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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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园此去二三里,而今四十年矣

    夜深,宫墙内外鸦雀无声。偶尔巡夜的兵士也刻意放轻脚步,不至于踏出沉重的脚步声。

    月色昏暗,星光零落。值班的校尉抬头看了下天,又回头看了看宫门——已届三更,大司马门宫门深锁;再转头盯住门前的御道——御道幽深,眼光所及,除了两旁的槐树,竟空无一物。校尉眼神过处,几近凝视,似要在那空荡荡的御道中看出一两个人来。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听得马蹄声响,其间还有车轮声。声音渐渐逼近,越来越响——竟有人敢在御道上驾车驰骋!

    那校尉也不惊慌,只快步迎上前去。“可是王爷到了?”

    驾车的小吏高声答道:“长沙郡王奉旨见驾!”

    长沙郡王者,今上之胞弟,刘氏讳道怜,拜太尉、兼领徐州刺史。

    “宫中早有传话,王爷不必下车,车驾直入御前。”

    中斋内,灯火通明。

    皇帝塌前,仅会稽公主兴弟一人服侍,张夫人及太子义符等,尽皆跪在堂中。

    刘道怜下了车,便由宫人搀扶着,一路颤颤巍巍——他已年过半百,加之一身顽疾复发,倒也没比御榻上的那位好多少。

    终于进得殿内,众人慌忙让出道来。“陛下!”刘道怜半是跪倒半是踉跄,竟直接趴到地上。

    皇帝听得声响,弱弱地吸了口气,细声道:“来。”

    众人哪里听得到皇帝说些什么。刘兴弟向自己的叔叔挥了挥手,说:“皇叔近前来!”刘道怜才忙不迭地爬到塌前。

    皇帝伸出一只手,刘道怜连忙抓住。“大哥,我来了。”

    今上,刘氏讳裕,字德舆,年六十,登大位未逾两载,然病来如山崩,旬月前还筹划着挥师北向,再争关中,此刻却只能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道怜啊,昨夜做了一个梦,我已经看到,道规在等我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道规和臣,都盼着陛下万年呢!”

    道规者,今上之幼弟,然四十出头而歿。

    “哪有人真的能活万年啊?你也拿这些话来糊弄我。”

    “臣哪敢糊弄陛下!实在是臣下诚愿、万民心声哪!就算不活万年,也该再活十年二十年,活到子孙满堂,活到山河一统……”

    山河一统!刘道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刘裕半晌未发一言,也不知是怒还是悲。他从军四十年,从籍籍无名到开国君王,大半生戎马倥偬,大约从当上皇帝,亦或更早时间,便已将统一南北视为此生死志。可惜天不假年,六十即见大限!躺在病榻之上的帝王,心中多少不甘,又岂是他人晓得!

    “父亲,”刘兴弟插话道,“你唤叔叔来,可别忘了正事。”

    刘裕突然强撑着半支起身,“你说,我死之后,何人继位,何人辅政?”

    继位!辅政!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失色。刘道怜虽贵为亲胄,也吓得支吾起来。

    张夫人本自啜泣,闻言更是心中一怔。她身为太子生母,是早知皇帝心意,虽偏爱于她,却不喜太子。

    刘义符小事荒唐,大事不决,为君不知礼,施政不知法,早已失了帝心。不过是因诸弟年幼,国赖长君,又有后宫生母为倚,才得封储君。

    皇帝早先身体康健,便是有心慢慢栽培太子,但此刻大限将至,眼看太子不成器,心生易储之心,倒是情理之中。

    “你说啊!”刘裕催促道。

    “这……这……”刘道怜趴在地上,不敢作答。

    刘裕叹了口气。“我早知道你是个没主意的人,偏要问你,倒是难为你了。”

    张夫人紧紧攥住儿子的衣袖,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突然想到一人,此刻就在众人之中。张夫人故作不经意间使手中佛珠掉在地上,弄出些声响。本来庄严肃穆的大殿,多了几声叮啷。众人错愕,那人却会了意,朗声说道:“国有储君,陛下何有此问?”刘道怜连忙附和。

    说话者姓谢名晦,领中领军之职,有禁卫之权,得以出入帝寝。

    刘裕虽然病入膏肓,耳目昏聩,但谢晦这一声“国有储君”却听得真切。他平静地躺下,心中已有答案。

    君权交替,首要是平稳过渡,立储至今两年,太子的些许威信和班底也是有的,建康城中并无竞争者,顺利继位没有问题;继位之后,纵使能力不济,只要恪守成法,加之能臣辅政,也不至误国。相反,此刻易储,只怕不等自己闭眼,朝中便即大乱——太子不甘失势,必然阻挠新君登基,新君起兵夺权,也势在当然。届时建康成一片血海,不知要有多少忠骨冤魂。

    从一片血雨腥风中走过来,刘裕深谙权谋之争的残酷。此刻的皇帝虽有遗憾,但别无办法。召谢晦上前,说道:“朕知你大愿,便遂了你。只盼你能恪守臣节,保我大宋兴盛、刘氏延绵。”

    谢晦跪拜。“臣死罪!”那一句“国有储君”近乎威胁,聪明的臣子知道低头;而此刻的皇帝早已没了如何处置臣下的思虑,他还需要这个人辅助新朝。

    “朕想去京口里看看!”

    京口里,就是刘裕早年生活的地方,在丹徒,建康城东,出东华门不过百余里,车驾一日可到。

    刘裕在宫中又歇了两日,由着上医院的一众主事施针用药,勉强吊着一口气,直到第三日才将将能够起身。

    这几日里,御驾是日日在寝宫前候着,禁卫人等,也是不知休息。宫内宫外,流言蜚起。

    出发之日,刘兴弟同乘,谢晦领军护卫,尚书令徐羡之等重臣随行,中书令傅亮佐太子留守建康,南兖州刺史檀道济奉旨从京口出发,率队逆行会合。

    车队走走停停,东行半日,竟才走出二十里地。后刘兴弟传令,北向,弃马走水路,想来是刘裕的身体已不堪车马颠簸。

    护卫的禁卫却暗暗叫苦——本来的计划是一路东行,沿途早有禁军踏平,各处明哨暗桩也是安排妥当,此刻突然弃马行舟,一切皆无准备,立时险象隐现。然而旨意已出,众人只得转而向北。行到江边,只有一个残破的渡口。通往渡口的道路也不够宽,只容得两三人并排行走,御驾更是不行。刘裕便换乘步辇,由精骑护卫前行至渡口,大队人马都被落在后面。由建康临时出发的御舟也未到达,禁军便在渡口搭起军帐,供皇帝休息。

    此处败坏已久,周边林深草茂。刘裕半垂着头,眼神慢慢扫过,轻声道:“又到了这里!”

    刘兴弟不解。“父亲来过此处?”

    刘裕苦笑。“十几年了吧。难头渡!难头渡!”

    “难头渡?这里就是……”刘兴弟又惊又悲。

    这里又是一个故事:

    刘裕初任扬州刺史时,派人至京口接发妻进京,妇人本不愿离家,终于在刘裕多次催促和“可溯江而上,两岸风光无限”的引诱之下,答应乘船前往建康。然彼时刘裕在京中终是立足未稳,舟船不敢直入京城,便在建康附近寻了一处野渡停靠,准备骑马进京。却不曾想暗杀的敌人竟一路随行,妇人刚下船,就遭了伏击,一行人都被残杀,尸体扔进江中。刘裕后来派人多方查探,才得知发妻结局,便将此处命名为“难头渡”。

    当年的潜龙选择了隐忍,然而此时的天子必将发怒!

    周边的林中渐渐听得悉悉索索的声响,夹杂着刀兵之声。

    刘兴弟终于知道父亲此行的安排——那是以自己为饵,引政敌出手,在临终之际,一举扫清朝中余孽。在宫中停留两日之久,也是为了给敌人准备的时间;临时改变路线,那是因为原计划的路线已被禁卫盯死,刺客没有下手的机会;至于选择难头渡停留,则是为了纪念亡妻。

    刘兴弟就是刘裕发妻所生,此刻想到此处便是母亲的末路,还有悠悠长江就是母亲的坟场,不禁悲从中来,一时难以自已,竟趴在刘裕的御座上啜泣起来。

    片刻之后,林中刀兵之声渐歇,一位戎装黑袍、满脸杀气的将军骑着大马从林中奔出,远远的便勒马跳下,走上前来,跪拜,道:“檀道济拜见陛下万岁!”

    刘裕看了一眼檀道济满身的血污,问道:“一共多少人?”

    “从陛下出京算起,前后一共5批刺客,共三百余人。”原来数月前檀道济出镇京口,竟是为了此刻。京中掌兵的武将,只怕个个皆受监视,一个外任的将军,加上一纸反向接驾的圣旨,才能骗过那许多暗处的眼睛。当所有人都以为檀道济还在京口准备的时候,他早已亲率本部精锐,埋伏在各个险要之地,就等敌人出手了。

    “好手笔!竟在朕的眼皮底下豢养了如此多的死士。”

    谢晦接话道:“回陛下,还不止这个数。京中已有消息传来,叛贼竟组织了上千人,分别袭击了建康宫、东华门、兵部武库等十余处要害之地。”

    “各处可有失陷?”

    “未曾。”

    “好!甚好!”刘裕拼着病体用力提高嗓子说道。“这都是你谋划的功劳啊!”

    谢晦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却听得刘裕又说道“这顾命大臣之首,只怕是非你莫属了”,吓得连忙跪拜,大呼“不敢”。

    谢晦不过而立之年,相比徐羡之、傅亮、檀道济等,都太过年轻,年少登高位,自是天纵之才,然不免志得意满、恃才而骄。刘裕身体好时,他要革新弊政,要开疆拓土,正需要这样年富力强的好手;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如此好手,将来能否像辅佐自己一样尽心辅佐储君。他要用人,也要敲打人。

    刘裕招手唤谢晦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该给你的,朕都会给你。朕只问你一句,太子,可辅否?”

    谢晦早已吓得哆嗦,刘兴弟、檀道济等人,尽皆失色,面面相觑。

    谢晦颤声道:“陛下隆恩,臣百死难报其万一。太子聪敏好学,假以时日,必能承继陛下大业。徐尚书、傅中书,都是强干之人,才学胜臣十倍,且忠心不二,自当首领顾命之权;檀将军兵法武艺,天下无出其右者,亦该当辅政;若陛下不弃,臣愿佐之,鞠躬尽瘁,效武侯故事而已。”

    刘裕闭目不答,空气凝滞,众人屏息!半晌,皇帝终于发话:“朝廷自有章程!回京之后,便照章宣旨吧!”想来,遗诏是早已拟好的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踱到江边,昔日单刀逐千人的勇武将军,终于也在岁月和病痛面前佝了腰、低了眉。从眼缝中看着这悠悠长江、滚滚浪花,不禁长叹一声“哎~”——或许是思念不得携手白头的发妻,亦或是感慨壮志未酬。

    那江上风卷着浪、浪追着风,一阵一阵。刘裕看得出神,似乎六十年人生勋劳、四十年军旅杀伐,都在那风浪中扬起又落下,终于融入其中,渐渐消散。

    “四十年矣!京口、建康,这二三里地,朕走了四十年了!”

    传说人在将死之际,是能看到自己这一生的,就像看舞台上伶人表演一般。不管是感同身受,还是冷眼旁观,那台上的剧情,终于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刘裕此刻,大约也是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一生吧。既如此,那我们就一起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