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者之歌2:辨魂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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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墨力的真相

    比赛结束当晚,简墨并没有像薛晓峰建议的那样,回寝室庆祝一番。而是去了与简要事先约好的某个地方。

    这是京华市陆伸区的一栋小建筑。这栋全身白色的小建筑才刚刚装修好,花草树木错落有致,看上去颇为赏心悦目。

    “今天的事情最后处理得如何?”简要关心后续进展。

    “……折腾了一下,但还算圆满。对了,今天我遇见一个人。”简墨将谭校长妻子的异常告诉简要,“也许是谭夫人意外去世,谭校长担心儿子接受不了,偷偷写造了一个与谭夫人相似的纸人。说不定,还是一型纸人。”

    “回头我会调查一下这位谭夫人。”简要点头表示记下,然后指着建筑和庭院问,“您觉得这个地方如何?”

    在简墨打量周围的时候,简要继续说:“首家纸源虽然能够提供人才储备,但是为了以后长远发展,我觉得应该成立一家属于自己的造纸研究所。”

    “安静宜人,是个适合创作的好地方。”简墨满意地评价。

    “少爷给取个名字吧。”简要笑道。

    简墨想了想:“文无第一。那就叫第二造纸研究所吧。”

    “那么,欢迎光临第二造纸研究所。”简要推开一扇玻璃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少爷,化生池往这边走。”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让你弟弟做这里的第一位化生池体验者了?”简墨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张半成品诞生纸。

    诞生纸上青蓝色的字迹,犹如成千上万双形态各异的翅膀,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下翱翔。

    “自由之意志,冒险的心,于万千世界中化身万千,于万千化身中始终如一。”

    “得意失意,勿忘回家。”

    看了一眼躺在化生池边等到睡着的简墨,简要轻轻推门而出,踩着楼梯上了研究所的天台。

    “您既然已经来了。”简要说,“为什么不和他见一面呢?”

    倚在栏杆上抽着烟的中年男子闻言,目光从闪着微光的化生池旁边收回,微微一笑,“就在这儿看着,不是一样吗?”

    “重简方略实力提升得太快,少爷已经察觉到一些异常。还好他不清楚常规纸人组织扩张速度是怎样的,勉强被我糊弄过去了。”简要淡淡道,“少爷一直没有放弃找你。”

    中年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慢慢变大,然后又吐出一个,快速地从第一个环中钻了过去。他颇有兴趣地打量自己的杰作,然后笑了一笑。

    “雏鹰长着翅膀,迟早要飞上天空。”中年男子说,“就算是狮子喂养大的,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在陆地上猎食。”

    “我走了。”他伸手捞起放在一边的爵士帽戴上,左手虎口的斜十字疤痕格外明显,“其实,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需要我了。”

    从今年3月起,亚欧造纸交流就成了泛亚民众最热衷的热门话题之一。虽然简墨觉得那天恶意举报的事情,相对全泛亚比赛中发生的种种,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水花。但相对于其他题材,内容重复且乏味的报道,这种突发的非常规事件反而更容易为普通民众所关注——尤其是当它还拥有一个令人喜闻乐见的反转结局时。

    谢首这个名字因此也在京华市造纸圈中有了一定的知名度。陈元作为当事人之一,哪怕以特六级的成绩落选,一出门也被各路记者围追。以至于这几日,两人只要没课便寸步不离寝室,全靠薛晓峰带饭。

    不过这种舆论的持续关注带来的压力也并非全无好处。苏圆和林跃在市预赛结束后的第一次学生会例会上,就被公投剥夺了学生会成员的身份,并报送学校处分。校长室立刻批示两人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

    造设系的学生们几乎奔走相告,举手相庆。如果说去年曙光狂欢会中,苏圆和林跃因捣乱被简墨赶出筹备组的事情让整个造设系精神一振,那么这次官方盖章的处分,则彻底让他们开始正视自己:造纸系又怎么样?不但无耻地陷害同学,还丢人丢到学校外面去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整天趾高气扬,指手画脚?

    最高兴的人当数造设系的主任石正源。他大摇大摆地坐进李铭的办公室,毫不客气地打开主人最好的茶叶,泡了一壶茶。“我就说这小子不错!不行,他这么按部就班地上课太浪费时间了,我得找他谈谈……尽快修完四年学分,马上考研究生。我先预定了,可不能让这小子跑别人手里。”

    李铭低头捧着杯子闻了闻茶香,慢条斯理地给老同事泼凉水,“你傻了么?那孩子的手法是两三年能练好的吗?你看看学校里大四的学生哪个有这种水准?”

    “你的意思是在这之前就有人教他制作魂笔了?”石正源彻底冷静下来,“十年前这孩子只有八九岁吧?”

    “你还是先问问谢首吧。”李铭拿起茶杯,一向淡然的神色露出一丝惘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孩子认真起来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恶意举报事件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对京华大学,事件中的相关人员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你这次市内预赛不但突破特级升到异级,还直接越了两个等级拿到京华市预赛的出线资格。”丁爷爷送走了一位访客后,回到客厅向孙子意味深长地问,“这么多人上门道贺,我原以为你会很高兴。”

    丁一卓挤出一个笑容,强行转开话题:“本来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过苏圆闹出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是开心不起来。姑父前天打电话过来,说她正在家里闹脾气,连学校都不去了。虽然没有直接指责我,可我听得出,他在怪我没有维护表妹。”

    “那你怎么说的?”

    “我建议他让表妹在家冷静几天。”丁一卓冷笑,“人可以蠢,可不能认不清自己的立场。虽说她这次损害的不是丁家的利益,但为了一己私欲,拆自家墙角,这种习惯可不能让她养成。”

    “有机会我会找你姑姑谈谈。”丁爷爷望着孙子,笑容里是欣赏和满意,“趁早把根子给她掰正。”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丁爷爷的贴身助理。他向丁一卓点了个头,然后向丁爷爷汇报:“董事长,双槽导流技术的授权合同已经签好了。”

    丁爷爷点点头:“既然已经拿到了,那就尽快投入生产吧。”

    “墨力还是不肯与我们见面?”丁一卓问,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他的代理崔明倒是不错,重诺守信,头脑还灵活,胆子更是大得令人赞叹,居然敢利用我们对墨力的拉拢之心,挑起我们十一家联合起来对付齐家。他就没想过,我们会趁火打劫,逼墨力现身?”

    “你可想与其他十家一起分享墨力?”丁爷爷笑眯眯道。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地方。”丁一卓叹了一口气,“明面上我们还真没别的方法,只能另辟蹊径了——这个崔明,我们有没有拉拢的可能?”

    “你当爷爷没有想过?这件事后,崔明接替了他前总监的位置,进入点睛纸笔的高层。墨力的代理协议依旧由他保管。别的不说,光是双槽导流这一项,合约期他就可以拿到一年八十万佣金的提成。另外,点睛纸笔的总监级别年薪也在百万以上。虽然这笔钱丁家不是不能给他,但如果崔明真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为了一时之利卖了墨力,毁了自己下半辈子的名誉和前程。”

    照例在唐宋度完周末,简墨回到了宿舍,却没想到有人正在等他。

    “东一区预赛8月1日举行。”丁一卓直述来意,“我想向你定制两支魂笔。”

    简墨还未回答,薛晓峰先激动起来了:丁一卓先前参赛的魂笔是大四师兄中最出色的学生制作的。如今他居然转而向阿首定制,必是因为在市预赛时亲眼见识过阿首的制笔水平了。这说明阿首的魂笔水平已经达到了大四生的水平!

    陈元也没有意外之色,但他心里对谢首制笔水平的判断比薛晓峰还要高一些。作为目前唯一使用过谢首魂笔的京华学生,就他数年的经验来看,谢首不仅超过校内学生水准,也超过了一般市面上制式的魂笔水平——或许只比自己成年礼上,父亲送的那支魂笔大师定制的作品略逊一筹。

    只是有一件事情陈元有点想不通:经过十六岁时的天赋测试,才会被确认是否拥有造纸天赋。如果拥有造纸天赋,谁会去学习魂笔制造?谢首高二时才发生魂力暴动。在此之前,他是不可能预知自己会成为造设系的学生的。那他是如何磨炼出这样超群的制笔能力的?

    当两人都满以为简墨会欣然应允,却见他表情迟疑了一下,道:“丁师兄,这件事情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纵然丁一卓稳重,但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回答,面色也微微一变。他收起脸上的错愕,温和道:“我能知道你顾虑的原因吗?”

    简墨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愿意为你制作魂笔,而是不能。”

    前日,他的代理人崔明才将自己把齐家拒之门外后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告知他。挂了电话,简墨便找来目前最新版的《泛亚导流槽结构大全》,彻夜未眠翻阅到今天凌晨才堪堪结束。他这才深刻意识到,过往十六年他爸教给他的那些魂笔制作知识,到底有多么珍稀宝贵,令那么多人垂涎欲滴。借给陈元的魂笔,或许勉强还能以仿制为借口来解释。但定制魂笔不同于制式魂笔,必须做到精准匹配,一旦全力以赴,他是否会暴露墨力的身份?一旦暴露后,丁家又是否会对自己做出不利的举动?

    丁一卓在市级预赛中破级成为二级异造师的消息,简墨早已经知道。这个消息虽然在大众舆论中没有产生太大反响,但在整个京华造纸师的圈子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须知陈元在特级基础上连越两级,都能引起无数特级师的嫉妒,甚至引来苏圆和林跃的陷害。丁一卓却是在特级的基础上破级,再在异级的基础上再越一级。在业内人的眼里,这完全可用“匪夷所思”“不可思议”来形容。简墨听楼船雪说,这段日子前往丁家拜访的异造师络绎不绝,搞得这位学生会主席几乎要闭门谢客了。

    异造师主动上门请求定制魂笔,对曾经的简墨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了。这个时候,简墨才深刻怀疑,简要从那么早就开始为自己伪造人设背景,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这一日。

    丁一卓不知道简墨此刻内心所想,他脑子里推测了所有简墨可能拒绝的原因,道:“如果你是担心造设系的高年级对你不满,我可以用丁家的名誉向你保证,就算我毕业了,学校里也没人敢欺负你——至少造纸学院里没人敢。”

    此刻已经有了计划的简墨还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不管是丁师兄还是其他人,因为一些暂时不能公开的原因,我目前还不能接受任何订单。当时把魂笔借给陈元,只为救急。如今若是陈元再向我定制,我也是做不了的。”

    丁一卓半信半疑,思考了几秒钟,将本来打算放在下一步进行的筹码拿了出来,“谢首,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处,但还是希望你能郑重考虑一下。现在你声名在外,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收到不少定制请求。倘若你都拒绝,只怕于你的前程不利。我知道你有首家纸源企业做依仗,但是纸源企业同样也要依仗造纸师。况且你作为魂笔制造师,总是要接单的。那么我希望你能够选择我,或者说,选择丁家这个盟友。”

    听到首家纸源与简墨关系匪浅,薛晓峰又吃了一惊。陈元却没有太大反应。

    对于这位学生会主席这么快就打听到首家纸源是自己的,简墨并不吃惊,万山丁家的本事他从来没有小觑过。只是丁一卓就这样递来了橄榄枝,让他还是有些意外。

    思考了很久,简墨回答道:“丁师兄的诚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我不能马上做出答复,希望丁师兄给我一天时间。”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简墨又回到唐宋。简要已经把晚餐摆好了。

    “这是什么东西?”简墨好奇地指着其中一盘问。盘里的菜叶颜色艳丽,他还从来没见过。

    “万千加急寄回来的,说是当地的土特产,经常食用可以去火排毒,清肝明目。”简要笑着,拿起旁边的纸巾。

    简墨犹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放入口中,才嚼了一下,一种像是胆汁和芥末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立刻席卷了整个口腔,接着又直冲上鼻腔,立时弯腰全吐了出来。

    “呸呸呸——”他接过简要递来的纸巾,擦去被刺激出来的眼泪鼻涕,马上意识到自己被简要耍了。“你是不是早知道这玩意儿是这种鬼味道?!”

    “略尝了一小口。”简要笑得更开心了,“真难为他找到味道这么古怪的食物。”

    “上次寄回来的小鱼干味道也是——”简墨皱起眉头,“他在外面就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吗?”

    “我猜,他大概是想和您分享一下,吃到这些东西时的感受。”简要的揶揄让简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晚餐结束,简墨问:“你中午打电话说晚上有一个人要和我见面。是谁?”

    简要看了看手腕,“他应该已经到了。”

    一分钟后,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穿着宽大外套的男子,在简墨对面坐了下来。他取下墨镜、口罩,还有帽子,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紧张。简墨隐隐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品味道,却没有在记忆里找到这个人的影子。“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情?”

    男子的回答却让简墨猛然瞪大了眼睛。“我是京华大学医药学院实验室的一名研究员,我叫张代英。我想,或许你有听说过……连英这个名字。”

    一个小时后,这位研究员重新乔装,离开了唐宋。

    简墨从窗户看着张代英远去的背影,回想着刚刚对方所说,内心难以平静。“他说当年怂恿张亚写造自己的人,是谭长秋。而谭长秋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挪用了学校科研的专项资金,所以不希望连英独立出来新建实验室,导致罪行暴露。你觉得这话有几成可信?”

    简要摇摇头,“前面一半可信七八成。后面一半可信一两成。早前我查过谭长秋,他手上权力不小,类似的传闻从来没断过,但也从来都没人拿到过切实的证据。张亚这么说,可能是他自己捕风捉影,也可能是谭长秋故意误导张亚。”

    “我们现在基本可以把调查重心挪到谭长秋身上,但需要解答的问题还有很多。”他顿了一顿,“张代英说他是由谭长秋带给张亚的。如果这是真的,他的造师是谁?在整件事中,这个人到底仅仅是一个工具,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谭长秋的妻子会不会也是这个造纸师的作品?到底是谭长秋本人主导了谭夫人的复刻,还是别人复刻了谭夫人来偷换本尊?谭长秋怂恿张亚的真正原因,会不会跟谭夫人的复刻有关?”

    简墨听到这一长串问题,不由得皱起眉头,“还有一个问题,张亚为什么会主动找我说这些?”

    “因为少爷到京华这么久,不但没被赶出去,还活蹦乱跳的。”简要嘲笑道,“张亚知道他自己是肯定摘不出来了,又害怕您,或者说连蔚报复,所以交代出一个目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怂恿者,好减轻他自己的罪行。”

    看到简墨脸上不屑的表情,简要笑了笑,“连英的事情今天先告一段落吧。你救的那个男孩的写造蓝本找到了。”

    “找到了?”简墨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是谁?”

    “蓝本名叫宋朗,今年十一岁,东三区未城人。去年十二月份在学校发生意外,眼部受伤失明,只有进行眼球移植才能重见光明。宋朗的父亲是东三区纸人管理局副局长。母亲因是李家旁系,手上握着李氏造纸研究所在东三区的采购权。万千采集了那个男孩——姑且叫他宋小朗吧,采集了宋小朗的DNA,然后通过防走失基因库的信息对比到宋朗,接着去未城核对了两人的相貌年龄,并调查了宋朗的近况,最终确定了此事。”

    简墨问:“能通过他们追查到那些造纸师吗?”

    “万千查了宋家自去年12月起的异常动向和所接触的人员,还有自那时起他们的资金流向,发现宋朗母亲李依云名下有两笔较大数额的款项,在今年1月和2月,辗转汇入了峰起区万晨大厦一家叫作东盛的纸源公司。这家公司夏历5139年成立,到现在有十一年了。生意一直不上不下,内部管理也是一塌糊涂,但账面却很好看。有风传说,它是专门用来洗钱的一家公司。业内曾经有人向工商部门举报,但查了两三次没查出什么,就不了了之了。”

    “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谁?”简墨面色发冷。

    简要摇摇头,“法人代表叫张盛源,但估计只是被推到台前的伪装。万千眼下重点在查这家纸源公司和他们主要成员的资金流向。结果还需要等一段时间。”

    两人都清楚,他们追查这个非法造纸团伙的时候,对方很可能已经造生了另一个宋小朗,用以继续完成这笔交易。

    “万千手下的情报网正严密监视着宋朗的行程。”简要安慰道,“一旦发现他有离开或者入院的动静,会立刻通知我们。”

    此时此刻在京华市谈论着宋朗这件事的,还另有其人。

    “3月份以前的单子都结了,除了李依云那个。其他的都很顺利。”如果简墨、简要,或者宋小朗在这里,肯定能认出这个将窗帘拉起的中年男子,正是从海息区仓库离开的那个中年男子。

    浅米提花窗帘遮住外面的重重暮色。灯光漫反射回房间,室内反而更加明亮了。

    中年男子说话的对象正躺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双脚交叉放在桌面,手里把玩着青金石手钏问:“518号还没找到?”

    “没有。”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无奈,“火锅店门口的监控也毁了。镜虽然察觉出卫生间有异能发动的痕迹,但又无法感应出异能的类型,也无法追踪对方的去向——跟以前一样,关键时候一点用也没有!”

    “你这要求可有点过了,他的天赋不在于此。”那人斜睨了他一眼,“虽说你自己的造纸,怎么对待他别人无权置喙。但你和镜也没必要搞得跟有仇一样。”

    “是我想这态度吗?”中年男人冷淡道,“他整天要死不活,不踢不动,好像我欠他什么一样。当初天性赋予是哪里出了错吗?!”

    “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人想了想问,“是不是后来他对你有什么误会?”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无所谓地道,“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时刻体察一个纸人的心思。我可不像你,纸人造生日还要送礼物。”

    “好了,说正事吧。”那人放弃劝说,问道:“李依云的单子没再动吧?”

    “前脚人不见,后脚乌鸦就来了,我哪里敢动?”中年男子的声音里透着不悦,“虽然海息区的工作室里没留下什么,但我们不知道惊动乌鸦的人到底是谁?到底知道多少?所以还是以静制动的好。”

    “这段时间,其他单子也在做,乌鸦并没什么反应。我觉得,对方意外撞上的可能性更高些。”那人放下双腿,站起来走到窗户边,透过两片窗帘间的缝隙向外看。此刻夜幕降临,大地上的灯光有若繁星,勾勒出繁华的街道和华美的建筑。最显眼的便是,此刻位于这栋建筑南方的星光塔,也是京华市最高的建筑。

    “宋朗的复刻品只是三型纸人,对自己的蓝本一无所知。单凭一张脸,想要查到宋朗身上,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单纯只是泄愤的话,毁了那个仓库也差不多了。但想要继续查下去——”那人眼睛里映射着星光塔美丽的身姿,瞳孔里却透着漫不经心又危险的光,“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承担的了。他们要是足够聪明的话,想来也会知难而退吧。”

    “如果他们脑子不好使,非要抓着不放呢?纸人组织中的极端分子可不少。”中年男子的声音没有那么乐观,抹一把额头,不觉让发际线越发靠后,“要不,这段时间我们先停一停?”

    那人摸着手腕上的青金石手钏沉思了几秒。“也行,谨慎起见,就先停一段时间。李依云那边安抚一下。那女人脾气不好,得想点办法让她把嘴巴封紧点。另外,派人盯着东盛纸源——白闪和黑关你都可以安排。必要的时候,让书冢名单上的人配合一下。”

    “我现在就去安排。”中年男子起身要走,那人却叫住他,“等等,这件事不急。最近……谢首那边怎么样?”

    “他最近得意得很。”中年男子语含讽刺,“齐茵眼下正忙着自救,根本没精力来整治他。圆圆前段时间想教训个大一生,结果被他横插一杠,挑到了他们院长面前——就这样,一卓居然还想抬举他做自己的魂笔定制师!”

    “除了这些,谢首还有其他异常表现吗?”那人的神色不耐,懒得继续听这些校园纷争,“查老谭的人找出来了吗?”

    “暂时没什么收获。”中年男子回答,“只听说张亚最近情绪有点不太稳定。我已经让老谭去警告他了。”

    “圆圆那个层次已经掀不动那个断眉小子了。看来只能我们这些老家伙厚着脸皮出面了。”那人淡淡道,“造纸学院的学生按例大二会来总部参观,你设法提前一下。”

    简墨提出的一天考虑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此时此刻的丁家别墅中,丁爷爷揶揄起自己的孙子。

    “哟,考虑考虑——这小子的谱还摆得挺大的。我孙子一位二级异造师都放下身段主动邀请了,他居然如此不知趣……哈哈哈。”

    丁一卓面无表情地岔开话题:“崔代理不是说墨力对邀请没有兴趣了吗?今天怎么会主动上门?”

    丁爷爷笑着强调:“说起来不是约我们,是约你呢。”

    丁一卓愣了一下,“约我?”

    这时助理走进来,“崔代理到了。他还带了两位客人。”

    丁爷爷拿起手杖,指了指门,“走吧,去看看。”

    搀着爷爷走进房间的丁一卓目光猛然定住了:坐在左边单人沙发上,一身深灰色职业装束的中年男子显然是代理崔明。但坐在中间沙发上的少年和他身边侍立着的年轻人,却是他认识的——谢首,以及他的管家简要。

    崔明一见来人,立刻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丁董事长好,丁先生好,我是崔明。很荣幸见到两位。”

    他微微转身抬手,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的委托人,谢首。同时,他也是双槽导流技术的研发者——墨力。”

    丁一卓的嘴唇微微开启又合上,过了两三秒才意味深长道:“谢首同学,你真让我吃惊。”

    “原来你常提起的谢首同学就是墨力?”丁爷爷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笑意更浓,“年少有为啊。一直想与你见一面,却没有这个荣幸。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主意亲自上门,真是让鄙宅蓬荜生辉。”

    “丁老先生见笑了。”简墨礼貌地回答,“一年前起,我将自己制作的魂笔全权委托给点睛纸笔代为出售。按照协议条款,我不可以私下出售作品给其他人。崔代理一直是我的代理人,在这一点上他最清楚不过。”

    崔明立刻说:“这些我可以证明。墨力是一个很遵守协议的委托人,我们的合作一向很愉快。昨天他主动联系我,希望能够在协议之外再签一个补充协议——因为涉及贵府的丁一卓先生,所以今天特地一起登门拜访。”

    “丁师兄,墨力的身份公布出来,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简墨解释道,“之前在学校里不能坦然相告,希望你不要介意。”

    丁氏渴求的魂笔制造师墨力主动登门和墨力、谢首其实是同一个人,这两个消息同时到来,丁一卓一时搞不清楚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警惕,反应不免有些冷淡,“自然不会。”

    崔明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连忙插嘴说:“不如我们先看看这份补充协议吧。”

    他拣重点说明了一番后,将协议递给丁一卓,“如果您有其他的想法,我们可以马上商议。”

    崔明拿着这份协议足有五秒,丁一卓才接过来。他垂眼去看纸上的文字,目光一行行地滑过,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有熟悉他的丁爷爷知道,此刻丁一卓是心不在焉的。

    三分钟后,丁一卓放下协议,直视着简墨,“如果我要求与你签订一份专属定制合同,你愿不愿意接受?涉及点睛纸笔这边的违约费用,我会一力承担。”

    简墨有些意外。专属定制意味着合约期内他只能为丁一卓一人制作魂笔。除非丁一卓同意,简墨的作品不能卖给其他人。当然相对的,丁一卓会付更高的报酬——专属魂笔制造师基本上可以说是由其所属的造纸师供养的,他们的生活一般都非常优渥。

    见谢首只是望着自己没有说话,丁一卓心里冷笑一声,嘴角勾了起来,微微抬起下巴,“你是觉得丁家提供不了这份保障,还是我的未来达不到你对自己前程的期许?”

    当魂笔制造师的能力到达一定高度,造纸师就不再拥有绝对的选择优势。魂笔制造师认为某位造纸师的天赋已经不足以匹配自己的能力,就有可能选择放弃,转而服务另外一位更优秀的造纸师。

    但就一名二级异造师和一名“初露头角”的魂笔制造师而言,前者明显占据了压倒性选择优势。此刻只要丁一卓公开宣布想签订一位专属魂笔制造师,毛遂自荐者立刻就能踏破丁家的大门。面对送上门来的良机,简墨如果拒绝,在外人看来,未免就有些不知好歹的意思了。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简墨并没有对这份邀请感到欣喜若狂,甚至没有太多开心,反倒像是被出了一道难题。

    崔明觉得自己有点了解这位委托人的心情:谢首不过十八九岁就小有成就,未来自然更加不可限量。二级异造师虽然是天赋不错,但与其早早把自己绑死在一棵树上,等到羽翼丰满时,再来好好挑一挑,岂不是更圆满?类似双槽导流这样的技术,以后再来一项,就足够他的委托人吃一辈子的了。

    简墨垂眼不说话,身后的简要更是只笑不语。

    丁一卓目光傲然,并没有半丝商量的意思。这位素来低调的学生会主席,终于露出他世家子弟盛气凌人的一面。

    局面一时有些僵持。

    丁爷爷不明白自己的孙子为什么会突兀地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轻轻咳了两声,“一卓,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让你的这位小师弟考虑考虑吧。崔代理还在,你这样当面挖墙脚,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

    丁一卓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这么一个人,矜持地转向崔明点点头,“抱歉,我有些太心急了。但是我这位师弟的才华确实太让我惊喜了。有冒犯之处,请崔代理见谅。”他虽然重读了“惊喜”两个字,但旁人从他的语气里实在感受不到这两个字的味道。

    崔明见多不怪,连尴尬一下都没有,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丁爷爷打起圆场道:“一卓,墨力是你的师弟,也是第一次登门的贵客,不如你带他去参观一下你的造纸工作室吧。”

    丁一卓的造纸工作室有两间房。一间用于造生,一间用于写造。

    写造室和书房很相似。一面是明亮的落地窗户,一面放着宽大舒适的桌椅,一面全是柜子,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魂笔、点睛,最后一面则是书架。

    简墨还是第一次见到私人收藏的魂笔,不由得停留了好一会儿。不得不说,专业的定制魂笔要讲究许多,不光要考虑魂笔的实用性,还要兼顾它的美观程度。这面柜子里摆了少说有五六十套魂笔,造型各有千秋。

    外表最抢眼的是一双外壳镶满碎宝石的魂笔,宝石的颜色从深蓝、蔚蓝、浅蓝、月白过渡到无色透明,用材奢华,却并不俗气,反给人一种晶莹明澈的清新出尘之感。

    另外一双的设计让简墨觉得更加惊艳。魂笔外壳应该是采用了特别定制的透明材料,因此加入点睛后,在内芯导流槽的分割下,魂笔的外壳看上去就仿佛贴上了一张青蓝色的剪纸。在写造过程中,不但能随时查看点睛存量,在点睛流动产生热量时,笔身还会从内向外发出青蓝色的荧光。简墨光是想象一下,都能感受到那份美丽。

    思及自己制作的魂笔,简墨不仅有些汗颜。他向来只考虑魂笔的使用效果和手感,外观方面一向能多简单就多简单。就算在点睛纸笔注册后,也只是在笔身上加了一个简要设计的草书“墨”字Logo。不过欣赏归欣赏,他并没打算朝这方面发展。

    至于点睛,存放的方式花样就更多了。最常见的点睛存放容器,不过是六角或八角的圆口玻璃瓶,至于是透明的还是不透明,则依所盛点睛的存放条件来定。丁一卓的收藏里,材质从拙朴的紫砂到明净的水晶,从典雅的陶瓷到华贵的黄金,造型从简约大方的立体几何到栩栩如生的蔬果花木,从姿态婉约的美人到萌态可掬的动物,令人大开眼界。

    简墨赞叹地看了一会儿,便从收藏柜前走开。另一面墙的书架上陈列着许多书册和手稿。他扫了一眼,发现上面不是造纸书籍,便是各类专业书籍,没有一本文学作品,不免有些失望。

    “很失望?”丁一卓站在简墨身侧,敏锐地发觉到他的情绪。

    “相对来说,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文学作品。”简墨如实说。

    “听说你以前用的是传统派的手法。可惜我这里没什么这方面的资料。”丁一卓顿了一下道,“下一次比赛的原文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既然对方主动开口,简墨自然从善如流。

    在造纸工作室里,丁一卓和简墨第一次以造纸师和魂笔制造师的身份近距离交流。而小客厅里,崔明、简要、丁爷爷三人正在喝茶聊天。

    “简管家,你跟着你家少爷很长时间了吧?”丁爷爷笑眯眯地问,“我看他很信任你。”

    简要微笑着回答:“少爷人很好。”

    “我听一卓提过他很多次了……小小年纪就才华横溢啊。”丁爷爷挥手自得道,“想来谢家是家学渊源,教子有方。不知道你家少爷师承何人?”

    “少爷天资聪颖,是自学成才。”简要笑答,毫无胡说八道的尴尬。

    丁爷爷旁敲侧击了半天,简要都巧妙地避开了话语中的套,愣是没让对方查探到一点实质性的信息。

    “简管家如此小心谨慎,看来是防着老头子咯?”丁爷爷板起脸,似乎因为连连被敷衍感觉到被冒犯了。

    简要不卑不亢,“家规如此,即便是少爷也不得不遵照。我奉命侍奉少爷,自然更要谨言慎行。丁老先生作为一家之主,想来也会赞同这个道理的。”

    丁爷爷拿滑不溜秋的简要没辙,只好随便拿些风俗趣事、吃喝玩赏的话题来打发时间。

    没想到不管谈到什么,这位简管家都能聊上几句。话虽不多,但句句显真章。俗话说三代富才知吃穿,五代富才晓文章。丁爷爷隐隐也有些相信传闻——谢首是出生于某个传统派隐世家族。

    像丁家这样从造纸术诞生初期兴盛到现在的家族数量并不多。有因后辈天赋不足而逐渐没落的,也有因传统和现代两派之争而凋零的。后者在造纸术诞生初期大多极为兴旺,有的甚至与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因此手中藏有别人不知道的造纸技术并不为奇,谢首手中的魂笔制造技术显然就属此列。回想这个少年的言谈举止,丁爷爷又莫名感叹,没落的世家教养到底还是差些。虽没有什么特别失礼之处,但身上却少了世家子弟自小熏陶出的那份矜贵之气。

    三人一直聊,直到简要摸出怀表,“快9点了。”他向丁爷爷笑了笑,“少爷大概谈得太尽兴了。”

    简墨确实在写造室里与丁一卓谈得忘记了时间。话题一扯到造纸和魂笔上,两人就立刻感觉到多了很多话题。

    “……越是没有限制的能力,失败的可能性就越高。”丁一卓坚决地反驳,“你这种设定好归好,但是赋原指数能有多高?”

    赋原指数?简墨这次不能手动回复“呵呵”,只好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你上次市内预赛的作品是异二级,赋原指数是多少?”

    “80%。”丁一卓听到他提及市内预赛,神色忽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神在简墨身上稍触即离,有些不太情愿地吐出了这个数字,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是低了些。所以现在正想办法提起来。”

    简墨还在想这个新名词,便听到简要敲门问话。简墨知道儿子在催他回家,虽然觉得刚刚与丁一卓谈得十分投缘,但还是起身告辞:“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改天再接着聊。”

    丁一卓刚从一场畅快淋漓的争辩中回神,再看眼前的少年,不由得生出一股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回想起自己之前提出的要求,丁一卓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当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让你的代理人把协议留下吧,我先看看。”

    简墨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好。”

    回寝室的路上,简墨用手机登了点睛纸笔的后台,给联系人表里的骆驼留言:“赋原指数怎么判断?”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骆驼才登录,例行嘲笑了一番后给了回复。

    赋原指数是指诞生的纸人对原文三大赋予的还原程度。同一篇原文由不同的造纸师来写,造出的纸人也会存在差异。比如写造一位出色的钢琴师,有的人只能写出普通钢琴教师的水准,有的人却能写出闻名世界的钢琴大师的水准。写造出来的纸人越接近原文中描述的,则赋原指数越高,反之则越低。

    目前公认的影响赋原指数的因素有两项:第一是造纸师的等级。当造纸师的天赋无法满足原文中某项天赋赋予的深浅度要求,那么纸人就无法100%表达这份天赋赋予,而当这种表达程度低于60%,那么造纸就会失败。第二个因素就是造纸工具。如果造纸工具无法最大限度贴合三大赋予属性的要求,同样会导致赋原指数低下。

    早期赋原程度的判定在实际操作中存在着很大的难度,因为多数原文对三大天赋的描述并非可量化的词句。后来,经过诞生纸档案局的长期观察,发现赋原指数的高低与诞生纸上点睛的浸入程度和颜色息息相关。

    将诞生纸翻至背面,观察到的点睛浸入越彻底,颜色越接近点睛原色的诞生纸,纸人的赋原指数越高。反之点睛浸入越浅,颜色与点睛原色差距越大,纸人的赋原指数越低。诞生纸档案局根据这两个指标,将赋原指数划为十个等级:低于60%即造纸失败,60%以上每增加5%为一个等级。为了方便辨别,造纸管理局规定点睛制造商,产品颜色不得为黑色。而在天赋测试和正式比赛中,必须使用青蓝色的点睛。

    “诞生纸上点睛的浸入程度以及与原色的差距。”简墨心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力透纸背”。

    “简要,将你的诞生纸给我看看。”简墨说。

    青蓝色的字迹如同景泰蓝上的掐丝,深深嵌入纸中,与诞生纸完美地融合成一个整体。翻到背面,青蓝色的字迹虽然没有正面那么清晰浓艳,但每一笔每一画都完整地透过来,阅读起来毫不费力。

    满意地点点头,他正要把诞生纸还给简要,不经意却看见背面左上角一串小小的数字——“A-E027-5147-0525-0384”,像是编号之类的东西。

    简墨上一次见诞生纸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这是什么?”

    简要解释道:“这是诞生纸的编号。”

    “什么?”简墨顿时紧张起来,“你的诞生纸被编过号吗?不是说造纸管理局不知道你的存在吗?”

    简要不由得笑道:“少爷不用担心。官方许可的制造厂家生产的诞生纸都有编号——就相当于原人的身份证号。它不过是造纸管理局为记录纸人数量,管理造纸配额的手段而已。凭借这个编号,三大局就能知道这张诞生纸对应纸人的状态和信息,是空白的、半成品还是已造生,是哪位造纸师写造的,并且还能查到原文内容。”

    “这个编号有没有,对纸人本身意义不大。您在六街长大,最清楚不过。只是大部分企业在录用纸人时会要求拥有编号。如果遇到需要编号的情况,只要让造师拿着诞生纸去造纸管理局配额科补个号就行了。当然了,造师也需要承担一笔罚款,作为私造诞生纸的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