要命又强打精神,意识混沌,像木偶一样听从医生安排。他走马观花,做了很多像“核磁共振检查”一样不明觉厉的检查。

    他在麻木中意识到,兴许自己真的可能出了什么大病。

    最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诊室,医生神情沉重地坐着,常千猛然清醒了。

    他看到医生叹了口气,斟酌着缓缓开口:“你脑袋里长了点……怪东西。”

    常千突然有些口干舌燥:“您敞开说就行。”

    医生又叹了口气,侧开眼睛不去看常千的脸,盯着桌子一个字一个字的讲:“那是个…很大的怪东西……它盘踞的位置很特殊,没法做手术切除掉。”

    常千一直掐食指的拇指松开了,一股新鲜的痛感混着困意,和被猜到的事实的悲哀感涌上心头。他的手鲜血淋漓。

    他对面的医生声声音柔和,但常千听着却像每说出一个字,又立刻吞回去一样,跟鱼吐的泡泡别无二致。

    医生说:“可能也就剩两三个月了吧……别太苛求了自己了,想做什么快点去吧。”

    医生的声音柔和,眼神悲悯。

    悠悠荡荡的,鱼吐出的泡泡碎了。

    常千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来,不知怎么的回了学校,到了寝室,沿途恍恍惚惚,犹如一瞬间。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这件事。

    寝室里蓝色的窗帘拉了一半,常千还记得昨天孟离就站在没拉窗帘的那一边,变成金沙散开了,说着一些深奥晦涩的话。

    他一个人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裹成一团,脑袋里一片混沌,有时是孟离严肃告诫的话,有时是来自直觉的劝告——远离双鱼玉佩,有时又是红衣女子手中的幽蓝色伞……那把伞旋转啊转,转成了寝室里一半被拉上的窗帘。楼外的光使得寝室一半是柔和的亮色,一半是冷寂的蓝色。

    “可能也就剩两三个月了吧……别太苛求自己,想做什么快点去吧……”

    “很大的怪东西……”

    最终回荡在常千脑海里的,还是医生紧锁的眉头和一张一合的嘴,那眉头渐渐演化成一笔曲折的浓墨,嘴变成了白纸上的缺口。

    常千的心中猛然一股巨响,如同春雷绽放,他骤然睁开眼睛,眼珠子上血丝纵横。

    常千咬着牙关走到了桌子边,用一种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眼神盯着双鱼玉佩。它刚好位于冷寂的蓝色和柔和的亮色的交界线上,犹如天命,一半熠熠生辉,一变幽蓝黯然。

    “不过生死命一条?呵,真他妈是说的容易……”常千眼神黏在了上面,一动不动,心想。

    在孟离消散之前,寝室的很多个晚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俩经常四海八方地侃大山,什么话题都聊,可能还搞点夜宵。

    他们聊女人,聊周围的事儿,聊国际的事儿,聊三观,聊过去,聊选择和决策……

    有一次搞完夜宵后,他俩爬上床,接着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孟离突然问:“如果有件事只能由你,也只能你能做,是牺牲自己成全大义的事情,你会做吗?”

    常千当时头枕双手,看着黑黑天花板:“只能有我做的大义是什么样的大义?”

    孟离停顿了一下:“是保持平稳秩序下的大义。”

    当时常千也未多想,只是把它理解成了国家和平。于是常千看着天花板浮想联翩:“只能由我做的大义啊……如果哥们真是这样也太帅了吧,自我以后的每个人不都得记着哥们的大名?”

    常千一句下了定论:”至于牺牲?不过生死命一条嘛。头掉了碗大的疤!”

    那天晚上夜宵搞得贼好,鸡骨架配热汤面。

    常千思绪乱成麻,缓缓拿起了桌上的玉佩。他牙关咬了又咬,腮帮子鼓了又鼓。

    “将双鱼佩抵在额头,你就可以切实回到一千年前……”

    选择吗?一方面是意识在几个月后结束,一方面是莫名其妙的直觉和恐惧,怎么选?常千自问。

    大话说的很轻松,可是还是害怕死亡吧,直觉可能也会错吧,有一条明白的活路为什么不选呢?

    一条路走到黑也要走,因为它可能是条活路,你在赌所谓的“可能”。

    常千的手很稳,举起了双鱼玉佩。

    他是个彻头彻底的庸人,生死在前。为了后人铭记的大义才举起玉佩,这种话也太虚假了吧……自己也只是为了活着。

    常千俯下身来,头抵玉佩,低到混沌里。思维像淌过的一条一千年那么长的江河,湿漉漉的,透着冷气。

    在这冷气里,济楚山顶的山神庙中,一个穿烂条褴褛的年轻乞丐睁开眼睛,眼睛带着茫然、警惕、惊惧,环视这座荒废已久的神灵庙宇,它的墙角有杂草,神像破损。

    庙外大雨如注,夜色如墨。

    而野祠风嚣雨狂,疑有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