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找了。证物在此。”只见少年手持着匣子，从侧厅里走了出来。

    正是王辰，他今日终于不再是一副头戴莲花道髻，身着青衣广袖的道人装扮，而是头戴儒巾，身着长袍，规规矩矩的俊俏书生。

    只是这少年此刻正泪流满面得看向他的父亲，声嘶力竭的质问：

    “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一条人命啊！”

    是的，这便是昨日陈玄和王辰商量下来的最终结果。

    昨夜王辰不废多大劲便找到这个证物。证物藏在王县令书房的暗格之内，是王县令惯常藏物之处。这个地方十分隐蔽，其他人不知道，但王辰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瞒不过他。

    取到证物之后，两人便做了商议。证物由王辰保管，只有最终确认王县令不想翻案，故意隐藏证物，王辰才会出手相帮。

    前面这一出戏，既是做给巡察使看得，更关键是做给王辰看得！

    目的，只是要他的父亲亲自开口否认匣子的存在！

    王县令看向泪流满面的儿子，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县丞一脸痛心：

    “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啊！”

    “你伤了你父亲的心了!”

    “那个胡彦……胡彦他昨天下午就已经被问斩了啊！”

    石破天惊！

    众人愕然，看向县丞。

    “按照规程，已经签发死刑的犯人如果有越狱或者其他严重不服管束的事项，可以就地处决或者行刑。昨夜胡彦引发狱内暴乱，已被就地问斩了！”

    胡彦昨天就已经死了？怎么会？！那个提醒他不要查匣子之事的胡彦已经死了？！

    陈玄脑袋一懵！

    我怎么就没想到会有这个可能？！崔武和王县令如果想杀人，何必等到第五日！我怎么会认为只剩下半天的时间，他们不会那么着急？

    我怎么就没想到第一时间去大牢里看他？听到证物被调走的时候，我就应该警醒的啊！

    陈玄陷入深深的自责。

    是啊，釜底抽薪。他们根本不需要证物，只要案子有了进展，他们随时都可以直接杀了人。然后辩称，根本不知道胡彦是被冤枉的！

    陈玄又抬头看向王县令，此刻他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眶通红，神情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唯独没有愧疚！

    是啊，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愧疚？！

    他这样草菅人命之人怎么会有愧疚！！

    深深的自责与绝大的愤怒一起向陈玄涌来，他脑子里凌乱如麻，无尽的杀念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他死死咬着牙，按照林夜所教的谨守本心，克制着自己！

    不急，不急！此处有无辜之人在场，等一等！等一等！

    良久之后，在失控边缘徘徊的陈玄隐隐约约听得一个声音沉沉说道：

    “王县令，这个案件里有多处不清不楚的地方，要是人没死，一切都好说。现在既然人已经死了，证物又在你这里找到的，恐怕你要好好作一番解释，暂且将你解职待查，你可有话说？”

    无人回应。

    ——————

    陈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县衙，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靖冥堂。

    哦，是了。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发现林老在这件事里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不会不知道胡彦是被冤枉的，就算靖冥司不便插手断案定罪之事，但如果他又何必亲自出面?

    只要昨日他不点头，以他的身份和靖冥司的特殊，就算来人有县令手令又怎么能取走证物？

    他的态度，和崔武、王县令要将此案罪责定在胡彦身上的做法，隐隐约约是一脉相承的，或者说客观上存在着很大嫌疑！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为什么？！

    昨日夜里，一方面是时间紧急，拿取证物是当务之急，他不想节外生枝，另一方面也是他下意识得不愿意去质问这位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宽仁老人，怕伤了他的心。

    可眼下这样的结局，他却必须开口相问。如果他不知情还好，如果他确实知情，故意如此为之，那么他的敌人名单上不妨再加一人！

    是的，他要讨个公道，崔武、王县令，甚至林夜，权势惊人又如何？

    胡彦，那个孝子，那个大好男儿，不能白白被冤死！哪怕搅个天翻地覆他也在所不惜！

    我一定讨回这个公道！陈玄对自己发誓！

    和往常一样，林夜正在书房之内，修剪着那盆山水盆景。

    见到陈玄脸色冰冷得看过来，不待他开口，老人便道：

    “你猜得没错，我提前就知道了。胡彦没死。”

    陈玄像是被人重锤锤了一下。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只有靖冥司主官、治安署署长还有县令才知道的事情。你听着就好。出了此门，一句话都不要对外提起。”

    “记得我上次给你说过，有序清灵，无序浊鬼这八个字吗？你想想本质上的差异在哪里？“

    差异在哪？不是有序和无序吗？测序石，哦，不对，本质上是精神！

    “想到了吧？本质上是以精神的稳定程度为划分的对吧？”

    “也就是说，从现在主流视角来看，世间的人，分为精神稳定，和精神不稳定的。以此分出敌我。”

    “那我问你，在这个视角之下，常人何在？”

    林夜看向陈玄，缓缓道。

    常人？他的意思是？陈玄脑子里飞速转动。他的意思是常人的精神稳定程度十分关键？

    “没错，如果说灵鬼的精神稳定与否，是个体力量失控之下的事故。常人的精神稳定与否，则群体失控下的大灾难，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轻则滋发动乱，重则毁城灭国！”

    “你没听错！如果说灵人也好，鬼人也好，他们的精神是个小池塘，甚至河流，那常人的精神则是小水滴，每一粒都不起眼，但合在一起便是大海！平静时还好，一旦形成某种共同的认知和趋向，则会翻起风浪！”

    “如果说靖冥司，要处理的是灵鬼之类的小河流小池塘的问题，那治安署和县衙，要负责的便是这片大海的平静！比我靖冥司的事情重要千倍万倍！”

    “维持这片大海平静的首要条件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免于不可控的，未知的恐惧！”

    “知道这世间最叫人恐惧的是什么吗？就是我们！就是灵人、奇物这些超脱常理，无法解释之事。这意味着，世间的百姓随时可能死于失控的灵人、鬼人，他们所依赖的一切事物都无法作为倚仗，随时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而灵奇的存在不仅仅是带来恐惧，甚至知道这些事情得存在都会导致常人得精神失控！你见到崔武了，应该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了对吧？他是常人，但是因为经常接触到灵奇之事，他的精神也出现了重大问题。早些时候，我们还派黑纱去给他编织记忆，以稳固他的认知，但随着改变得越多，他得精神现在已经在崩溃得边缘。现在随时有可能精神崩溃，死亡。”

    陈玄整个人呆立当场！所以，这才是靖冥司一定要隐瞒灵奇之事的理由吗？陈玄脑子里闪过赌鬼传达的，林夜对崔武行事的评价：常人之事，重在教化！原来如此！那么，崔武和王县令行事是因为……

    “想到了吧！如果真凶不是胡彦，如果不牵扯灵奇之事，那胡彦之前没外人进出过张府，张颂是怎么死的？张颂的眼珠哪里去了？胡彦又为什么出现在现场，还拿刀捅了张颂？哪一条你能解释清楚？”

    所以，这就是真相？所以崔武、王县令才坚持要给胡彦定罪！而自己己做了半天全是无用功？！不对，不仅仅是无用功，恰恰是因为自己才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才弄得王县令因此而丢官！

    而原本这些都是不必要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给我说啊！陈玄心下一阵痛苦。

    “我前面之所以不给你说，一方面是此事事涉绝密，更重要的是当时你已经在漩涡中心，尤其是张荣已经盯上了你，我们需要你来稳住张荣。”

    “给他一个，不要公开否认案件，找到真凶的希望！”

    “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会给张荣编织一套记忆，让他承认胡彦是真凶的结果。”

    不，不对！如果能编织这个记忆，为什么不在公告之前就做？那张荣就不会再追索案情真相……不，也不对，当时有疑问的，除了张荣，还有王辰，还有胡彦的父母。双眼被挖之事，早已满城风雨。

    也就是说，因为事情已经满城风雨，他们的作法开始变得简单，拿崔武和王县令的名声做注，强行结案，埋藏真相！这样的话，大众的认知里胡彦杀人板上钉钉！即使有些人怀疑，就让他怀疑！案子另有隐情，县令和署长隐藏真相，总好过案子内有玄奇之事！

    不告诉我真相，恐怕也是不相信我，怕我拿着真相，搅动松阳，闹出真正的大事来而已！

    林夜的这番话只是安慰我罢了！

    因为，在长街上大喝，公开说出双眼被戮之事的人，是我自己啊！

    陈玄痛苦不堪，半晌之后，终于开口道歉：

    “王县令被解职了，对不起！”

    “什么？！”林夜听得此话，第一次露出震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