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辉惊梦知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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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交锋(五)

    瞿琅在跑,抱着匣子放足奔跑。

    被肖先生从马车推下来的他连一步都不敢迟慢;只消缓上一步,就要被沙地里冒蹿的砾刺扎穿脚;只消松懈一分,就会被那群凶神恶煞追赶上;他绝不能让肖先生失望!

    他几乎是在眨眼间已跑到了马车的十五开步,身后不断有尖利的锥柱向他拔锋袭来。

    作为一个打六岁起就进入百炼堂的子弟,十四岁的瞿琅委实有在火炉边千锤百炼着锻打生铁的体力,一口气下常常能奔出两里地,跑动的速度不必质疑。

    只是他实在跑得太快,未免有些快过头了!

    要把宽厚的匣子抱在怀里本就不易,为着快,就只好在腿脚上凝满注意力,疾奔途中,他甚至没能留意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扣捏不住,已由匣身上剥离,立刻致使酸涩的臂膀难以持稳,令匣子向下挣脱滑溜。

    瞿琅赶紧把上半身蜷曲收拢。

    肩膀用力的同时,腹部内缩,竭尽全力着企图将上面的匣子重新夹牢;于是下面迈得太大的步子,自然就出了错。

    抬腿放足之际,膝盖陡然磕撞了匣子的底部,匣子是用阴沉木所筑,硬实无比,立即磕得瞿琅疼痛入骨。

    奔跑中,倘使一条腿的摆幅跟不上另一条,结果往往只会是向前栽扑。

    瞿琅扑了出去,因为匣子的阻隔倒是没有以脸着地,可匣子岂非也压得两条紧贴沙石的臂膀麻痹,一时间痛得热汗如雨。

    后头的锥柱兀自绽露出尖利,朝瞿琅腰侧钻去。

    瞿琅扑趴的身子猛然一翻,棱锥刺在阴沉木匣上,“镗”的一声闷响,到底没能洞穿得了,始让他险险拾回小命。

    他拖着腿,继续在地上爬远,越远越好。

    “哐——哐——哐——哐——”

    百鸟还巢鼓的鼓点又被擂响。

    四周的沙尘黑璧听命似地聚散,先散作纷飞的碎粒,然后再重新聚结,把当下的场面重新分切。

    留给瞿琅爬行的空间岂非越来越小,适才他若还能辨别东南西北的方向,刻下却已完全迷茫。

    镖队在哪?肖先生怎样?他不知道。

    无知可以让人变得武断、粗鲁,也会教人压抑不住恐慌。

    他虽然还在漫无目的地爬,一颗心却已沉浸在了绝望,只觉得自己无以走不出黑沙湾,更以为匣中的新剑再不可能交到剑神手上。

    他忽而听到鼓声间歇中,有人在叫嚷:“瞿兄弟。”

    向来是李拓这般叫他。

    陡然听到李拓声音的瞿琅当然把脖子仰了仰,分辨声音的位置,仿佛是在自己的右后方,刚想扭头爬去,心尖又生出迷惘!

    我要被李大哥救了?

    伊始,这点迷惘极其微小,却如涟漪般一圈圈地向外扩荡,不只头脑,连指尖、脚踝仿佛都具备了思考,得出的结论却是惊人的一致。

    不要!

    瞿琅不要被李拓所救,因为对李拓妒恨!

    妒恨他得到肖先生的夸奖;妒恨他被陆立川极致信赖、妒恨他让所有人都觉得值得依靠,妒恨他具备飘逸的武功身法,也妒恨他是名闻遐迩的七把刀。

    可一切妒恨的源头,当然还是他和颜子涵可以那么好。

    对他的妒恨使得瞿琅心底身处不想与之有亏欠,他打定主意不要被李拓救出危险。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出现在了左前:“小兄弟,你在哪?”

    肖先生的声音!难道他将抢剑的坏人摆脱了?

    瞿琅心中狂喜,一声呼叫:“我,我在这里。”

    一边回应,也一边强撑着站起,踉踉跄跄地循着声音走去。

    他愿意被肖先生拯救,不只因为他们睡在一起,也因为肖先生默默对自己的照拂。

    在平远客栈过的那个夜,他辗转反侧,心里难免为着颜子涵没能喝下自己亲自熬煮的红糖姜茶汤而感到失落,脑筋也一点点思考云游。

    何以那家杂货行会开至那么深的夜?何以陆镖头会破天荒的用红糖就酒?(详见一百四十二章)

    瞿琅不是笨蛋,瞿琅当然想通是因为肖先生一直跟在了身后。

    那天之后,他打心底把肖先生看成朋友,面对外人的怯羞也一扫而空;甚至有天肖先生心血来潮,拉着他在帐篷里偷偷喝酒,彼此岂非也在熏醉中把心头里的一角向对方吐露。

    所以要救,还得是肖先生救!

    瞿琅已贴在了黑璧前,放声道:“我在这里,肖大叔。”

    黑璧对面,肖先生的声音带着笑意:“好。”

    紧接着,一把利剑蓦地在沙砾结作的黑璧上剜出一个窟窿,继而又探出一只手。

    肖先生很用心的保养自己双手,他在江湖上行走,不靠兵刃,只凭拳头。

    瞿琅当然认得肖先生的手,绝不像此刻这只攥着自己衣襟的手臃肿。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不好,再想要逃,又哪里能由成年人的手底挣脱。

    这只手用力一拔,就把瞿琅连人带匣一块甩到另一片黑璧的包围中。

    突破黑璧时,皮肤和沙砾的摩擦刮得他浑身剧痛,继而又被推坐在沙地上,差点要被砾刺在两股扎洞,好不容易从恍惚中稳了稳神,向前看去,只见一个汉子面上带着贼贼笑意,一旁沈思允爽利敛剑,瞳子里有清漠。

    沈思允道:“把匣子交给我。”

    瞿琅固执道:“不。”

    只是他除了更用力地把木匣怀搂,已然没了对策。

    沈思允道:“有时我的确想不到,你们为何非要逼得旁人下重手。”

    瞿琅听得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惊恐道:“你们把肖大叔怎么了?”

    沈思允语气冰凉:“倒也没怎么。只是见他极其在意自己的手,于是就让他没有了手。”

    她把玩手里的翠玉剑鞘,挽转了一个花,继而道:“蒹葭虽细,剁起手来,倒也麻利。”

    瞿琅眼珠突裂,心魂摇曳,满腔的悲戚无处倾泄,连沙子会因为响动而蹿冒砾刺也已忘却,仰着头颅朝向炎热却无情的天,痛嚎道:“啊——!”

    沈思允莲步敏疾,迅然已往瞿琅身前逼去,双手捧剑,以鞘尖挑住瞿琅衣领,于千钧一发之间,携着他把半人高的棱锥沙柱堪堪闪避。

    她道:“交出匣子,我饶你一命。”

    瞿琅道:“呸!”居然朝她啐出一口唾液。

    沈思允撇着脑袋闪避,脸蛋上却仍然沾了几滴唾沫星。

    她当然气急,却尤能压抑,道:“还是说你也想尝尝失去双臂?”

    没有等待瞿琅的回答,她已反手将瞿琅闷抵在沙地,鞘尖扼在他的脖领,蒹葭细剑一寸寸由鞘内拔起。

    眼看剑光四射之际,黑璧里突然钻进了一道身影,口中喊着:“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