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暮歌行I剑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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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寒风秋雪有离殇

    次日清晨,风雪骤停。

    人间气候乍暖乍寒,如幽怨女子的乖戾性子,阴晴不定。亦如聚散总无凭,一场寒风秋雪来去匆匆,再回眸,已是拨云见日。

    暖意升腾,秋雪消融,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光可照人。

    天水街三百来间商铺陆陆续续传来吆喝声。

    僧多肉少,不少掌柜的只能放下身段,亲自上阵敲锣打鼓,嗓子眼冒着青烟。

    妇人们结伴而行,罗裙轻摇,谁家糕点实惠,哪家胭脂色彩纯正......或是哪个商铺店小二贼眉鼠眼,不得不防,这些都是天大的事,不较真不行。

    各商铺掌柜听见了,连连点头,嘴甜的夸句姑奶奶真有见识。

    随着天水街上行人渐多,不多时,成群结队的乞丐们密密麻麻而来。

    如排兵布阵般,划分地头彼此成掎角之势,相互大眼瞪小眼。包子铺、小酒馆、煎饼摊子......这些都是风水宝地,故而竞争激烈,稍不留神就是一场比拳头大小的江湖争斗。

    这些乞丐们饥肠辘辘,衣不蔽体脸皮蜡黄,看起来奄奄一息,却都各有手段。有些将破碗摆在身前,磕头如捣蒜。有些如说书人般,讲起生平悲惨遭遇,催人泪下。

    更绝的直接躺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几个六七岁的小乞丐哭成泪人,狗皮膏药般将行人黏住,也不说行行好、治病救人的开场白,只要两个铜钱买个肉包,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世道艰难,加之小半月来气候作妖,天水街人烟寥寥,好不容易撞着个好天气,谁都想分一杯羹。

    唯有天水街北,整座天水城唯一一间书店“求知居”,门前冷清乞丐也嫌。

    “求知居”掌柜姓徐,年近半百已是满头白发,脾气古怪喜好品茶,将张太师椅横置于店铺大门前,没打算放顾客进去。

    沏壶浓茶捧在胸前,太师椅一靠,翘起腿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

    虽说是生意人,想要买书钱财还是其次,得先过徐掌柜的眼,不说才高八斗,那些个眼高手低,轻狂张扬的读书人也配买书?

    何谓求知,先求而后知,虚怀若谷,上善若水,才能学海无涯苦作舟。

    此刻前来的少年似乎不把徐掌柜放眼里,双手交叠于身后,迈上台阶眯眼含笑,素来脾气古怪的徐掌柜早已起身相迎,笑得合不拢嘴。

    少年惊讶道:“这么高兴?吃着屎了?”

    徐掌柜将太师椅竖着放好,翻了个白眼,“读书人嘴咋这么损......”

    说话间倒好一杯茶,双手递出,少年摆摆手,径直走进书店,徐掌柜看着少年背影,打趣道:“甲子柜第三层有本新书,京城朋友新寄过来的,大有学问。”

    “前几日一口气买了三五本启蒙经典,是拿去送人,还是讨姑娘欢心?”

    说话间,徐掌柜捧着茶壶跨步进屋,转身后店门关紧,看架势是不打算做生意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天水街北有栋“翠微”楼,是个清馆。

    不同于浊馆那种流俗污秽,看上了哪个花魁,银子带足便可红袖添香策马扬鞭。

    来这里的,大多是天水城大小官员,权职愈高名声愈重,此地提供的也是些文雅项目,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酒菜也是一大特色,看时朴素平常,品尝之下另有乾坤。

    权职者相聚,少不了丝竹弦乐,没有这些只是斗酒猜拳,那便落了俗套。

    这里没有大堂,皆是雅间。

    既是官员,权职便有高低之分,六部官员彼此制衡。酒意上头难免放浪形骸,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祸从天上来。

    故而此地客人之间相互隔离,进出清馆皆有专门小厮领路,目的便是王不见王。

    二楼一雅间内,李大人面色疲惫,兴致不佳,师爷看在眼里,捻了捻山羊胡须,敬酒道:“大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忧心忡忡。”

    李大人叹气道:“火烧眉毛了,三殿下不说,就是那城王爷乘龙快婿李啸林,又岂是本官惹得起的。”

    师爷笑道:“大人真正忌惮的,怕是练兵山那位吧。”

    李大人点了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思绪倒是理清了,只是其间轻重拿捏不住。

    先是江湖草莽鸣鼓喊冤,牵扯到练兵山,裴什长自然不能轻易得罪,便提来吴掌柜问话,得知此贼是个少年。

    至于面貌,薄纱之下戴着无脸面具,不如不说。

    尚未想出对策,又是乌压压一片喊冤之声,竟是“朝云”酒馆又起新案。

    接连两起惊天偷窃案,众目睽睽之下得手,异曲同工之妙。而依“朝云”酒馆众人回忆,并无可疑人进入,却说有一条老黄狗行踪诡异。

    老黄狗行踪诡异也叫线索?老黄狗偷窃钱财有何用?简直是胡言乱语,不把他李大人当正常人了。

    一怒之下,李大人先拿“朝云”酒馆神算子开刀,谁让你家生意昌隆,既是在你家酒馆遭贼,便让你赔偿。

    至于说书的那些人,通通放过,不要扯张老被人下药,酒馆亦是受害者,或者暮凝风、李啸林齐聚“朝云”酒馆是有人做局的鬼话,李大人可没想过搞这么复杂。

    至于“聚贤”酒馆那个吴掌柜,卖勾兑酒坏了心眼,言之凿凿说那群江湖草莽被偷与裴什长定有关系,因为他已派人打听过,裴什长那点军饷根本请不起大夫给娘子治病。

    这不是出难题是什么,这群江湖草莽来天水城干的坏事还少?吃闷亏想起伸冤,就喊着为民做主,那些遭他们祸害的百姓说什么了?

    按脾气一人一棍子打将出去,这事儿就结了。你吴掌柜凑什么热闹,给个确凿证据,真去练兵山要人,得罪了万人斩张青大人,你给本官收尸?

    师爷见李大人闷闷不乐,拍了拍手,六七个美艳乐姬应声而入。

    乐姬作陪,推杯换盏,李大人脸上多了笑意,师爷再次敬酒,“大人,卑职斗胆出个主意,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这个贼......”

    李大人眼神泛怒,“若两起案件皆是此贼手段,再不捉拿归案,怕是城王殿他亦敢去了。”

    师爷点头道:“大人圣明,卑职担心的正是此事。”

    “可是此贼犹如鬼魅,本官思来想去......”李大人面露难色,酒杯放下,叹气道:“若那神算子所言是真,此贼算力超乎常人,且无任何破绽,布局精妙如浑然天成,岂会给你我机会将其逮捕归案?”

    师爷小心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李大人沉默许久,喃喃道:“为官之道,难得糊涂,却不能时时糊涂,总归是要想个法子,若是城王殿遭贼,我这身乌纱帽怕是连着脑袋掉阴沟里了。”

    师爷听完若有所思,目光移到身旁一十七八岁少年身上。

    少年有些拘谨,此次酒局乃是师爷刻意为之,主要是让他在李大人面前长脸。

    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来的路上,师爷已有过交代,此刻目光凝视,少年鼓起勇气道:“大人,我......我有法子......”

    李大人哦了一声,故作惊异其实不以为然,师爷家这颗独苗他见过几次,才学平平,碍于师爷脸面,笑了笑,“说说看......”

    师爷瞪了一眼少年,“混账,带你来拜见李大人,主要是见见世面,你这是做什么,轮得到你指点江山?”

    作势要打,几个同僚笑脸劝住,师爷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放下来,“还愣着干什么,有什么话赶紧说......”

    少年浑身一抖,急忙道:“既然唯一线索是那位裴什长,不如大人修书一封向张青统领禀明原委,至于后续如何,想来张青统领自有决断。”

    李大人双目陡然明亮,不可置信看向师爷,师爷瞪视少年,“胡闹,大人之圣明岂是你个黄毛小儿可知,就你肚中半吊子学问也来出谋划策?还不请罪!”

    少年闻言连忙磕头请罪,李大人扶起少年,头一次郑重审视,见少年目光闪躲,猜到这主意定是师爷早已想好,此刻抛砖引玉用意颇深。

    都是常年官场摸爬滚打,师爷用心良苦,李大人借花献佛道:“好个聪慧少年郎,他日定是好栋梁。”

    说罢,李大人率先大笑,同僚纷纷恭喜师爷一身才学后继有人。既然有了对策,接下来只管畅饮,不觉间此地欢声笑语,杯盏交错热闹起来。

    酒喝多了,有些人开始插科打诨,对身边陪酒的乐姬毛手毛脚。此为清馆特色,乐姬们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有了这一出,才能得到赏钱,毕竟清馆也是馆嘛。

    倒是少年心不在焉,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尤其看到老爹脑袋埋在乐姬怀里,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

    少年身旁陪酒的乐姬见少年情绪寡淡,于是开口道:“公子可有心事?不妨说与奴家听听......”

    少年摇头道:“吃喝不愁,哪有什么心事,比起你吹拉弹唱,我俩比较怕是你不开心多些。”

    乐姬笑了笑,这公子年纪不大,看起来也面生,说出的话倒是老道。还懂吹拉弹唱,他姥姥的,拐着弯骂老娘呢!

    心中三分火气,乐姬道:“奴家年幼时,爹爹还健在,京城托关系弄来一盏珠光琉璃七彩翡翠灯,就摆在客厅最显眼处。爹爹将它当做脸面,每有客人登门,客人面前少不了炫耀一番。”

    “这盏珠光琉璃七彩翡翠灯,姐姐也是格外爱惜,早晚仔细擦拭,恨不得时时抚摸把玩,说是朝夕相伴也不为过。倒是我天生胆子小,只敢远远看着。”

    少年皱了皱眉,跟我说这些做甚?

    乐姬继续道:“谁想一日姐姐抚摸此灯时,不小心踩着裙角绊倒间撞上此灯,结果此灯眨眼间摔碎。当时姐姐吓坏了,更是伤心痛哭,爹爹知道此事后,将我俩一顿训骂。”

    “这事还没完,爹爹罚我俩去祠堂闭门思过,且这珠光琉璃七彩翡翠灯的损失,得从我与姐姐零花钱中扣取。”

    少年心思单纯,同情道:“可怜可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乐姬却不笑,认真看着少年。

    “公子,奴家只是想给你讲个道理,有时候啊,哪怕你不摸也得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