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纵虎归山
裴涯感受着郭兴踩在自己头颅上那十足的力道、与紧紧贴在自己咽喉之上那冰凉的刀锋,终于无奈地闭上了双眼,语带萧索地说:
“事已至此,裴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想某裴涯一生行事、都务求‘稳’字当先,没想到最终还是未能逃开对名、利二字的向往;若不是对颜重武的战功与威名生出妒忌之心,裴某又怎会做下如此蠢事?若能老老实实按照沈归之前献策、把你们这群溃兵包了饺子,哪还会有今天这等祸事临头呢?可笑啊可笑,眼看着就要命丧敌手、裴某竟然还不此时应该狠谁……哈哈哈哈……”
别看裴涯之前的表现有些懦弱,可他此时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棺材里、反而连半分软话都没说上一句。
当然,这个临死之前忽然变得硬气起来的裴涯,也让郭兴心中颇感意外。
“哎呦?没看出来啊,你裴总督还是一条外软内硬的好汉子。好吧,既然你也没有什么遗言交代,郭某这就送你上路了……”
郭兴说完并没着急动手,反而还好整以暇的等了半晌;可裴涯非但一言不发,听完那句‘宣判’之后、竟然还缓缓闭上了双眼。看着他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是认命服输了……
“唰……”
一声刀刃劈风之声过后,闭目等死的裴涯只觉双臂一松,手腕之处的绑绳束缚之感立刻全消。
如此一来,别瞧裴涯表面上仍然是一副自甘赴死的英雄豪迈之情,但心中却连声暗道侥幸:老子这次赌‘正’了!
其实郭兴早在截下李家商队之后,就已经没了杀掉裴涯的心思。皆因为他从手下俘获的一位镖师口中、得知了近几日间、奉京城里发生的那几件大事。
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幽北三路虽然大获全胜,但随着宣德帝颜狩的‘意外’驾崩,整个幽北也无可避免地要再次陷入了一片混乱;在郭兴看来,会导致幽北内乱的主要原因,首当其冲的便是监国太子颜昼、与飞熊军统领的‘胜利果实’之争。
颜重武率军刚刚打出了这么一场以弱胜强的歼灭战,无论是‘挂名指挥’的监国太子颜昼,还是对于亲历血战的飞熊军士卒,对于这等能流芳百世的赫赫战功,哪方都不会想要轻易放手。不过在如今这个局面之下,这份战功看上去是可以令人白日飞升的‘灵丹仙草’,吞下肚子去就会变成要人命的毒药。
对于等待着继位的颜昼来说,他颜家的祖坟皇陵,早在那场颜家沟战役打响之前,便已经被自己与手下的弟兄们刨了一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不少泼皮性子的平北军卒,竟然直接把那些个刨开的颜家先祖墓穴,当成了如厕的粪坑!
这等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颜昼在没有捉到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之前,又怎么好意思昭告天下、登基称帝呢?况且他想要称帝,就必先夺取飞熊军士卒的浴血拼杀夺来的军功;这样一来,就算颜重武自己愿意‘谦让’于他,那五万飞熊军士卒又如何能够打赢?
而且对于颜重武本人来说,这事儿就更复杂了。他本身早已是侯爵之位,经次一役、加封国公爵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过,他麾下的那五万飞熊军、可是幽北三路目前唯一的可战之兵;就算颜重武能够把这份‘几可通天’的战功,让的极为漂亮,也免不了会让颜昼生出猜忌之心来。
或再退一步讲,即便颜重武自甘让出战功与军权,又能保得自己全身而退吗?
如今,中山路总督裴涯的小命,就握在自己手中。倘若抬手一刀,把人给宰了,也不过就是泄泄私愤而已,并没有什么任何其他的利用价值;不过若是把这位裴总督安全的放回中山路,那么幽北三路接下来的局面,就立刻会变得更加复杂了。
世人皆知,这裴涯裴总督,乃是铁杆的天子门生出身,是当初颜狩用来取代傅野的一位傀儡总督;而如今颜狩大业未竟而不幸暴毙,可这重要的一手棋子——裴涯却还尚在人士。那么如此一来,这个原本提线木偶一般的总督,可就有了闪转腾挪的空间了。
既然旧主已死,那么无根无源的裴涯,自然急需找一个新的主子投靠。可如今的幽北三路已经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裴涯这位名义上的中山总督,到底应该典身于哪位新主子呢?
当然,他裴某人的选择也非常丰富,而其中最为正统、也是最为保险的,自然就是明面上的最大赢家——太子颜昼了。
不过如此一来,他就要面对几个棘手的问题:这继位之后的颜昼,到底会不会像他的父皇一样信任自己?而那些原本属于郭家的中山督府军,又有几人和他裴涯是一条心的?他早前接受了颜青鸿与沈归的刻意安排,如今又自食其言,会不会招致对方的报复?而颜重武若是真的打算和颜昼翻脸,那么他这个中山路总督,又敢不敢与颜重武这个当世名将开兵亮阵?
而他面临的另外一条路,便是投靠幽北朝堂之上的常青树——幽北丞相李登。当然,想投身于丞相门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首先一条,则是李登对于颜昼这位继位之君的态度,如今还不甚明朗。世人皆知,李登其人乃是只爱实利、不贪虚名的商贾性格;若是这‘甥舅’二人真的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媾和’协议,届时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便是刚刚‘明珠暗投’的裴涯裴总督了。
若是他裴涯真的履行诺言,冒险投靠二皇子颜青鸿那一方,彼时的局面就更为复杂了。颜青鸿不过就是一个庶出的二皇子,其母包氏还是漠北和亲送来的外族女子;比起颜昼来说,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坊间之中的声望,都有着天差地别之远;而若是裴涯真的暗中倒向颜青鸿,那么幽北三路顿时就会陷入两位皇子争夺大位的混乱局面之中。
无论裴涯走上了哪一条路,郭兴几乎都可以预见的到:只要自己放了裴涯一条狗命,那么无论他如何抉择,幽北三路都无可避免要陷入到一场旷日持久的混乱之中。到那时节,无论是张黄羚这个无能之辈、还是颜重武这个国之柱石,都会受到不小的牵连与冲击。
只待自己回到北燕王朝,重整平北大军,再重新穿过已成为了一片废墟的天险东海关,这幽北三路岂不就成为了砧板之上的鱼肉了么?到那时节,莫说是三十万余北燕军民的冤魂、就连自己父帅的血仇,都能一并报了;而且,连带着竖子颜昼与颜重武、还有那个罪魁祸首沈归的三颗头颅,都会成为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收藏!他要把这三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打造成一组精致的酒具,终日在掌中把玩欣赏,反复品味‘大仇得报’的美妙滋味。
每每念及此处,郭兴的嘴角都会翘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尽管他自知这一条路上凶险万分,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也愿意尝试各种可能。如今,他看着那犹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刚刚被自己斩断了绑绳的裴涯,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复仇的希望一般:
“裴督,这一路之上,你我二人相交甚欢;若不是彼此各为其主的话,兴许我们还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哎,虽然你幽北三路的皇族颜氏、与郭某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你裴涯既没有参与两北战争、也没有参与到蒲河之战当中,所以你我二人,也可以称得上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今我等弟兄既然已经脱离险地,又何故要害裴兄你这无辜之人的性命呢?走吧……回到你的中山路去,当好你的一路总督。只等我们北燕大军再次造访幽北境内,你我兄弟二人,再光明正大地分出一个胜负来!”
无论郭兴心中究竟如何盘算,此时他的一番言语表情、仍然显得极为真诚;即便裴涯对他心中防备甚深,面对如此诚恳的言语,神情仍然有些恍惚。
“去吧……回去给你们李丞相带个好,就说他家里的这些货物,郭某暂借一用;待日后郭某挥军进入奉京城之后,再折合成现银、尽数还于他老人家。”
裴涯仔细分辨了一番郭兴的神色,见并无什么异样,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少帅真的打算放裴某一条生路?”
“是啊……不是都说明白了吗?……哦对了,咱们来时共乘的那辆马车,也一并赠予阁下赶路……不过车夫嘛,郭某这里却没有多余的人了……哈哈哈哈…”
郭兴一番话说完,‘唰’的一声收刀入鞘。随即,他又唤来了那辆马车,而后便不再看向裴涯一眼,反而朝着远处不停轰散蚊子的几十个平北军兄弟大声吆喝起来:
“弟兄们都加把劲,再走上百余里路,便是漠北草原的东胡城了,咱们在那里歇一歇脚,好酒好肉敞开肚子随便吃,吃饱喝足之后,再找几个娘们去去晦气!”
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这些北燕溃兵们又强打起精神,赶着那些‘道具’镖车,开始朝着东胡城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