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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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花田错

    当格温妮丝在讲过去的故事时,安斯年观察得很认真。他盯着对方那因回忆而略显迷茫地双眼,情绪却也随着她的故事深入而深陷其中。

    生活是一堵墙,他想,或许,格温妮丝和自己是相似的,在某些部分上。

    例如...

    他们一样失去了家人,也有替代他们家人的人出现。

    他们一样没法拒绝别人,因为他们拥有得很少,他们只是想让大家都喜欢自己。

    他们在生活上都遇到了挫折,即使大家都知道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他们也未能好好地应对生活,只能依赖于某些特定的对象而活。

    对于格温妮丝,那个人是波尔金,帮她狩猎的波尔金。而对于安斯年来说,是鹿圆,是白月光,是爱丽丝,是他遇见的朋友们。

    站在这种立场来看,安斯年忽然又能理解格温妮丝的那种疯狂和执拗了——当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抓住手中唯一仅有的东西。

    如果有人试图夺走自己珍视的一切,那么他想,他哪怕是拼得你死我活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外面那些病人,并不是什么中东难民。"安斯年咳嗽几声,打断道,"他们都是当时的'背叛者';,曾经站在你这一边。"

    "他们并不是站在我这一边,他们只是站在自己那边,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正如人们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格温妮丝冷淡地说道,"不过也不全然都是当初的背叛者,还有一些是误闯此地的人。"

    "哪个是安东?"安斯年好奇地问道,"我倒是挺在乎真相的。"

    "现在坐在门口看门的那个,看起来不太像吧?可惜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格温妮丝轻笑道,"过去的安东早在他身上死了,现在的他更像一个脸色青白、营养不良的中年大叔。"

    "你看起来..."安斯年疑惑道,"似乎已经不太恨他了?"

    "恨?为什么要恨?人类最大的悲哀在于,即使是仇恨这种刻骨铭心的情绪,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格温妮丝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我不恨他了,更多是因为,如果不是他,我也遇不上波尔金医生。"

    昏黄不明的火光中,一个女子在谈及自己仇人的时候,非但没有咬牙切齿,反而捂嘴娇笑,目光中甚至还真有那么几分感激,这样的事情怎么看都怎么也有些诡异。

    或**精神病院之前的格温妮丝脑袋是正常的,但形势逆转,受害者反而被法官判决送进精神病院后,格温妮丝的大脑和精神的的确确也因无法接受事实的刺激而产生了变化。一个偏执狂或许心神坚定,没有漏洞,但一个大脑受了刺激出了问题的人来说,这倒是不一定。

    想到这里,安斯年凑到铁笼子边上,双手抓着生锈的铁栏杆,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佝偻着站起来。

    即使有火光照耀,白雾中的视线也有些模糊,致幻气体使他连身体都站不稳,但他依然执拗地使自己离格温妮丝更近一点,更进一步看清她的五官面容。

    "在我家乡那边,有一句老话,叫强扭的瓜不甜。"安斯年痛苦而吃力地笑着,低声问道,"如何让一个本不爱你的人爱上你,这是不少人求而不得、苦苦追寻的终极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最早的时候,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叫张思柔的女孩,她人真的很好,是那种不会对路边流浪小狗不管不顾的女孩。我喜欢她,甚至我想,有这么一个女孩让我喜欢真是很棒的一件事,可遗憾的是,女孩从不喜欢我,她喜欢别人,比我更好的别人。"

    "你想说什么?"格温妮丝皱眉问道。

    安斯年抬头瞥了她一眼,却自顾自地说道:"在毕业典礼那一天,当我得知她和喜欢的男生已经制定了完美而无误的人生计划之时,我想那也许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因为他们制定的计划中有彼此而无我,更因为和张思柔制定计划的不是我。"

    说到这里,安斯年抬起头,认真问道:"你知道男孩在追求而不得的女孩的过程中,普遍悲哀的一点是什么吗?"

    他问了格温妮丝问题,却又不待她回答,就自己回答道:"是总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这一整个庞大世界里最爱她的那一个,别人的爱都是虚假的爱,只有自己的爱才是这浩瀚苍穹最特殊最真实的那一份。我们总认为,在这庞大世界里,对方只有接受自己的爱才能幸福,可事实是,你觉得你的爱海枯石烂永不改变,别人对她的爱也能如此。"

    "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格温妮丝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在我这里,波尔金接受我的爱并不注定幸福,是我,是我能得到她的爱才能幸福。"

    "不,我还没说完,别打断我,请听我说完。"安斯年轻笑一声,悠悠地说道,"那个时候的我,懦弱、胆小、无用,像个废物,却渴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向往美好并不可笑,最可笑的是,那个时候的我甚至巴不得张思柔发生点什么不致命的意外,我希望她能倒霉、不走运甚至毁容,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她的外貌如何变化也不抛弃她,这样她就会明白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安斯年怪笑一声,叹息道:"那个时候的我,不仅懦弱且胆小地渴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个自私自利的废物。我把拥有某个女孩的希望,寄托在女孩受伤害的基础上,可谁又能保证,即使张思柔遭遇了那样的困境,全世界不离不弃的就会只有我一个人呢?她喜欢的男孩如果真心爱她,也会做这样的选择,而我企图用感动来得到的爱,根本就不是爱!"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甚至连下场赌一把的机会都不敢抓住,简直就是全世界loser的集中缩影。我并未如我想的那般爱张思柔,我爱的只不过是那个自以为付出了许多的自己,另一个女孩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这一点,因为你如果爱一个人,根本就不会想着用不正当的破坏方式去得到她。"

    "而爱这种东西,归根结底,不过是多巴胺和荷尔蒙分泌共同作用的结果。可神奇的是,这种共同作用的结果却不只是单纯地影响肉体上的生理机制。它还能使我们勇气倍增、信心大涨,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视死如归,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是那种全世界与你为敌、同你作对也无所谓的豁达、豪迈与浪漫。"

    "因为,你不孤独,你的身边有你爱着的人。爱有两种,一种是双向性的,双向性的爱是即使世界末日,全世界坍塌,也能牵着手一起死去。"

    "死亡令人恐惧吗?不,人们之所以觉得殉情浪漫,只是因为殉情的人类死得并不孤独。死亡并不让我感到害怕,我怕的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也将孤零零地死去。"

    "而另外一种爱,是单向性的爱,就像一个箭头,永远只指向一个单方面的方向。曾经我觉得我喜欢张思柔,可那实实在在愧对于'爱';这个字眼,因为单向性的爱不是这样的,它不是这样运作的。"安斯年解释道,"真正的爱是,我应该只想看着她笑,那笑容应该美好而干净得像圣托里尼的蓝顶白墙和爱琴海的绝美风光。如果是爱,我应该只是想看着她笑,而根本不在乎这笑容是对着谁的。"

    "我曾在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前,彷徨不定,可后来,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一个女侠般威风凛凛的女孩。"安斯年脸色苍白,微笑着说,"她真的是很棒的那种女孩,她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命运的造化弄人,真正的爱也不会因为恐惧命运而停下脚步。"

    "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格温妮丝看着安斯年,眼神微惘。

    安斯年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意思,你帮我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如何赢得波尔金的心。"

    "可你知道的,我被人背叛过,所以我明白那种痛苦,更绝对不会背叛拯救了我的他。"格温妮丝歪着脑袋,诚恳地说,"如果我放了你,那么这就是一种背叛。我没办法直接放你走,但正如你所说,我喜欢波尔金,你如果能直接告诉我的话,我会想办法让波尔金放弃你的。"

    "好吧,看起来,我似乎没更多选择?"安斯年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其实我的答案很简单,让波尔金多去照照五楼的那面破镜子,拉斯柯尔尼科夫会告诉他一切的。"

    "你我都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不存在。"格温妮丝蹙眉说道,"请说得更明白一点,你不能就只是叫我让他去照镜子看看自己。"

    "好吧,那我明说,如果你告诉我的故事准确无误的话,波尔金本来就是喜欢你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一点。"安斯年淡淡笑着,笑容里带了些许苦涩,"因为他洞察了命运,也害怕命运,同我一样,他害怕他对你的好感是命运使然,他害怕就连你的喜欢也是早已注定的情感程序,他害怕承认你正如我害怕承认喜欢我的女孩。"

    "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格温妮丝闻言眼睛骤然一亮,"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她站起身,情绪突然有些激动,甚至于她上前几步,同样抓着安斯年抓着的生锈栏杆。格温妮丝看着他,原本蒙着一层水雾的迷离双眸在这一刹那瞬间发光发亮,像极了看到了小鱼干的可爱小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斯年一脸平静地说道,"这家医院的存在是因为你,那些病人说是他的收藏品,可实际上也是为你萌生的一种复仇。包括所谓的欢愉与恐惧之神,你们所用的教歌是他初见你时,你唱的《欢乐颂》。"

    "还有呢?"格温妮丝的眼睛愈发明亮。

    "还有那面镜子,拉斯柯尔尼科夫,也印证了他曾经对你说的话。"安斯年耸了耸肩,解释道,"他不想你在他制造的欢愉中逃避现实,因为你绝对没办法在这虚假的欢愉中逃避自己,镜子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不能你总当一只缩头乌龟。"

    说到这里,安斯年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他哂笑道:"不过嘛,到头来,他同你一样,同我一样,也当起了缩头乌龟。我们大家都一个德行,波尔金设立的那面镜子,本意是想让你认清自己,接受自己,可实际上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能认清,他和我一样,不过是鸵鸟心理罢了。"

    格温妮丝的眼睛熠熠生辉,明亮得像漆黑夜空中闪亮的星。可很快,这对耀眼的星就泛起了一层水润的光泽,像是幽蓝的珠宝蒙上了一层水雾,像是心灵的窗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下雨,像是一整片海洋倒映在她的瞳孔深处。

    她哭了,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喜极而泣,像一个得了永不融化的糖果的小女孩。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肩膀颤抖,她只是默默流泪,眼里荡漾着难以置信的光。就像一个远赴非洲苦寻依米花多年的冒险家,在追寻多年之后,才发现原来传说中的依米花就在自己身边。

    她看上去失魂落魄,心事重重,却又绝对不是那种接受不了事实打击而呈现的茫然,而是一种手足无措的慌张和慌乱。

    就像一个第一次告白成功的小女孩,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总是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去找他谈谈吧。"安斯年松开抓着铁笼子的双手,慢悠悠地说道。

    他抖了抖双手,震掉手上棕黑色的铁锈,看着格温妮丝同样松开双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

    她低着头行走,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此时此刻她的脑海已经被她和波尔金的开场白占据。

    她该怎么提起这事呢?

    用娇滴滴的语气?不,那样太作,波尔金似乎不喜欢那样。

    用甜蜜的温柔的语调?也不行,这样不够正式。

    那用平淡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来?好像可以,但这样似乎显得自己不够在乎。

    纷纷扰扰的思绪涌上心头,像缠成一团的毛线球,彻底占据了她的内心。

    "说是这么说,但你就真的这样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安斯年不满地大喊道,"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记得告诉波尔金!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保证不回来!"

    格温妮丝没有回头,她的背影经过暖黄色的火光和朦朦胧胧的黑暗,在光明与黑暗的交错间被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显得动人至极。

    最终,格温妮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万籁俱寂,世界重归安宁,只有角落里的蟋蟀不知疲倦地振着翅膀。

    而在格温妮丝离去之后,在这个水牢里,墙壁上的火盆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因为水汽浓郁的缘故,倒也不甚明亮。

    安斯年看着格温妮丝的身影消失,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火焰燃烧,橙红色的光亮将他苍白而忧郁的面容染得喜气了一点。他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红扑扑的,可他的眼神倒映着火焰燃烧的光亮,却绝对不是什么喜悦或欢愉之情。

    "你是如此,他是如此..."安斯年自嘲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闭上眼睛,重新伸出双手用力掰了掰生锈的铁栏杆。他试图以蛮力拉开那道铁笼,可微微泛酸的麻木身躯却早已不能为他提供任何一丝力量。

    "自欺欺人啊..."

    安斯年苦笑一声,靠在铁笼,滑坐在地上。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无力地坐在冰冷浑浊的污水中,落魄得像是生活在天桥底下的流浪汉。不,流浪汉都比现在的他来得体面,他的模样比天桥底下的流浪汉还要凄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安斯年闭着眼睛数着绵羊,面容宁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四十五分钟过去了,格温妮丝去了颇久,却也没回来。

    总不能把自己忘了吧?他想,也许这个时候,两人正忙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帮波尔金和格温妮丝认清这一点,真的有益于改善他现在的处境吗?

    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安斯年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沉重而老旧的镶铁木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的却不是格温妮丝,也不是波尔金,而是...

    "基辛格?!"安斯年愕然地看着对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时间多解释,我来带你走。"基辛格屏息凝神,掰开铁笼的栏杆,将安斯年拖了出来。

    他没戴防毒面具,但此刻水牢里的白雾正是最淡的时候,短时间的吸入对异种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同早先在南美洲见到的那副模样不同,此时的基辛格看起来要更苍老一些。异种人的衰老极为缓慢,这里指的苍老并不是外表上的,而是气质上的饱经风霜。

    在安斯年茫然而虚弱的眼神中,基辛格将他背在身上,并用一条粗布缎带将他固定在自己的腰间,以确保安斯年不会掉下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基辛格出了门,上了台阶,重回地表。也正是这个时候,安斯年才明白那间水牢是由医院的地下室改造的,只是他目前的注意力却不在上面了。

    基辛格背着他走了另一条路,和来时不同,这条路必须穿过医院的后山。而令安斯年没想到的是,这里种植了一小片的鲁冰花田,瑰美的粉紫和浪漫的深紫在这一刻交织着,像一匹匹精心浸染的绸缎。

    即使夜色有些模糊,花田不如白天看过去来得好看,可在淡淡的月光轻抚下,这份花之美却被渲染得有些意外的静美。

    浪美而唯美的花海包围住了他,在这一小片鲁冰花田之后,是向日葵的海洋。

    这些向日葵无一例外,比人还高,足足可达3米。明亮大方的金黄像一朵朵坠入的太阳,安斯年和基辛格一进入其中,身影即被这一朵朵太阳淹没。他们穿梭在花田之中,就像两条灵敏的游鱼。也正是看到了这一**向日葵,安斯年更坚定了波尔金对格温妮丝的感情。

    或许波尔金不去表达,不仅是不愿承认,还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表达。

    "杰森呢?你在这里,那么杰森在哪里?"安斯年问道,"我问过波尔金,他说从没见过什么杰森。"

    "杰森,杰森他..."基辛格沉默片刻,说道,"医生没见过杰森,是因为杰森已经是个死人了。"

    杰森死了?那个长得酷像威尔史密斯的黑人小哥,那个在自己失控拆家之后向他伸出援手的黑人小哥,就这么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了?如果杰森想跑,只需要开一道传送门,又有谁能阻止他呢?

    安斯年低垂眼睑,眼神深处尽是茫然。

    "谁杀了他?"他咳嗽几声,痛苦地说,"是谁杀了杰森?波尔金?"

    "不,我,是我。"杰森面无表情地说,"是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