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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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刘裕的危机

    孙无终并未获准随谢玄北上,他得到的命令,是协助谢石押送俘虏回京。

    孙无终本就总领后勤庶务,这样的安排似乎合情合理。但众人心知肚明:孟城大胜之后,接下来的战斗将会十分顺利,能够参与后续作战计划,对晋军将领而言无疑是捞战功的绝佳机会。谁都不想被留在后方!谁被留在后方谁就是被提前排除在战功簿之外!

    但是,孙无终没有选择的机会——他的出身和京口之事,注定了他只能担当这样的角色。所以接到命令的时候,他没有多说什么。身边的人略有微词,也被他立时禁止。

    八千多俘虏的上镣、登记等事,花了整整三天。这三天的第一天,谢石便启程回了建康,孙无终“协助”的身份实则成了“主理”。

    晋军数万部众,田洛带走了两三千,谢玄带走了四千,刘牢之等带走了剩下一万多,留给孙无终的,竟只有不足八百人。这八百人除了押送俘虏,还要应付伤员转运,根本忙不过来。尤其是要时刻盯着俘虏以防哗变,真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孙无终这三天里几乎没怎么合眼。

    作为上官的亲兵,刘裕更加没有时间休息。三日下来,瘦了一圈,自觉比打战还辛苦。

    第三日终于休息了一晚,第四日出发。拖着八千俘虏和数千伤兵,一日最多仅能前进二十余里,整整五日才到广陵。在广陵安顿好伤员,然后便是等待建康方面关于如何进京的消息。

    前方战事并未完全落幕,朝廷似乎还没有议定俘虏是否进京、如何进京。孙无终一等就是十余天。这十余天里收到两个重要消息:一是谢玄在君川(今盱眙北)再败秦军,这是意料之中的;二是毛安之四万禁军在堂邑(今南京六合区)以北被毛当、王显两万秦军击溃,全军覆没,这可大出意料之外。

    堂邑在广陵以西百余里。毛王二人大胜之后,从堂邑跨过长江就可直接威胁晋室中枢,也可挥师东进直下广陵,断谢玄退路。

    孙无终忧心忡忡,倒不是担心毛王二人会渡江拿下建康——那样大不了就是没了东家,他还可以回江南继续当自己的流民帅——他最担心的是秦军进攻广陵。现下广陵守军不足千人,城中还有八千俘虏随时可能生变,如此局面真是叫人头疼。他苦闷了几日便病了。

    刘裕等几个亲兵不知上官为何生病,只是日日侍奉汤药。孙无终让他们在城墙上树满旗帜,巡逻的士兵可以不带兵器,也要每人背上几面旗帜,这令刘裕等大费其解。

    这一日,一个自称建康使者的年轻人来到城中,要求面见孙无终。刘裕接待了他,告知主将病重不能见客,但那人态度强硬,手拿自称是尚书台文书的东西,要求必须见到孙无终。

    刘裕到里屋询问了孙无终的意思,得到同意,便将那人领了进去。

    那人进入孙无终卧房,也不问病,十分粗鲁地说道:“尚书台命在下传令,还请将军屏退左右。”

    刘裕只知道尚书台是很高级别的府衙,便欲主动退出,却听孙无终道:“在下恬居兖州刺史麾下,刺史往上,是都督诸州军事的侍中谢公,我朝府制,尚书台署理政务,并无军权,我虽在病中,但该不该接尚书台令,这点还是清楚的。”

    刘裕不懂孙无终所说的“府制”,但听那意思,觉得大概自己不用退出去,也就继续在旁边侍奉着。

    那人嘿嘿一笑,道:“将军还是清醒着的嘛。在下桓谦桓敬祖,见过孙参军。”

    孙无终似乎一惊,低声道:“足下……你就是桓……”顿了一下,挥手示意刘裕等人出去。

    刘裕心中老大不解:为何上官连尚书台的面子都不给,却要给这个叫“桓谦桓敬祖”的年轻人这么大的面子?这个人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连随从都没有一个,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大官啊!

    刘裕和两个婢女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那个“桓谦”推门出来。桓谦出来后也不说话,低着头就径直走了。

    刘裕进屋去,孙无终把他叫到身边,问道:“桓公子入府还有谁知道?”

    刘裕想了想,说:“门口的两个护院、大厅的一个奉茶的小厮,再就是您屋里这两位姐姐。”

    孙无终不无神秘地说:“好,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

    刘裕心中疑惑,但没有多问。

    孙无终又让他去把毛德祖找过来。

    毛德祖到了,那两个婢女又被请出去,只留下毛、刘二人。

    孙无终对二人说:“建康方面战事吃紧,根本没有功夫处理俘虏之事。朝廷指示我们,这八千人耗粮太多,已成累赘,要我们尽快解决掉。”

    刘裕问:“怎么解决?”

    毛德祖用手肘用力撞了刘裕一下,用手掌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刘裕大惊,低声确认:“全部杀掉?”

    孙无终微微点头。

    刘裕道:“养着这八千人,确实费事,八千多张嘴,每天一见亮就要吃饭,我们自己兄弟饿着都得管他们饱,唯恐生出事端!但要都杀掉,也不容易,这边才开始杀人,那边就必然闹起来了,我们只有几百个弟兄,肯定压不住的!”

    孙无终道:“所以这事,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千万千万要保密!”

    毛德祖道:“只能分批实施。先把这八千人分成——嗯——八十组,让他们相互不能见面,然后再一批一批杀。”毛德祖到底是个冷血的**,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

    孙无终摇头:“这样做有损朝廷脸面,不好,而且太慢了,我们等不了!”等不了的原因自然是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毛当、王显军。

    毛、刘二人陷入沉思。毛德祖思考的是怎么快速地杀掉这八千人而又不引起骚动,刘裕思考的则是为什么一定要杀掉这八千人,这未免太过残忍……

    毛德祖率先想到办法:“不如,我们就说朝廷已安排好了献俘仪式,要让他们走水路去建康,等八千人都上了船,我们再派水工凿穿船底,让他们全部葬身鱼腹。”

    刘裕想到朱怀石之死,对这个办法很厌恶。

    孙无终却在略加思索之后,就点头说道:“可行!”当下命毛德祖详细计算需要的船只数量、水工人数,如何说辞、几时动手等等也要做出详尽计划。末了交代,需要用令牌就找刘裕,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毛德祖领命去了。刘裕把两个婢女唤进来侍奉,自己也退了出去。

    回去后他越想越是唏嘘——这可是八千多条人命啊,说杀就杀!明明还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军粮耗损的问题,比如一天只放一顿饭,又比如全部放归,任其自谋生路……

    回到营房,李小年见他心不在焉,便打趣他说:“哟,刘郎君回来了!刘郎君不太开心的样子,是不是差事没办好被骂了?要不今晚我请客,去快活一下?”“郎君”是营中对主将亲兵的尊称。

    刘裕毫无心思,甚至可以说完全没听见李小年说什么,倒头就睡。李小年讨个没趣,也就悻悻地睡了。

    第二天起来,刘裕照例去孙无终塌前待命,却意外地发现,今日卧房侍奉的婢女换了两个新人。看到两个新面孔,他不自觉地露出狐疑神色。

    孙无终有所察觉,解释:“哦,吴家姐妹向我告假,说家中来信,父母病重,请求我放她们回家省亲。她们俩在我身边伺候了好多年,我不忍心看她们难过,就赏了几贯钱打发她们回家去了。”“吴家姐妹”就是昨天那两个婢女,都是姓吴,但不是亲姐妹,怎么可能同时两家都有来信,又同时都父母病重?

    从卧房出来,刘裕特地去库房问了下,并没有支取钱财的记录。这下他断定,吴家姐妹的离开跟昨天那个桓谦的到来不无关系,杀俘一事多半也与他有关。

    毛德祖只用了两天就把事情准备停当,第三天实施。孙无终拖着病体亲自爬上城楼,看着俘虏们被押送出城。八千人的队伍蜿蜒前行,首尾相距逾二三里。

    孙无终赞道:“德祖做事果决,行动迅速!”

    刘裕则在心里暗骂,这厮战场上就是条虫,干这等腌臜事反倒成了好手,平生所见最无耻之人非他莫属!

    刘穆之也在广陵逗留了许多时日。他本来的职务,只是琅琊郡主簿手下一名文书,经刘牢之借调在军中谋划已经几个月了,该回去了。回去之前,他设宴请了刘裕一叙,宴席正好安排在八千俘虏出城当晚。

    刘裕带着李小年赴约。因为白天的事情,他心情低落,愁绪写在脸上,话很少。

    李小年这几日玩疯了,赴宴之前就已微醺,席间两三杯下肚便胡言乱语起来,先是诉苦,说这几场仗太不容易了,多少次死里逃生,然后就开始控诉刘裕连日来的冷漠,说他把“刘大哥”视为亲亲兄弟,但是“刘大哥”有什么心事都不与他说。话语颠来倒去,总是这两件事,兀自说了许久便沉睡过去。

    刘裕也喝了几杯,刘穆之趁机问他近来为何发愁,他支支吾吾,简单说了孙无终如何生病、如何见了桓谦等事。刘穆之听完暗暗心惊,追问了几个细节以印证心中猜想。

    刘穆之问:“近日广陵周边可有报告发现秦军细作?”

    刘裕摇头:“没有。”

    刘穆之心想孙无终因此生病实在可笑,又问:“毛德祖每次发布参军令都是找你拿的令牌?”

    刘裕道:“是。孙参军卧病,毛督尉每次来都是我去禀报,然后孙参军授意,我再拿令牌给他。”

    “孙参军有那么多亲兵,为何毛督尉每次都只找你?”

    “这是因为孙参军特地交代过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刘穆之沉吟了片刻,心中有了答案:他觉孙无终很快就会杀掉刘裕!

    这下换刘穆之烦心了。他觉得既然自己猜到了,就不应该什么也不管,说到底刘裕也是同族兄弟,而且刘裕从军也有他出的力,但他又怕自己猜错了,更不知该如何施救。

    回到住处,刘穆之心事萦怀,难以入眠。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刘裕!这猜想与其说是猜想,不如说是预感,前者还有所依据,后者则完全是空穴来风。“太荒谬了!”他自己都如此认为。

    他从政时间不长,但嗅觉敏感,多少次预判,事后都能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本来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能力,但这次他希望自己错了。可自己怎么会错?自己是断然不会猜错的啊!

    思来想去,他决定继续留在广陵。

    第二天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自己的上司——琅琊主簿,随便找了个理由继续告假,他需要时间进一步查探;一封给建康城中的王谧,他想要知道年前在京口,刘裕卷入的那件大案的详细经过。第一封信中,他搬出了谢玄、刘牢之等人,小小琅琊主簿肯定是不敢拒绝的;第二封信他则没有信心,那件案子牵扯甚广,不知道王谧究竟知道多少,而且他与王谧交情微浅,人家就算知道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如实相告。

    两份信先后寄出,刘穆之忐忑地等待着。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没有闲着,多次登门探望孙无终,借与孙无终交谈来了解其为人,并在内心多次推演,仔细盘算各种情况。最后得出结论——刘裕必须得救!读书人的自命不凡和清高,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实他的内心里,从一开始就种下了救人的种子,之后的犹豫、忐忑、紧张等,看似在劝他放弃,实际却加深了他的信念,使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救刘裕最佳的方法,只有直谏孙无终。

    他也想过其他办法:

    第一个就是让刘裕逃跑,但这个办法最快被否定。孙无终要杀刘裕,这个想法怎么听都像无稽之谈,他没有信心说服刘裕;而且刘裕逃跑,能去哪儿呢?只能回京口,回了京口就是把祸事带回家,一家人谁都活不了!

    第二个办法是将刘裕调离孙营,这个办法同样不可行。将刘裕调离,首先需要一个保人,其次要有一个很自然合理的理由。保人的最佳人选是王谧,但正如他的第二封信,他没有信心说服王谧提供信息,同样没有信心说服王谧做保;自然合理的理由就更难找了,理由要是不自然不合理,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加速刘裕的死亡。

    欲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要找到问题的本源。要杀刘裕的人是孙无终,那就让孙无终打消这个念头。

    刘穆之已经想好了一套严谨的谏词,但还需王谧的信为之润色。

    那么,王谧到底会不会回信?或者,他会不会在孙无终动手之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