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二妞显然已经不打算停止言说了。她当然知道赵咏梅对这个答案的渴望，她也知道只怕自己说了这个答案，赵咏梅就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对她敬而远之了。但她似乎没办法不说出来了，她想说，控制不住的想说。

    她见赵咏梅没有回话，看着她道：“咏梅姐，我知道你想知道这件事，是吗？”她的语气平静而坦然，声音也没有那么低如蚊蚋。

    按理说突然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赵咏梅该觉得吃惊才是，但没有，她此时完全不觉得张二妞的声音有什么奇怪。

    她轻轻地低下头，不看正看着她的张二妞，期期艾艾的说道：“二妞，你，你要是不愿意说，不说也行。”

    张二妞笑了，笑的轻松而坦然，“没事的，咏梅姐，你想听我就讲给你听……”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似乎是为了验证故事的有趣，她竭力的笑了一声，但是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受。

    “你想说就说吧。”似乎是感受到了张二妞言说的欲望，赵咏梅无奈得道，但是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知道这个故事的，她本能的有些想要逃避和抗拒。

    张二妞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那里天色正慢慢地暗下来，这里的天空永远有些暗黄，太阳也永远如一面毛糙的铜镜，黯淡昏沉。

    她就这样半低着脑袋，看着天空和脚下的大地，忘我的说出了那个故事。似乎是在对着整个人世间讲说着那样一个故事，早已不在意身边是不是有赵咏梅这个人的存在。

    这是关于村里三个年青人的故事，如果单纯就感情而言，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可是遇上人间的伦常和生活的突如其来，这就只好变成了一幕惨剧。

    两户人家，一户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姐姐，儿子是弟弟。一户只有一个儿子。

    两户人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地里刨食，纳粮交租。但是两家也有所不同。有儿有女的这家自己有两亩薄田，种的是自己的地，而只有儿子的这家没有自己的地，种的是地主的田地，也就是佃农。

    偏巧地主的地和有儿有女这家的地是挨着的。而耕种紧靠有儿有女这家的地旁边的地主田地的正是只有儿子的这家佃农。

    有儿有女的这家人姓姬，是当地的老住户，只有儿子的这家人姓张，是外来户，但也是上好几辈得人就迁到了这里。

    姬姓人家和张姓人家两家人不止种的地是挨着的，两家人的窑洞也是紧挨着的，而且两家人的上几辈就处的很好。两家人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都不免要互送尺头、红鸡蛋什么的。家里有了什么大事小情也都毫不客气的到对方家门口打个招呼，听到招呼的那家人便过来帮忙了。

    大人这样热络，两家的小孩也不免十分亲热，从小就玩在一起。

    农村的孩子都长得粗壮敦实，黄土高原的大风和烈阳也把身体吹得粗糙，晒得黝黑。但姬姓人家的小儿子却不是这样。

    他叫姬二宝，姐姐就叫姬大宝，姐姐比他大着三岁。他一生下来便体弱多病，长大些便脸色苍白，多愁善感，不像他的姐姐那样结实活泼。

    本来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就备受父母的宠爱，而他的身体又这样不好，这宠爱就又加了倍了。所以，打小家里的活就是姐姐做，而他基本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着做任何事情。而且家里的活忙，农村的孩子断奶早，两个月断奶后，他就完全被扔给了五岁（虚岁）的姐姐带。所以，他跟姐姐很亲，而姐姐姬大宝也对这个脸色苍白，唇色紫红的漂亮聪明的弟弟感情很深。

    张家这边的男孩叫张大壮，他就是个典型的黄土高原上的农村孩子，粗壮结实，皮肤粗糙黝黑，和熟悉的人说起话来活泼随意，一看就是个既有主意又能干的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夸他一句好样的，也的确，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他一个人干的活就能顶的上一个普通劳动力，喜得他的父母合不拢嘴，可是这样一个孩子一见了外人，那嘴巴立马就像是沾了浆糊，人也扭扭捏捏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是整个村里的孩子头，但当然，和他玩得最好的，玩的最久的还是姬家姐弟。三个人从刚牙牙学语的时候就经常被父母抱着在一块儿了。等到可以穿着开裆裤在地上和尿泥的时候，三人便常常在两口窑洞前的泥地上流着大鼻涕过家家了。

    过家家的时候，都是张大壮当爹，姬大宝当妈，而体弱多病又寡言少语的姬二宝在能够加入他们的时候往往都是当儿子的。

    三个人就这样慢慢地长大了。但到了十岁上，姬大宝便不再跟张大壮玩了，还和他一起玩的就只有姬二宝了。但此时的张大壮也早已开辟了整个村子的战场，似乎也并没有对姬大宝的突然消失有所感觉，这也许在他看来是再正常没有的事情了——姬大宝毕竟是个女孩子嘛。

    姬二宝在农村的孩子中显然是个异类。首先他长得就和他们不一样。只有长得像张大壮这样的才是合乎标准的，可他呢？七岁的年纪身量已经长得很高，却不是农村孩子的敦实或者高大，而是细瘦，皮肤也是又白又嫩，一张脸也长得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不像个男孩子倒像个女孩子。

    长相和大家不一样也就算了，他还上私塾。村西有个落魄的老秀才把家里的一间房子辟出来做了私塾，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便把孩子送去就学。姬二宝家在村里算不上殷实人家，可是眼看他这幅身子骨，地里的活只怕是指不上他了，家里便咬咬牙把他送进了私塾，心想万一家里竟出了个读书的种子呢？况且这孩子虽然身体差，平日里不愿意说话，可是偶尔听他说话办事也像是个极聪明的。

    但私塾里的孩子和他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何况他本来也是内向的性格。他和他们玩不到一块。不上学的时候——农村里先生的架子大，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何况他自己也有几亩薄地，还有别的收益，所以这样的时候是多的——他还是和张大壮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