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伏天里,隔三差五的下过几场好雨。坡里的棒槌子,绿油油的已长得齐肩高;一片片青纱帐起,走在田间小路上,遮挡了他看山的视线;虽然沙沙地有风,但炙热的日头在头顶上烤着,一壶水喝进肚里,很快就变成满头的汗珠滚落下来。孙文清从县城回来,二十多里路,他走了近两个时辰;记得上次回家时,绿油油的麦苗才没到脚勃子,转眼间,这回来家棒槌子一人高了。他抬望眼,已瞭到古槐树开着银花的枝梢,总算到家了。他本想先到小学堂里,一看怀表倒是一点多了,正是午休时分,还是先回家吃饭再说。这会儿他才感觉饥肠辘辘,两腿像灌了铅似的。都午休歇晌,前后院里没个人影,悄悄地,满耳里是蝉鸣雀叫。他到厨房里随便吃喝了些,便回自个屋里倒床就睡,他可是太累了!
孙文源午休后出门去小学堂,被在古槐树下石凳上乘凉的二麻子孙冲看见,就冲他喊道:¨你大哥孙文清回来了,你知道吗?¨¨啊噢!¨听到此,孙文源转身回院内,一路小跑的奔到孙文清的床前,不管不顾地叫醒他大哥:¨回来就先睡觉,你给我起来!¨可怜那孙文清正美滋滋的在梦乡里,一下子梦断魂归的醒来,烦燥地捣了孙文源一拳,算是哥俩的见面礼。孙文清揉了揉睡眼,说:¨你快去上学吧,到点了,待会儿我去小学堂看你和高先生。¨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接着高嗓门道:¨嗨,你快走啊!我再睡一觉。¨说着倒头又睡下。孙文源看他累的实在够呛,也怪心疼的,便悄悄出来上学去。
孙文清他姐夫刘东,在县政府治下的会计科当科长。半个月前,县长吩咐他,把全县拿薪酬的所有公职人员,登记造册报给他。这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原来的北洋政府治下的县知事公暑,改为现在民国政府治下的县政府,县知事也改为县长;他也是从账务管事改为会计科长,其他的部门机构也都换成民国的称呼,还新加了些部门机构,各部门人员调换的、增减的都有很大的变动。这个差事可不轻松哩!刘东安排他手下的仨科员,跑着挨个部门去统计,十天的功夫总算造册交差了。隔了两天县长派人叫刘东过去,他去后,县长一下子把账册扔到他的脚下,喊道:¨账册不实,拿回去重弄!¨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县长说不实,那就回去再对对吧。这刘东也是极诚实、办事又认真之人;他回去后又吩咐仨科员,其中一个是孙文清,再认真仔细的核对核对。他也加入进去,四个人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两遍,丝毫不差呀!怎么县长……他心里有些不服气,认为自己没有错。第二天,他原封不动的亲自给县长送过去,县长正会着客,秘书接过去了。他回来后,心里还是理直气壮的!第三天己时,县长秘书领着建造科的冯科员突然来到刘东的办公室。县长秘书拿出了两张盖有红色大印的文书,一张是解职文书,大体内容是:鉴于刘东不适合会计科长之职位,现解雇之,暂归原籍,待作他用!命即时与新任科长详办交接事务。骈邑县县长印,民国十五年七月六日。另一张自然是任命冯科长的任命书了,内容不赘述。刘东甚感纳闷。县长秘书出门后,给还在发愣的刘东使了个出来说话的眼色,刘东随即出门来,他嘴凑到刘东耳朵旁小声说:¨老弟呀,你小子太实诚!这个账册是报到省里要经费的,你小子怎么就不会多加些名额。¨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刘东自嘲地笑了笑,实诚人就实诚人,罢、罢,还是回家踏踏实实地做实诚人吧!刘东解职归家,他大舅子孙文清也不好留任,辞职招呼都没打就走人了。
孙文清美美地又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下午四点多。他想学堂那里先不去了,这一路回来爹娘还不知道呢,还是先去见见他们才是。虽然,孙文清的身份,是过继给他三叔孙寿常当儿子,但他这个爹不是到庙里,就是在自家屋里的佛像前打坐,都知道没有天塌的事,一般不去烦扰他。孙文清刚要起身去爹娘那里,倒是看到爷爷扇着莆扇向这屋走来。他用鸡毛弹子扫了扫椅子,扶着进屋来的爷爷坐下,说:¨爷爷,我回来还没去看您,您倒先过来了。¨老太爷放下莆扇,从腰里抽出长烟袋,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按上烟末,孙文清忙拿来洋火给他点上。老太爷吸了一口,说:¨你这孩子,要回来怎么不提前捎个话来,我好找人套马车去接接你,二十多里地,大热天走一上午。¨孙文清说:¨爷爷,我也是事出突然,没料到今日回来。¨接着把他姐夫刘东被解职的前因后果说了说。老太爷吸一口,吐出的烟雾笼罩了他那古铜色、满是皱纹的脸,他咳嗽了两声,说:¨这倒是好事!咱们忠厚人家,诚实人,在那哄瞞欺骗、尔虞我诈的官场立不住足,咱就不立,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实实在在的干好自家的事,兴家立业才是!¨他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你见着村里的人别说是辞职回家了,就说还在县里当差,这会回来是歇假,又快到派壮丁的时候了,你到丝场里帮帮工,尽量少出门抛头露面。¨。孙文清笑了笑说:¨爷爷,能派壮丁出去当兵打仗也很好啊!¨老太爷用莆扇拍了他大孙子一下,说:¨傻小子,咱可不去当炮灰,政府都换来换去的,打来打去,到底哪方是正义的,谁也不知道。你快去看看你娘吧。¨说完,老太爷回自个屋去了。
傍晚放学后,孙文源早些回家到了大厨房里,请求厨子老谭,今晚给学堂里高老师做饭时,多加两个菜送过去。然后再到后院里找到他大哥,孙文清正在和二姐、三姐及五妹,在一起说笑。孙文源拉过大哥小声说:¨今晚咱俩到学堂里和高老师一块吃饭。¨说完就要拉着孙文清走。¨文源,又鼓捣什么事呀?还神神秘秘的,嘻嘻!¨三姐孙文欣嬉笑道。孙文源回头一本正经的说:¨男人们的事,女人少管!””呵呵,孩孩巴巴的总像个小大人似的。¨三姐孙文欣又笑道,孙文锦也随和着笑了笑。九岁的五妹孙文菊突然跑过去,撵上俩哥哥说:¨我也去,我也去!¨¨呵呵,人家大男人的事,她小丫头片子去掺和什么。¨两个姐姐在后面打趣着。孙文清一下拉住孙文菊的小手,¨去就去呗,走!¨孙文源又到自家厨房里拿了几个咸鸡蛋,提上瓶山果烧酒,和厨工大婶说不在家吃饭了。他们便奔学堂而去。
学堂里高老师的寝室,在三间大课堂的里屋,房间不很大,可收拾的干净、整齐、利索!一些书都包着书皮整齐地排在书架上。高老师看加了仨人吃饭,在里屋有些窄巴,还是在课堂里两张书桌一对,岂不宽敞。他们布置好后,不多时厨子老谭就提着饭盒来了。
饭桌上,孙文源给各人倒了盅酒,同时端起来还碰了要干,不料酒盅刚碰到嘴唇,烈性酒气就呛的各人咳起来!高老师放下酒盅说:¨咱们还是以茶代酒吧,我看你哥俩也不是喝酒的料。¨孙文清附和着,也把酒换成了茶水。孙文源又端起酒盅和他俩的水盅碰了下,¨你俩不喝我喝!¨说着就想一饮而进,结果喝到一半又喝呛了,咳、咳的酒星子喷了孙文清一脸。孙文清一把夺过孙文源的酒盅,¨你个毛孩子,还我喝、我喝,逞强!¨说着,把酒泼地上。高老师笑的前合后仰的,抹了把眼泪说:¨咱们还是吃点饭,说说话吧。¨孙文菊来后见没有什么好玩的,早跑回家了。
高老师听明白了孙文清和刘东在县城当差的情况,不无感慨的说:¨现在军阀混战,政府更替,朝令夕改,官场贪腐盛行,苛捐杂税,榨取民脂民膏,再加上匪患频发,更令百姓苦不堪言。¨说着转向孙文源问:¨文源,你们串联佃户都串联完了吧?¨¨都串联完了,各家各户都把粮食藏起来,大门紧锁,任孙厚和六猛子他们怎么敲锣吆喝,都没有出来交的。¨孙文清向前探了探身,小声说:¨我在县里常听人说,南方闹共产党闹的很厉害,他们在村里建什么农会,领着穷人抢财主,分富人的地。¨¨是呀,我也常听说。¨高老师说。孙文清又庆幸地说:¨幸好咱们这里没闹,如果闹起来,咱家不也被穷人抢了分了的!¨¨其实,这个问题也不能一概而论,具体情况咱们也不了解,先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孙文源倒是快人快语:¨分就分呗,全村人不分穷人富人了,岂不是更好,太平天国还均贫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