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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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986年的夏天,一位老人坐在了一个已然发了霉的藤椅上,给一群孩子讲述着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老人的脊背和快要入土的老牛一样,艰难地挺直起来。他的皮肤也同样匹配着他那耄耋的年岁——只剩下了那深入皮肤的皱纹,里面镶满了风瑟瑟嵌进去的泥土,笑起来就仿佛那路边泥泞小道恣意起了几粒尘土。

    那个时候全国已经开始播放火透顶了的《西游记》,孩童们散了学也很难聚精会神地听老人说他千百遍重复的故事,那段已经说了数十年的陈年旧事。

    他叫刘云兰,生于清末民国初年,现在他已不再年轻,甚至连老年人都不带他一起谈天了,半截土已然淹没了他那满是纹皱的脖颈。

    一会儿叮铃声儿,刘云兰探出了头,却抬不起身,却仍然期盼着张望着那门前石墩的地方。

    他知道,每天太阳潜入视平线最低端的时候,那梳着马尾辫的活泼可爱的孙女就会从那厂里的子弟小学放学,他和孙女没有太多可以聊的话题,但他知道孙女最享受自己像留声机一样老调重弹起那段自己闯荡的往事,因为活的长见识广,简直可以说是一部近现代史了。

    每当孙女笑嘻嘻地靠在自己怀里,旖旎喃喃地拉着他的袖角,小声催促他讲起故事,显然那段故事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孙女对自己的尊重和他在生命最后时刻仅留的一丝存在感。

    “三十多年前,为了回应国家大方针的征召,我和你奶奶,你爸爸,对,当时还没有你妈妈,你爸爸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学生,我们从山东莱芜坐着绿皮火车来到了安徽合肥。

    当时合肥不只是你所看到的这个样子,街道还没纵横交错,也没那么多区域的规划,大家都很简单,虽然吃不饱饭,但一个个都很活得很通透。

    我和你奶奶李桂芳,你也知道的,你奶奶比我小十二岁,我对她就跟对自己亲妹妹一样,为了保存家里的粮食,跟自家的姐姐妹妹断绝了关系,唉……活该我自己活得长,她们都饿死了。

    那个时候我年过中年了,做事也不像年轻时候那样直爽了,唉,现在想想,如果知道缺那一口干粮,她们就会饿死,我自己不吃一口也会给她们吃上一口啊。”

    “1964年,我已经晋升为是兵工厂里面的高级木工,那个时候山东那边的兵工厂已经不缺木匠了,这边又新建了一个兵工厂,挂了一个好名儿,唤作‘江淮仪表厂’。

    你奶奶和我都是旧时代富商地主家的孩子,我家里面被旧军阀屠杀了,你奶奶全家也被小鬼子霍霍了。

    很庆幸,我一辈子和我的妻子,你的奶奶,李桂芳,我们没有为旧社会干过任何一件事情,我洗清了旧社会的余孽,成为新世界的新中国的建造者,我们是为新中国奋斗了一辈子。

    你奶奶是1935年参军的,当时她是活脱脱的黄花大闺女。她们家有四个姊妹,她是其中的老二。其实一开始大家当兵都不是像你们教科书说的周总理的言语‘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大家都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在那个战乱炼狱的时代,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跟你大姐一般大,全家被军阀烧光杀光,只是瞧上了她家的一幅字画,那幅字画上标标准准地刻着‘大公无私’。

    那幅字画是康熙帝的仿迹,这幅仿迹却是清末郑燮的书画,是她们家上人高价买入的作品,她们的老爷,现在不能叫唤成老爷了,应该叫我的老丈人,跟我的父亲刘旺男是同一辈儿,家教特别严格,对你奶奶,对她们家的东西管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蚊子想钻缝都难以钻进去。

    那帮封建军阀就是一帮子畜生、被狗日的、被黄鼠狼骑在头上拉过屎的混蛋。也可惜我老丈人性格直爽,抱着那副郑燮的字画紧紧不放,他们抻出枪上的刺刀,往我老丈人头上轻轻一割,他的大动脉就如那江河一样,从那本来结结实实的身体上掉了下去,那副郑燮的字也被那头颅溅出的淌出的流出的喷出的血液严严密密地给整个盖住了。其他在场的也就是我丈母娘,还有其他的他们家的人都被屠杀掉了,临死前我的丈母娘出卖了自己的身体给当众抄家的那些土匪,那些恶魔糟蹋了个遍,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大女儿,三女儿被那日本人脱掉裤子轮奸,那狗娘养的军阀比畜生还畜生,哎……”

    刘云兰讲得又哽咽了,对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回忆这些细节比那钢枪直插进心窝还难受痛苦,他摸了摸周围的水杯,捧着杯子润了几口,接着看着眼睛发着光的孙女,吃力又温柔地摸摸了她的头,从那皱纹中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还好你奶奶去参军了,没死,要不哪来的你爸爸和薇薇呢?”

    刘薇薇望着那暮年的爷爷刘云兰,点了点头。

    接着刘云兰端了下那青花纹理的瓷杯,愀然地嘬上了一口,是那桂花茶的清幽,散满了整个细腻的唇齿。那瓷杯上布满了多年老茧磨却的划痕,仿佛河水中千千万万的小水虫,弯弯曲曲地盘在上面。

    他又开始说话了,声音稳定清晰了不少。

    “你奶奶参军过程是曲折的,简直都可以拍成一部样板戏了。”

    “什么是样板戏啊?”刘薇薇问道。

    “就是大革命那时候拍的戏,你奶奶曾经还做过文工团演员的。都叫她别去了,一把年纪还去参加什么文工团,只能演个半老不老的老太太了。害,半老徐娘,总有一些……”

    “总有一些什么?”

    “遗憾吧,我想。”刘云兰顿了顿那苍老的嗓子,从里面清除些瘀痰,“为了躲避当时日本军队,当时也为了不让我操心,她给已经在新四军当军木匠的我写信。我当时已经是军区里面的指导员了,其实也就做些主管军队木头的活儿,也算是我的手艺在军中又得到施展了。我的木匠师傅叫李一,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师傅,他一直乐呵呵的,似乎所有事儿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每到什么原则的大是大非,他就总说‘家国面前无小事’,他终其一辈子没有为国家付出一件木头器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比的心疼和无奈。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兄弟叫李思兴,他是我唯一的师傅的儿子。”

    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了,话语中微微颤抖着,有些哽咽。

    刘薇薇问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在一个雨夜里消失了踪影,很多人说他成为了神仙。”

    “像《西游记》里面那样吗?我猜猜,是孙悟空、猪八戒还是沙僧?”

    “他们都是妖啊,傻孩子。”刘云兰抚摸了一下刘薇薇的头,像一阵微微拂起的清风。

    “哦,那就唐僧咯!我可不喜欢唐僧,他经常误会那么厉害的孙悟空,念符咒把他疼死了,还把他赶回了家!”

    “我想他是掌管天庭的玉帝吧,他在人间所受的苦,让他在天上享享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