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辉惊梦知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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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昨夕是何夕

    “你来这里做什么?”

    喜欢扎着两咎麻花辫的小姑娘气鼓鼓、恶狠狠地对着门缝外的男孩说。

    男孩的眼里有光在闪烁,他道:“走,我来是为了带你走。”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不同。

    和平常不同,也和记忆里不同,于是不免就想到了那个难以忘却的凛冬。

    ……

    那个冬天万里冰封,百年来不曾下雪的风暖城银妆素裹,白皑皑的雪花在小姑娘掌心飘落,刚有一丝丝寒凉,就被爹爹的大手重新捂暖和。两父女在撒满盐的街道上漫走,这天恰好是去外婆家的时候,想起外婆锅里“咕嘟咕嘟”煮炖的红烧肉,她再是矜持,也会馋得口水直流。

    拐过了一个巷弄,再往里街走上一会儿,左边的第四间房舍就有炭炉等着她去烤火。

    可二人却忽然不再走动。

    为了清出道路,多余的积雪会扫向角落,难免形成了一股股如山的雪坡。而在无垠的雪坡中,赫然有个男孩冷得发抖,他模样并不比小姑娘大许多,那张冻得发紫的脸上残余着饥迫,破漏的衣物就连癯小的身躯都无法覆裹,嘴边纵然还有雾气吐露,也已无法将唇边的雪晶消融。他在颤抖中不断地摇晃着有气无力的手,岂非有一个不见丰腴的妇人正在他的怀抱里被环搂。

    幼稚的年纪让他连死亡也来不及搞懂,这才拼命地摇晃着,摇晃着娘亲因为持家而长满了茧子的手——因为冻僵,而再也不能抚摸他额头的手。

    昨夜的雪肆无忌惮地飘落,被赶出家门的两人只有露宿街头,庇护了男孩一夜的娘亲终于浑身凉透,此刻就算有一万个人在她耳边撕心裂肺地吼,也唤醒不来那双永远沉闭的眼眸。

    寒风似乎想着刺入骨头,在小姑娘的一声惊呼中,风刮倒了男孩,令他一脑门直截了当地栽进雪里。密集的雪絮很快塞堵了他的口鼻,当呼吸渐渐需要用上更大的力气时,他松懈了下去,灵魂有一瞬间已经从这具消瘦的躯壳里抽离。

    无依的孩子,绝对度不过这个严寒的冬季,如果没有两父女,男孩大抵也要像娘亲一样死去。

    再醒来,已置身在火光里,小姑娘给他端来一碗炖烂了的红烧肉,道:“你放心,爹爹说过会好生安葬你娘的。”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小姑娘支起小手,努力地把男孩挡在门口,怎奈男孩的肩膀已然挤进了门缝,除非把他压扁,否则大门绝不可能合拢。

    死撑了一阵后,没了力气的小姑娘只得放弃,然后立即抬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拨弄,让乱糟糟的刘海儿遮挡住原本饱满得令人生羡的额头,语带固执道:“我不走。”

    男孩总算挤入门里,笔直来到她的身边,探手就往小姑娘的额前摸,旋即便遭到了小姑娘的小手纠缠,一顿挣扎后,被他束缚着牢牢抵在墙头。

    他像是命令般,道:“不要动。”

    ……

    男孩娘亲的葬礼安排在了三天后,参加的人并不多,居然都是王家人,没有一位是他和娘亲的故旧亲友。小姑娘怕他伤心难过,怀揣着好心去勾挽他的手,却被无情甩脱。

    彼时的他凶狠地道:“不要动!”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男孩掀开刘海儿,露出了小姑娘竭力想要遮掩的额头,本来圆润饱满的前额隆起两个鼓包,哪怕过去了一宿,也没有意思消肿。

    小姑娘双手仍被他捆在脑袋上方,只得甩了甩肩膀,恨恨道:“笑话看够了么?”

    男孩眼里的雾灰蒙蒙,温柔地道:“疼不疼?”

    小姑娘怔了半晌,想不到这个连娘亲葬礼都不曾泪落的薄情寡义死鱼眼竟会对自己这般温柔,突然就委屈地扁了嘴巴,重重地点头,泪水伴着哭泣止不住地垂落。

    鼓包自然是被人打的。

    昨天她亦是这般气鼓鼓地冲出了书院,胸脯里积攒着对男孩的恨令她忘了去瞧眼前,“噗”的一下,和人群撞身。本就是极度气愤,刻下又把屁股摔疼,忍不住骂骂咧咧地数落几声。倘使撞上善男信女倒也无碍,偏偏这群人是南城八十一巷里臭名昭著的流氓地痞,根本不管她还涉世未深,拽紧她的头发,巴掌直指脑门。

    也不知哭泣了多久,她缓过劲后,揉揉眼睛,少了些气与恨,向男孩摊开掌心,道:“这里更疼。”

    掌心分明有三条重叠一块的红痂,证明她昨天也挨了藤条的打。

    男孩其实分外心疼,却兀自板着脸道:“谁让你撕书了!”

    小姑娘噘着嘴、咬着牙,恨恨道:“就是你,你害的。”

    男孩又能奈她何?

    打从清楚自己成了孤儿后,被王家收留的男孩再无懒惰,肯吃苦、肯劳作,坚韧的性子让大人都觉得他很不错。于是王墨寅有意带他学算盘珠落,王墨言写书喜欢有他在身侧,王西川更是对他委以重任。

    然后,男孩就以监学的身份来到了白鹿学院中。

    他的到来自然让偷懒玩闲的孩子们黯然失色,以往的死对头也要聚在一块商量对策,而昨日的集体撕毁书卷就是对他光明正大的恫吓。谁知这个消息立即传到了王西川的耳朵,一向敬重圣贤的老人家大发雷霆,抄起藤条就向课堂走,撕了书的学子都要被抽打手心,就连最疼爱的侄孙女也得不到纵容。

    男孩托着她的杏手仔细看过后,突然“呸”的一下在掌心吐了口唾沫。

    小姑娘又要气不打一处来,挥舞起另一只小拳头:“你……”

    旋即,却见男孩轻轻用手指将唾沫在红痂处化开,他的指尖和他的言语一样轻,道:“还疼么?”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放下粉拳,道:“哼……脏死了……”

    半晌后,男孩突然握住小姑娘的手,十指紧扣,道:“跟我走。”

    小姑娘来不及问“去哪儿”,已然被他牵着手跑进大街小巷的春风中。

    一阵气喘吁吁后,他们蹲守在一堆稻草后,从缝隙里向外望觑,小姑娘猛地辨识出对面正是自己昨天被打的巷弄,恐怖的记忆立时教她的肩膀缩了缩。

    脸颊上冷不丁冒出了细汗,她颤巍巍地问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男孩平淡道:“等。”

    小姑娘睁大眼睛,充满了怯惧和疑惑道:“等什么?”

    男孩道:“等昨天欺负你的人。”

    小姑娘眼底涌现出惊恐,摇晃着他的手,道:“不好吧!”

    男孩用双掌包裹着她那只带红痂的手,决绝道:“待会儿你指完昨天带头的那人后就赶紧走,接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回头。”

    那时的他已把性命置之在了脑后。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跑走,却又没听他的话回了头。

    她带着大人赶到的时候,窄巷已经凌乱做了一团,没有人是不挂彩的,男孩自然受伤最重,双拳原本就难以抵抗四手,何况六岁的他无论从体格还是力气上,都比十二岁的流氓们小了许多。打到最后,他已被按在地上。可谁都不能否认他委实是块硬骨头,哪怕一边挨着踹,也要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小姑娘指定的那带头人的皮肉,豁出了性命也绝不肯松,倘使到了他被打死的时候,那带头人距离被咬死也差不了许多!

    他们分明把男孩打得血肉模糊,却不知缘由地从心底对他惧恐。

    而在他彻底昏倒之前,岂非还如鬼怪一般嘶吼道:“往,后,谁要还敢,敢再欺负王,洁青,我一定,咬断他的,喉咙!”

    “疯狗”的名号便是那个时候在南城八十一巷不胫而走。

    望着出气多、进气少的男孩,小姑娘潸然泪落,也就彻底忘记了告诉他,方才因为害怕极了,手有些颤抖,好似指错了那个带头。

    ……

    李拓想不到她会如当初一样问自己,刻下望着那张相思多年的冰冷面容,他道:“我来是为了完成当初欠下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