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辉惊梦知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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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少年郎(三)

    无穗剑断然直刺少年足尖,倘使不愿一条腿伤缺,少年只得退却。

    只因这倒退的一步,少年再无力拒止马连的开圆。

    但见水泡蓦然在马连十指缝隙间潋滟,方平缓下来的湖面震荡得剧烈。

    便于几息间,壮阔波浪又开始于他身边狂怒飞卷。

    十道水波由指尖直纵而出,迅速在短剑的落处交错缠绵,抢于短尖沉湖的瞬息前,水波聚成一股喷蹿向上的浪泉。

    泉水将欲坠的短剑托接,继而推搡着剑尖不断拔高、冲天,剑锋上倏尔已被碧蓝色的光辉裹覆,当浪泉升至最高处,光辉以剑尖为圆心向四方弥扩得迅速。

    如屏似璧的碧蓝圆弧一直蔓延到十引开外,才彻底打住;十引内,浪涌浪翻,再不是寻常人想象得出。

    就连君不羡也得从古筝里赶紧拔枪,枪尖深刻入甲板下,另一只手更加颜子涵的腰肢环抱,这才抵得过乌篷船在滚浪里的漂摇跌撞。

    定了锚的扁舟情况稍好,只消蒙面人们趴下,便不至于甩入江。

    少年则遇上险况,在汹涌的江潮中摇摇晃晃,也得插剑沉步,身形稳定得极为勉强。

    接踵而至的即是泼天巨浪。

    颜子涵瞠目结舌,恍惚间就觉得湖心翻腾的浪涛足有山岳那般高,劈头盖脸,向少年倾轧。

    少年不甘被涛山埋葬,索性不再顾自己会往那边浪荡,纯粹心念,拔出插舟头的剑,双手把持,刺贯向头顶的山岳。

    与此同时,口中轻念:““严冬一凛、天地寒杀”!”

    向死一剑。

    一剑即是终结,一剑洞透山岳,一剑刺破江浪的纹理,竟将水滴也击成粉屑。

    比针头更细的浪水粉屑盈满在天,天地、江潮,仿佛也有那么一瞬陷入寂灭。

    马连忍不住低呼:“果然是可胜剑神的一剑。”

    这就是穆雨时留与少年的剑道。

    何谓剑道?

    剑是手中执念,道是大千世界,剑道即是以我之执念衍生世界。

    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乃是剑神执念,所以剑神的“薄酒梧桐剑”一向讲求以剑生剑,一剑之后必繁衍一剑,给人一种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感觉,所以常被世人称为活剑。

    昔年只剩残念的穆雨时于星河台下观剑,因活剑的勃勃生机重新燃起生活斗志,也因而起心动念,试图创出可以媲美“薄酒梧桐剑”的一剑。

    他愈是思忖,愈发觉人世间的活剑都被剑神用尽、用绝,当真想略胜一筹,便不得不往死剑钻研。

    一个因活剑而重生的人终究开始钻研死剑,世间之事,往往带有几分讽刺。

    有死无生、清净寂灭,一剑只是一剑,一旦剑出,面前所有必定崩解杀绝,宛如置身凛冽的严冬,一方天地都被霜寒冻结。

    一死一活,正是相生相克的两种剑!

    而少年也因为施展出一剑,全身疲倦,身体猛地向下沉伏,若不是双手固执把持着剑,怕是已要瘫软。

    毕竟,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足以出剑的精力。

    也就留给了马连千载难逢的良机,心中虽颇有惋惜,可既然答应了狄家,他就会尽力抹杀少年。

    空中的水滴粉屑因被切断了气韵,始终浮悬,不肯与依旧翻涌的波涛有所牵连;可马连对于失去这些水滴的控制分毫不在意。

    他的双手迅速在浸湖底,跟着手腕猛然一拧,立即抓出两条粗壮如柱的水鞭,一鞭抽往少年的咽喉前,一鞭向少年苦苦支撑的足踝裹衔。

    少年不想被挟,宁可拼着心潮狂烈、喷吐出一口浓血,也要对水鞭出剑。

    “铮”。

    剑啸嘹响天边,浮生剑确切无误地斩进水鞭里面,然而他终究没能使出第二记死剑,刻下只是凭膂力去抗衡一切。

    虽然想着可以斩灭长鞭和骇浪,可到底和痴人说梦不遑多让。

    水鞭猝然已淹没了浮生剑和双臂,径直朝少年脖颈扼去。

    紧接着,马连握鞭的双手一扯,少年足踝被扯得一撇,陡然半跪在舟舫上;喉咙更被扯紧,随时都在窒息的边缘。

    颜子涵看向君不羡,道:“就如此放任那弟弟死去?”

    君不羡无情道:“我只顾驭灵,不管江湖恩怨。”

    颜子涵虽也于心不忍,可身形都要对方搀扶,哪里还有力出剑?

    忽而间,却有一片雪花覆在了她的鼻尖,凉得她微颤双肩。

    分明是六月末的夏天,天地怎会悄然有雪?

    颜子涵正惊异,从天而降的一柄细剑来得白驹过隙,冬青色的剑身决然洞穿了水鞭。

    只是剑锋再利,又能奈水流何?

    马连却在第一时间沉下脸,直勾勾地盯着与剑同来的人。

    赫然是个女人,飒爽英姿的女人。

    她素抹胭脂,半身芙蓉色窄袖上衣,下面是百褶千纱短裤裙,刻下正倒垂执剑,一双雪嫩的长腿袒露得明艳。

    马连根本不敢在美色上迷眷,瞬间扯开裹着少年脚踝的水鞭,猛然向女子抽去!

    女子依旧垂立,剑眉不曾动弹几许。

    弹动的是她的飞花琉璃束。

    本在杨柳纤腰上紧箍,却陡而悬空膨大,飞旋周转着;继而生结出一朵冰花,在与琉璃束间隔三寸的地方。

    有一道纯白光辉缱绻在束腰上。

    君不羡冷眸一亮,喃喃道:“是她?”

    颜子涵就算不认识大荒名人,也得好奇道:“谁啊?”

    就在短短几字对话间,第四朵冰花也骤然凝结,纯白光辉向外散扩,无疑又是开圆。

    白色光璧掠过颜子涵肌肤,自然是寒冻感觉,再瞧那天上地下,幽幽飘扬了雪。

    六瓣的雪花如同凋零落叶,倏尔铺满芦苇荡向外十丈,浮悬在空中的水滴碎屑瞬间冻成冰粒,坠向湖面。

    紧接着,细剑刺透水鞭的位置上开始有了肉眼可见的龟裂,横横纵纵,肆无忌惮地在逐渐冻凝为冰雕的水鞭上蔓延。

    “嘭”的一声,水鞭崩碎炸裂,化作一块块冰石,砸进江面,然后又激撞成冰粒片片。

    原来在那飞雪连天之下,浪潮亦于顷刻间晶霜寒结。

    那蓝穗蒙面人半个身子嵌在冰江里,如何也动弹不得,冻得嘴皮不住打架。

    马连的呼吸开始慌乱。

    嘴里气息一吐,立刻化成了重重冷雾,遮罩了前方,令其视野望不见一丈。

    而等他憋了口长气、好不容易看清面前时,却已空空荡荡。

    跟着,一柄比冰雪更冷的细剑从身后搁在他的脖子上。

    女子恨恨道:“还打么?”

    马连赶紧摇头。

    女子向总算站得起身的少年道:“徒弟,给他几巴掌。”

    少年抹了抹唇角的血,又摸了摸脑袋,道:“这样不好吧。”

    女子道:“我辛辛苦苦捡来一个可以光耀抱雪流的徒弟,他居然敢杀,绝不能轻饶!你若不打,我可就动手了。”

    少年赶紧道:“不要不要,师傅若是出手,直如活剐,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走到近前,向一动也不敢动的马连抡圆巴掌。

    颜子涵正看得目瞪口呆,耳畔轻轻听得君不羡道:“她是谷凝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