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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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上学(续)

    陈七妹和张光明之间真挚的友谊持续了很久,直到多年以后,两家人因为凤凰岭土地界线的争端,才导致了这份感情的破裂。

    凤凰岭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虽然也有一些适合耕种的田地,但大部分都荒废了,一方面是因为位置比较偏僻,另一方面是因为平安村里流传着许多关于凤凰岭的鬼魅之事,让陈七妹印象最深的是邻居龙四奶奶在凤凰岭见“鬼”的经历。据龙四奶奶说,她有一年为了改善家里的伙食,曾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只身前往凤凰岭采竹笋,心想着连日的雨水天气过后,竹林遍布的凤凰岭应该多的是新鲜竹笋。果不其然,当龙四奶奶挑着一对竹筐去到凤凰岭时,遍地都是破土而出的金黄色的竹笋,她精挑细选着粗壮的嫩笋,很快就装了满满的两竹筐。想到一家人半个月的菜都有了着落,龙四奶奶心里乐开了花,可正当她挑起竹筐准备满载而归时,发现眼前竟成了一片荒芜之地,根本无路可走。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睛,睁开再一看,四周仍然是杂草丛生,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她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六神无主的龙四奶奶嘴里开始不停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护佑!”边念边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眼前是一截一截的笋根,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此时的她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了,但心想着也不能在原地等死,于是又朝不同的方向连续走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回到了起点,这下可把她彻底地吓坏了。随着夜色的降临,她苍白的嘴唇越发地哆嗦起来,感觉到有无数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天一黑就会把她啃食殆尽,她开始后悔不应该都这个地方来,心想一定是被鬼给迷住了,急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正当龙四奶奶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喂!你是人是鬼啊?在那里转圈圈干什么?”她定睛看去,原来是村里的张大有。说来也奇怪,张大有一喊,龙四奶奶豁然又看见了来时的小路就在跟前,她赶忙沿着小路下到山脚,跟着张大有一同回村去了,此后她再也没敢靠近凤凰岭一步。张大有说当时只看见龙四奶奶一直在原地转圈圈,龙四奶奶则坚持说自己明明是从不同方向走的直线,却怎么也找不到路,百分百是“见了鬼”,让鬼给迷住了。

    除了龙四奶奶,张光明的母亲也说她见过“鬼”,这是张光明告诉陈七妹的。有一次张光明全家人在凤凰岭口的坡地上种红薯,晚上五点钟左右,夜色渐浓,但还剩一点地没种完,可是剩得又不多,不值得明天再专门来一趟,索性都种完再回去,于是张光明的母亲自己先回家做家务,其他人留下继续种完。临走前张光明的母亲叮嘱大家手脚麻利些,种完了就赶快回家吃饭,不要耽搁了,说完扛起锄头自己先回去了。她沿着小路走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哪个孩子要跟着她先回家,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影,她以为自己累到出现了幻觉,就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去,可是没走几步,身后就又响起了脚步声。她故意加快脚步,身后的声音也跟着快了起来,她又放慢了脚步,身后的声音也随之慢了下来,这一次她确定自己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猛一回头,身后仍旧空空如也,只感觉到有一股急风掠过,旁边的树林随即悉窣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蹿动。她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起来,但她故作镇定,仍旧扛着锄头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一个猛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起锄头使劲砸向身后,大声喝道:“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锄头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土坑,与此同时,树林里不知什么东西一阵乱窜,但很快又恢复了宁静。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她重新扛起锄头往前走去,细细听着身后的动静,直到确定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外再没有别的声响,她才安心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她快回到家时故意绕路经过了邻居家,假装串门到邻居家里走了一趟,心想着即使有什么脏东西跟着她,也让那些脏东西停在邻居家里好了。张光明的母亲后来说起这件事时,认为一定是自己在凤凰岭提到了“回家”“吃饭”这些话,饿鬼们就是想跟着她回家吃饭才尾随她。这件事很快在平安村里传开来,不管大家信还是不信,此后都不敢在凤凰岭说“回家”“吃饭”这种话,生怕会有什么东西跟着回家去。

    凤凰岭虽然偏远,平日里无人问津,可一旦涉及到归属问题,必定会引发一番争端。凤凰岭谷底的旱地大部分都荒废了,只有少数几户地少的人家为了糊口在这里种上了粮食。村里分配土地时,陈致富分到的土地本来就不多,随着陈四妹、陈五妹、陈七妹和小女儿的逐渐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口粮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他不得不将凤凰岭的旱地也开荒耕种起来。他一早就扛着锄头和铁锹出发,到了凤凰岭才发现,经过常年的雨水冲刷,山上冲下来的泥土在旱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原来的土地界线早已没了踪迹。他心想反正没有人耕种,就凭着记忆重新理出了边界,圈出了自己那份地来。有了边界之后,陈致富先是用锄头除去了比自己还高出半截的杂草,紧接着用铁锹将土地翻了一遍,让土壤变得松软。干完这些已经到了晌午,陈致富也已经累得满身大汗,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寸干燥的衣服来,他干脆脱掉上衣,赤裸着上身干起来,用铁锹将地垒成一垄一垄的形状,以便等到下雨时候来种上红薯。

    凤凰岭里生长着许多参天的松树,连村里的老人也不知道这些树的树龄究竟有多大,至今少说也有上百年的时间了。张光明的父亲张龙分到了一块凤凰岭的山地,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呈巨大三角形状,在他的地块上有一共有三十二棵大松树,稍小一些的松树和杉树没有细数过,加起来也有大几十棵。在平安村,靠卖松树的树脂能换来一笔不菲的收入,收割树脂的方法也不难,只要在树干上去掉粗糙的树皮,留下薄薄的一层皮,用专用的铲刀在削去厚皮的树干上斜着铲出入木约一厘米深的沟壑,左右各一道,形成“V”字状,在最下端钉上两根坚硬的竹签,竹签当中托上一只碗,再插上一片树叶或竹片将树脂引到碗中,洁白浓稠的树脂就会从“V”型刀口渗出并最终滴落到碗里,往后只需要每天或隔天给刀口补上一刀即可,只要两三天的时间,每棵树就能收集上满满的一碗树脂来。张龙也在自家的松树上收割树脂,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沿着荒芜的小路向凤凰岭走去,虽然已经九点钟光景,但山谷中丝毫没有日出的迹象,白纱一般的雾气袅袅娜娜地盘踞在山谷中。将要到谷底时,张龙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新开荒的旱地,他不由地好奇会是谁种起了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等他走近这块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旱地跟前时,发现这块地正好位于自己的山脚下,他左顾右盼,走到靠近山脚的一侧,侧着身子比划起来,最后他坚信这块地的边界已经吃进了他的山地,占了他至少一米宽的地方,顿时恼火了起来,松树也懒得去铲了,他知道这一块旱地是陈四伟家的,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陈四伟家,要找他算账去。

    陈四伟正坐在家门口的木凳上吸着旱烟晒太阳,远远地看见张龙从山谷方向急匆匆走出来,以为他是要去小卖部买东西,心想着是缺了什么重要东西以至于这么大清早就赶着去买,不成想张龙到了自己家前面的路口时没有往小卖部的方向走去,而是拐过弯朝着自己走来,脸上挂满了怒气,活生生像是来讨债的。陈四伟正一脸迷惑,张龙就气冲冲地先开口了,说:“陈四伟,我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好意思占我的地!”

    陈四伟摸不着头脑,问:“我说张龙,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骂人?”

    “你少给老子装糊涂!”张龙大声喊道。

    陈四伟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面对张龙气势汹汹的样子,自己的火气也跟着上来了,说:“你这是什么屁话!我虽然是老了,但还没有糊涂!”

    “凤凰岭山脚那块旱地,你为什么要占去我几米的地方?”

    “我半条腿迈进棺材了,占你地有什么用!”

    “我刚从那里出来,难道是我眼瞎了不成!”

    “你是说谷底里那一小块旱地?”

    “老子说的就是那块屁大的旱地!不过现在不小了,活生生吃进我几米!”

    “你有话好好说,别一口一个老子的,我跟你老子一起玩的时候还没有你呢!”陈四伟吸了口烟寻思了一会儿,“那块地前几年分家时候是分给了我家致富的,你是说那地现在开荒了?”

    “对!你们开荒种地我管不着,但绝不能占了我的地!”

    “张龙,你先不要冲动,我陈四伟一辈子没占过谁的便宜,你爸在的时候跟我关系也铁得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若真是占了你的地,我一定让致富退回来,这样,什么时间大家到地里当面理清楚,行不?”

    张龙见陈四伟并不知情,跟他讲也没有用,说:“那行,就今天下午一点钟,大家到地里讲清楚。”

    陈四伟抽完烟斗中的烟丝后,侧起鞋子将烟斗在鞋底上磕了几下,然后将烟袋收起来,起身去找陈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