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辉惊梦知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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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厄途上(二)

    蛟蟒卷起的狂风更加急骤,那蛮子嘴里也兀自喋喋不休,“噜咕咕沙噜呼戚戚巴呼”的喝声响破苍穹,然而不愿目睹分尸的李拓还是扭过身、别开头,顺便还为身后忽现的女子遮蔽眼眸。

    接踵而至的,就是撕绞扯咬之声不断传来,激溅的血雾仿佛都揉入了风中。

    岸上有许多魁梧、健壮的汉子做工,抬头望见蛮子是何以被嚼碎后,昨夜的菜渣都一叶不剩地吐呕,其他人更是连肠子也搅得生疼,以致整个岸边陡然有了弥散不去的恶臭。

    而那女子哪怕被蒙了眼,还是被各种各样的嚎吼,怖骇得香肩一抖,险些没能站稳、跌入李拓怀中。

    吞尽蛮子过后,蛟蟒又在中天缭绕几周,脑袋稍略探出云中,跟着饱嗝般喷出肃杀的嘶吼,惊得一半人群跪在呕吐物上不断磕头,才心满意足地遁影江中。

    整个岸港不由得陷入沉默。

    不知多少时间从悄然中溜过,直到李拓重新感受到阳光的温热,才从女子眼前抽离手。

    女子睫毛颤颤,睁眼若鹿醒。

    那委实是一双奇异的眼睛,深望下去,竟似是浅桃色,仿佛阳光洒落流泻的山泉,恬暖而明媚,又仿佛伴风远扬的蒲公英花蕾,随性而活泼;眼睛带笑则是甜蜜蜜,眼睛欲哭则又娇滴滴。唯有这样的眼睛,才衬托得起她的绝丽。

    眉似浅柳、眼有芒星,两颊是沁人的粉色红晕,一对月牙酒窝甜甜鼓起,姣面向李拓一寸寸靠近。

    李拓死鱼眼里难得有了几分惊异,正不知如何应付她的贴近,倏尔就见她迅速向右探头、又敏捷地缩回去,赫然是把清瘦的自己当作了遮掩的墙壁。

    看着江面风平浪静,她扑闪眼睛,仰头向李拓问去:“和尚人哩?”

    李拓回答得平静:“蛟蟒的肚子里。”

    女子把小拳在胸脯前握紧,微微将鼻子皱起,觉得恶心:“咦——”

    那瘫在地的书生眼眶里尽是痴迷,这时寻见契机,立刻搭话道:“姑娘如何知道那人是个和尚?”

    女子扁嘴道:“他最后在喊“大威天龙罗汉罩”,不是和尚还能是什么哩?”

    见她娇柔模样,书生心肝扑通直跳,伸手空中,对李拓道:“兄台搭把手。”

    李拓拒绝道:“你是大腿被扎,不是整条腿被锯掉,自己起身就好。”

    书生满眼凄苦,心中暗叫:兄台怎么就不能体谅?在佳人面前,我不想显得狼狈踉跄。

    大腿上那亿点钻心的疼,书生再顾不上,咬咬牙,猛地蹿起身,当着她的面显露坚强;瘸拐来到身旁,摆开最儒雅的架势,道:“姑娘听得懂山蛮话?”

    女子明媚地笑了笑:“这有什么,人家本就在山蛮长大。”

    山蛮泛指大荒西南边的十万大山,豫石州的边陲正是两地的接壤,七百年来渐渐有了通商,虽在文化上仍有隔阂,却已能够做到各具善意地来来往往。

    浮石城作为豫石州府,得见些山蛮的男女实属正常。

    书生怀着一些惊奇对女子仔细打量,可她的眉眼、鼻唇委实都是大荒人的模样,身上穿的那件鹅黄色的无缘裙更令人恍如处身于江南水乡。

    他赶紧道:“姑娘看着不像。”

    女子道:“人家只说长在山蛮,又没说自己是山蛮人。”

    书生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跟着,他又道:“那姑娘人在岸港可是要乘船出行?若是前往夜繁城,我们可以同道。”

    女子摆着手:“我还未打算好,只是方才听闻有蛟在空中飞,这才惊奇的过来望一望。”

    她委实也看见了李拓在空中悬飞,于是对他也带上几分好奇:“对了,我在附近铺了个流水摊,不收钱的,你们一起来?”

    书生兴奋不已:“好啊。”

    李拓无甚兴趣:“不必了。”

    女子眉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看得他不由别过头去,跟着就被拽住了披风。

    她娇嗔道:“去吧。”

    ……

    摊子不算大,却忙碌得紧,操持一切的也是位少女,长得只能算清丽,一身紧袖束衣、短䙓裤裙很衬她的麻利,面对排起长龙的人群——至少有大半是从方才楼船坠江的船工、客商——依旧不疾不徐。

    她思路清晰,妥善处理,谁要了碗牛肉面、谁点了根炸油条、谁想喝一碗新鲜羊奶、谁还未尝过肚片汤,都存乎一心。

    女子向她招晃手臂,笑道:“祈风,我这儿有两个。”

    叫祈风的少女连眼眸都不肯抬起,道:“自己处理。”

    女子撒娇道:“可是我……”

    她娇还未撒尽,祈风就将正擀着面的木杖拍在砧板上,冰冷的眸子向她瞪去。

    女子只得噘起嘴,倒未被惊吓,还能顽皮地吐舌头,道:“自己处理就自己处理,凶什么凶么。”

    她气呼呼回头,立刻望见书生的关切和那对死鱼眼。

    书生温言道:“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道:“没事。就是,人家生疏了一些,大概会慢一点。”

    可小家碧玉的她慢的绝不是一星半点。

    她几乎不怎么会抻面,牛肉也不知是该切丁还是该切片,挤奶又怕掐疼了羊,以致奶水只能涓滴落入碗间。

    不论怎样,她总是给二人端上来了羊奶和牛肉面。

    随后,她还背着祈风舀了勺红糖,混在羊奶里,还稍带了私心,多给了李拓一些。

    向二人眨了眨眼睛:“这样喝才会见甜。”

    她的笑容岂非也像蜜一样。

    有了女子的展颜微笑,书生只觉每根粗壮的面条都滋味美妙;看着她忙得满头大汗,李拓的筷子也不好意思停下。

    书生狼吞虎咽后,对她的迷恋无以复加,问道:“姑娘可否将芳名相告,也可给在下留存一点念像?”

    女子笑如银铃,道:“哪有这么夸张啊,人家叫颜……”

    背后又是一片砸响。

    女子不用扭脸,就知道祈风正虎视眈眈对自己凝望,香肩旋即一紧,委屈巴巴地改口道:“人家就叫颜姑娘。”

    书生笑容自然勉强,却也只得道:“姑娘家出门在外,的确是多提防些才好。”他拱手作揖,骄傲道:“在下叫作商左邦,乃是……乃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感觉肚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由得向李拓扭脸探望。

    李拓的面色也委实不像方才面对蛟蟒来袭时那般平静了。

    ……

    牛肉和红糖不可并食,这道理往后十年李拓都没能忘。

    可现在他只能闭眼,落拓蹲在茅房。

    那个名唤商左邦的书生和他一道,当下正在隔壁,后面同他一样不断向外放着气,却终究只泻出几点淅淅沥沥。

    过了许久,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提起裤子出门去。

    恍惚中,李拓简直以为商左邦的脸蛋都消瘦了几许,只见对方又拱了拱手,依旧顽强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商左邦,乃是阡陌……”肚子竟又是一声“咕唧”,令其肩膀脖子陡然激灵,朝李拓讨要了几张草纸,重回故地。

    李拓用摇头表达自己的哀悼之意,继而转身,向外大步流星……的没有走出去。

    甚至没能撑过茅房旁贩马厩,指尖便重新揪紧,大步唯有变作碎步,扶墙返回坑里。

    商左邦大抵是凭放气急促把李拓认出的,于是认命般在有一阵、没一阵的淅淅沥沥中继续道:“我是阡陌堂的……呃……账房,往后在夜繁城若有什么地……呃……方用得着帮忙,找我必定无妨……呃……”

    他是极其感谢对方救命之恩的。

    李拓狠狠拧紧一对眉毛,眼睛极力闭上,拼了命地维系冷静,却还是狠戾道:“我真的……呃……会谢谢你啊!”

    ……

    商左邦不知何时离去了。

    李拓脑袋倚着墙头,虚脱得连气力都使不上,此时天空逐渐暗沉无光,原本喧闹的岸港变得万籁俱寂。没有了排长队的人潮,没有了忙碌的流水摊,就连船影居然也没有了。

    他不得不找守夜的老人询问下艘楼船何时能够抵达。

    老人显然还记得这个从天而降的青年,诧异道:“今日的发生你不是知道么?江中神王这样翻江倒海一闹,按照惯例,豫石州至少七天不得停靠,静待神王平息后再重新开港。”

    李拓没料到:“七日?”如何等得了!

    老人给他指明方向:“倘使当真赶得急,我劝你还是趁早买匹马。”

    李拓无可奈何道:“好。”

    他已用不着问询贩马厩在哪,缓慢来到,气虚着问:“有人么?”

    老板扶着自己的腰徐徐踱来,生意跑火了一整天,令他累得不比李拓好多少:“有。”

    李拓道:“有马么?”

    老板道:“有。”

    李拓道:“给我来……”眉毛又是一挑:“……等我一下。”他又走向了旁边。

    这一次,他无疑将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上,“噼里啪啦”,好一阵响亮。

    “有人么?”“有。”“有马么”“没了。”“方才还有呢。”“最后两匹,被两位姑娘买走了。”“呃——”“还有一头倔脾气的驴子,你要不要?”

    李拓骑着进五步退三步的毛驴,思忖着自己的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