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意志与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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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医科大夫

    安娜的实验室离住所不远,而她的住所又离她的店面不远。

    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第九街区做实验,在第八街区睡觉,然后去第七街区开店。

    看上去只是三条街,不算远。但是深蓝这座城就是有这种独特的魅力,整个第九街区比三个第八街区范围都大,这里也是两股强大势力交汇争夺之处。

    要讨论深蓝城警局最讨厌哪条街,那第九街区常年坐三争二望一。

    实际上如果不是港口的偷渡客杀不尽,第九街绝对是毫无悬念的第一,至少在死亡率和死亡人数这方面拿捏的死死的。

    安娜不用担心什么流弹,作为深蓝城所有帮派真正意义上的顶级贵宾,所有入帮人士第一时间都会得到她的详细资料。

    这份资料在黑市也十分畅销,因为所有“有志青年”都必须了解,如果哪天自己不幸重伤,找谁能最快救回小命。

    手术速度快,只是一方面。真正让帮派老大都恭恭敬敬的,是她常年保持在90%以上的手术成功率。

    原因其实很简单,自嗜脑魔从神启教派分裂出去之后,安娜.柯林斯几乎是整个北部唯一剩下的正规医护员。

    神启教派的第三次分裂,其影响和伤害远超前两次,在医护人员集体背叛之后,就连神启教派自己人,都不得不开始尝试用机器代替原本的治疗方案。

    义体改装,原本是下层人员为保命和快速变强不得不选择的高风险行为,现在早就成为了人人习惯的一种“时尚”。

    器官生病了怎么办?答案不再是想办法医好它,而是想办法换掉它。

    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从休眠仓中醒过来,世界就变了。导师因不当言论和背叛教义被处决,同僚们不是变成了嗜脑魔,就是长眠在地底。

    安保员对发生的一切噤若寒蝉,文献记录只有最后的处理结果,原因是什么?过程是什么?为什么一切只是变成了档案室里的两句话?

    至高意志1127年,医务部在7号的带领下暴动。整个部门瘫痪,随后被废除。

    真相呢?

    一觉醒来,六十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

    还好柯林斯这个姓有它独有的重量。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约见现任首脑的,作为首席研究员,与神链接以外的时间按秒钟计算价格。

    当然教派内部,特别是科研部,只流通一种形式的货币,贡献点。

    在上交了自己十年来为教会工作获得的全部报酬之后,首脑给她安排了道路。

    “去绿叶生物科技任职。”

    虽然医疗部没了,但是也不是全部人都背叛了教会,还是有少部分人选择留下。

    教派对保留一个闹出有史以来最大丑闻的部门持坚决否定态度,加上这部分人员主要是病理学研究和人体学研究,对做手术不算擅长,正是她可以大展拳脚的好去处。

    她接受了,离开宛城,出发前往鄄城上任。

    一开始大家合作的确实很愉快,生物科技虽然有特效药,有治疗方案,有相应的设备设施。但操作人员没人指导,设备更新又快,边学边用导致的结果是整个执行错漏百出,每天都有大量的手术需要她在场。

    累归累,看着患者一一康复的满足感使她充满了能量。

    六十年跨越后产生的种种新技术让她着迷,更加方便快捷的医疗器械使她惊叹。

    一切都很美好,就好像自己只是换了个工作地点,所学所用一如既往。

    她甚至获得了自己从来不敢想象的待遇,出行有专门的安保,教学指导有专门的记录。

    教育部甚至给她专门分配了三个人,三班倒记录她的手术过程,然后第一时间做成课件,组织生物科技的人员分批学习。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违和感也越来越重,美好的色彩逐渐褪去。

    漏洞的暴露只不过是因为一次小小的疏忽。

    关掉手术室的无影灯,台上躺着的这个人,用的是最高级的曼柔系列义体。

    脸部链接,胸部链接,臀部链接都有明显是最近留下的手术痕迹。医美迹象如此明显,但是单子上写的却是这位安保员遗孀,连续三年生活窘迫,被选中获得免费医疗服务。

    是怎样的一种贫困交加的生活,让她能选曼柔系列的全套医美方案?

    这一整套下来,比现在自己一整年的工资还高两倍,更不要提最新的义体了!

    按自己手上的内部资料,这东西还没上市!

    怀着种种疑惑,她直接去找了负责人。对面几次搪塞无果后,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哎,大家不是怕你接受不了嘛,才一直不肯告诉你!现在不是六十年前啦,医务部解散了,大家都要吃饭啊!做手术人员、器材、药品,哪项不贵?以前医务部还在,还能以部门形式让物联补贴咱们,现在物联跟我们平级了,而且人家还大,怎么开口找他们要钱啊?”

    “我们只能自负盈亏,收费那就不能低了,否则怎么运转下去?大家苦哈哈的研究这个研究那个,还不是希望都能过上好日子。开始一二十年还有人愿意默默奉献,后来嘛......”

    “所以你们就伪造患者信息?那我这一年我所经手的全部病历,都是假的?”脑海里就像是花瓶摔碎,咵嚓一声,水流一地,美好染上了灰。

    “我们也知道一时半会你接受不了嘛。当然,你都加入一年了,最近我们确实松懈了点,很多时候也就改改住址信息什么的就行。哪知道这次这个,三天前新动的手术都不提前报备。也不知道是哪弄到的义体?谁给做的手术?中箭公司都能盗用到我们头上了?!一会跟你聊完,我还得派代表去找他们好好谈谈!”

    安娜一直都是是个很宅的人,生活轨迹除了工作地就是研究室,除了研究室就是回住所睡觉。偶尔出门做指导全程有人员接送,毕恭毕敬的笑脸确实能够遮住他们的真实想法。

    破天荒头一回离开公司安排的住所,请假一个月没回去上班,仔仔细细的游历了一遍这座她已经生活了整整一年的陌生城市。

    鄄城,贫民生活在城市的角落。

    大公司周围的黄金宝地,住着的全部都是公司上层。中下层似波浪般排开,轨道出行的交通线每天的上班时间都拥堵无比。

    大批量的人在早上八点从城市各个方向赶来,晚上九点再挤最后一班列车回去。

    他们每天都很忙,而且每天都担心自己明天会不忙。就好像有一头吃人的野兽,从每日睡醒时开始追赶自己,到每天回到住所休息,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贫民则随时随地可能出现在除公司以外的任何地方,当年为大家修建的公共设施,被他们占作他用。

    绝大多数餐饮,除了周末招待集体前来聚餐的公司员工,主要的服务对象也是他们。同理还有枪店,影院,酒吧和其它种类的游乐场所。

    大部分人倒不是穷,只是很难攒的下钱。总有突然暴富一笔的人,在各个场所豪掷千金,然后没过几天就死在角落的臭水沟里。

    公司派下来的买卖,很多都是要命的活,用危险不足以形容。安娜坐在路边小店,听着隔壁桌一帮年轻人大谈自己的梦想,偶尔有几张饱经风霜的脸,坐在那边只是默默的喝酒,从来到走一言不发。

    有一次她看到其中一人嚎啕大哭,哭的五花六道,哭到义体报警浑身抽搐陷入晕厥。

    安娜没忍住,在周围人充满迷惑不解的眼神中主动上前施救,结果没过多久,急救用的飞船刚好降落在旁边。

    就在她准备上去交接,说明病情的时候,为首那位扫描了一下病人的身份信息,上面写着逾期三个月未缴费。

    他们就那样重新起飞,在安娜的目瞪口呆中飞去下一个区。旁边有人愤愤不平的喊,“老枪头要不是上次出任务丢了全部弟兄,怎么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旁边更年长的那位举起杯,随后整个酒馆的人都站起来举杯,将里面的残酒泼到地上。

    电信号已经很微弱了,安娜还是不死心,她重新振作起来,咬牙坚持着。

    如果带着器材就好了,如果刚刚那些人帮一下就好了,哪怕只是留下设备,她也有把握能把人救回来。

    周围人默不作声,看着她汗如雨下,看着她失声痛哭,看着她最终放弃,无力的瘫在地上。

    人没救回来,没人怪她。

    有好几个人主动过来安慰,想让她借酒消愁,跟她诉说老枪头的故事。

    他当年的叱咤风云;他当年的意气风发;他当年是怎么干的截肢教徒屁滚尿流;他当年从前线回来军用科技是如何以重金下聘,浮空车游街巡回,新闻铺天盖地。

    没想到才过了没两年,就在一次行动中连儿子都丢了。

    “老枪头这一趟,本来就算不是三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吧?怎么也不可能败成这样!他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对那帮截肢疯子太了解啦!安排战术就没有错的时候!”

    那人闷下一口酒,酒保和店里的保镖,熟悉的酒客们协力,将老枪头搬到一张沙发上躺着。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悼念,大家说几句纪念他的话,然后闷下一杯酒。

    有个年长的老佣兵,端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抓着他的手,给他收拾衣服整理仪容,等着生物科技的车来接。

    “可是这趟不一样,中箭派来的那个指导员,说是什么保卫部准将的公子。一来就非要拿走指挥权,还说自己带领三支队伍轻松的很。十几天的作战计划,硬生生给压缩成七天,说是不能耽误自己回去给长官祝寿。”

    “老枪头气的,当场就要走人!但是这趟给钱特别大方,队伍里有好几个老家伙,想着干完这票就正式退休了,好留笔钱给儿子辈,让他们少走点弯路嘛。”

    “原本想的是,做完这票,钱也有了,跟中箭的关系也更近了。以后后辈们的装备不说打折,总不需要从人家挑剩的货里选,那还是比现在好的多不是?”

    “老枪头考虑了半天,同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这种结果。七天真的太赶了!三支队伍同时出发,等老枪头到位了,包抄的两路都没到。那公子亲自带领的队伍,离原定坐标足足偏了十四公里,直接扎到人家祭坛里去了!这下可算是完了,伏击战变遭遇战,剩下两支队伍硬凿防线去救,拼死拼活把人带出来。”

    “老枪头亲自带着队伍断后,让儿子领着公子先走,这仗打的窝囊啊!兄弟们拼了命给他送出来,为了拖延时间,连人家祭坛都炸了!”

    “三支队伍,就活下来三个半人,等老枪头杀回来,发现公子活着,自己儿子没了。”

    “中途几次遭遇,他们早就被包围了。真不愧是老枪头的儿子,跟他爹一个样,自己断后跟一个剩半条命的哥们在隘口自爆,总算是拖住了追兵。”

    “人没了,活儿砸了,兄弟们都丢了。老枪头回来一个个安排后事,照顾家属。等他好容易忙完了,发现新闻上写的是公子带队,枯黄大捷!深入腹地,捣毁截肢教坛!英雄之后岂有庸才?虎父无犬子,真乃大英雄!”

    “老枪头气疯了,抄起家伙抬着棺材就杀上门去,说是不成功自己就躺那里面回来。结果人家当众把他棺材烧了,事情不了了之,新闻也不报道,半个字都没有。”

    “自那之后三个多月,老枪头再没说过一句话,还好儿子留下了遗腹子,至少还有个孙子。不过这下他自己也走了,他那孙子,哎.......”

    众人再没说话,默默喝酒,那边有个年轻的送完老枪头最后一程,转头回来感叹道:“其实我做梦都想成为老枪头。”

    安娜心里堵的难受,酒也难喝,还特别上头,所以她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那现在呢?”

    那年轻人抹抹眼泪,又闷了一口,然后还给安娜一个灿烂的笑容,和让她之后每天做梦都会梦见的话。

    “现在还是做梦都想成为老枪头,这样至少有天我死了,会有人记得我!我也不奢求像现在这样,有人默哀,有人敬酒。只要哪天新入行的吹牛能提一嘴我的名字,这人生就不算白来一趟!”

    回去的路上,安娜路过一个街道。

    有个园区意外失火,物联的消防员来的很快,可是周边的房子他们都不管,就盯着一栋房拼命。

    很快这栋房连丁点火星都没了,他们还贴心的给围上防火带。其余的房子都完了,受害者跪在园区门口失声痛哭,消防员撤走去了其他现场,物联的负责人在连连弯腰给一位物主道歉。

    她从酒吧一直压抑的胸中怒火,终于因为一句话再也无法忍耐。

    小女孩哭着问她妈妈,今晚她们要睡在哪里?

    安娜回到公司,立刻开始向上报告自己要给真正的穷人减免医疗费,每个月给因前线战斗伤残的人上免费手术。

    请求很快被驳回,理由是涉及人员太多,耗费巨大,无实际意义。

    她不死心,再次报告。

    以一个园区一个园区的方式开展,并不影响平日工作,只是每个月多几台手术,占用一下器械和床位。

    再次被驳回,理由是没有先例,影响巨大,其他公司不会同意。

    安娜第三次报告,这次为了确保通过,她选择直接杀进组织会议室。

    与会人员正在讨论新型特效药的推广,被安娜的到来打断。她据理力争,向同僚们痛陈利害,提出所有产生的费用,由自己的教学课件售卖所得扣除。

    在场人员集体沉默,良久,会长才重新打开麦克风,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

    课件所有权不属于她本人,所产生的费用自然也与她无关,制作课件的是教学部及其下属单位,器材提供则是生物科技公司自己。这套课件,以及后面所有的相关后续产品,都不属于安娜。

    “那我是什么?我的技术!我的教学!我的指导!我亲自上手术台演示!”她不敢相信这一切。

    “你不过是参演人员,演出费用结算你年度工资报告上会看到的!放心吧,公司很慷慨,给的比市面价格好的多。所以以后不用报告这种申请了,不会通过的,更不能占用大家宝贵的时间,我们还有其它议题。”

    “可是,我不过是想有个渠道,帮帮那些需要的人。他们贫穷,付不起高昂的费用,我也没有申请贵重药物,只不过是占用一下空闲的手术室和床位啊!”她不死心,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死心过。

    “够了!”会长严肃的打断她,“安娜.柯林斯!你知不知道如果让那些穷人跟我们现在的贵宾使用同一个床位,同一间手术室,同一套器材意味着什么?他们会觉得被冒犯了,被伤害了!我们几十年来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名声,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浪费掉!他们会从此不再来生物科技续订套餐,我们的手术费用不得不因为这种行为降低!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本来最近中箭就跟我们在各个方面竞争,这下不是直接把大客户全部送给对面吗?!”

    “他们要的是面子!是尊贵!是享受!你让贫民也能得到这一切?那他们如何体现自己的高贵?失去他们的拥护,我们如何能保持住现在的地位?再说了,那些贫民有什么?你现在的一台手术,足以让一百个贫民掏空家产,你当是个人就能做基因修复?你安娜.柯林斯怕不是终归被自己肮脏的血脉追上了吧?”

    “你在说什么?什么血脉?”违和感又来了,从脊柱爬了上来,就站在她的肩膀上凝视着她。

    “你在休眠仓沉睡了六十年,没想过为什么吗?医务部撤销后,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全部对外公开了,当初你的治疗方案是你的父亲制定的。杰克.柯林斯,医务部主管,疯子杰克,大名鼎鼎的7号目标。如果他还活着,你应该能在嗜脑魔那边找到他。很可惜,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导师,提姆才是。你的基因病,基因修复手术,提姆当年自己就做过。等杰克去找他,一查档案和病例立刻就发现了!”

    “同样是25岁首次病发,同样是27岁恶化,开始表现为腿部肌肉间歇性抽搐,恶化后是严重的肌肉萎缩。”

    “所以,本来你应该在1127年3月接受手术加注射治疗,按当时的预估三个月就能治愈,一年后就能彻底康复。哈,当年肯定比不了现在,现在不过是一场两个小时不到的小手术,加一针62万的三型螺旋针罢了。”

    “杰克发现了真相,他当然愤怒啊。你想他供养你十几年,给你最高等级的教育,给你安排他最好的朋友当导师。结果发现自己不是亲爹,他当然接受不了事实啊!所以他把你送进休眠仓说是准备手术,然后就找你亲爹提姆对峙。最后不知道两个人谈了些什么,居然联手躲过护卫,偷偷溜进了登天舱。”

    “然后你应该都知道了,提姆出来就开始散布谣言,最终被处刑。杰克.柯林斯隐忍了几个月,带领大家造反叛逃,直接导致医务部被撤裁。所以说,大家最后混成现在这样,还不是你的两位好父亲做的蠢事!”

    “现在你都知道了,赶紧滚回去上班!你27分钟之后有一台手术别忘了!”会长喝了口水,示意安保人员将安娜请出会议室。

    她失魂落魄的离开了绿叶生物科技,她发现这个公司其实不需要她。

    她出席了老枪头的葬礼,签了个转赠协议,把演出费用给了未亡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从那天之后,安娜将白大褂变成了常服,拎着简易手术台,带着器具,离开鄄城。

    她要找一个需要她的城市,所以她来了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