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神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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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往事

    烈阳高照,夏木荫荫。

    南市,缥缈阁。

    这一天下午,缥缈阁里依旧没有生意。

    白姬、元曜闲来无事,便并肩坐在廊檐下,一边喝玉露茶消暑,一边看天上云卷云舒。

    万里碧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这些浮云形状各不相同,并且会随风变换模样,有时候像是一座一座重峦叠嶂的雪色远山,有时候又像是一层一层翻涌如潮的银色海浪。

    七宝莲池的池水如一方净澈的琉璃,波光潋滟之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浮世幻象。莲池今天的心情宁静而旷远,所有的莲花都是纯净深邃的蓝色,蓝莲花在水波之中随夏风摆动,摇曳生姿。

    一只黑猫坐在古井边,它的身边排布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钵,地上还杂乱地堆放着一堆生姜、肉蔻、茱萸、胡椒之类的香辛料,它正在尝试着把不同的香辛料混合,调配成不同口感的调味酱料。

    一只鬣狗,不,毕舍遮蹲在一边,它正在打井水浣洗一些碧绿的藤叶。

    这些藤叶是苮草叶。

    这苮草叶是毕舍遮今天来缥缈阁拜访,给离奴带的礼物。

    从苮草叶青翠欲滴,碧绿喜人的莹润色泽,以及叶尖上犹带着山中露珠的新鲜程度,可以推测出应该是毕舍遮从邙山出发前临时从它家少郎君身上薅下来的。

    那晚邙山之行后,白姬回到缥缈阁,便把建木的种子从井底仓库中找了出来,亲自拿去邙山,交给了巫医父子。

    白姬拿建木种子去邙山时,元曜并没有跟去,后来他听说,建木种子已经被种在了邙山之中,由巫医父子和毕舍遮看护着。

    离奴因为厨艺陷入瓶颈期,就跟毕舍遮交流厨艺,争取突破瓶颈,让厨艺更上一层楼。离奴偶尔会去一趟邙山,拜访巫医父子和毕舍遮,主要是拜访毕舍遮,回来时它除了带回一些毕舍遮秘制的调味酱料,就是带回一些建木的消息。

    也许是因为邙山本身就是人界的风水宝地,灵力充沛,又或者是因为羽是苮草的后裔,而苮草和建木之间有着深厚而神秘的共生渊源,建木种子居然没有在邙山之中被种死,而是活了下来,但是也没有发芽的迹象。

    用白姬的话说,建木能够在邙山之中被种活就已经是奇迹了,离发芽还早着呢。

    巫医、羽、毕舍遮便不再干捉人试药的罪恶勾当,而在邙山之中安静本分地种建木,守着建木过日子。

    羽依靠着建木种子的灵力,倒也没有早夭的迹象,这让巫医终于放心了。

    巫医按照约定,在吴家医治吴悠。

    解铃还须系铃人。经过巫医的一番尽心尽力地救治之后,吴悠保住了性命,他分裂的症状停止,并且逐渐康复了。

    巫医还依照与元曜的约定,经常在神都街巷或者神都附近的城市村落之中游方行医,医治那些被病痛折磨,或者被魑魅侵害的人,挽救他们的生命。对于富庶之家,巫医会接受对方因为感激而主动给予的酬劳馈赠,对于贫困之人,他都是无偿义诊,甚至还倒送钱财,让对方能够按药方抓药续命。

    一些身陷病痛折磨,命悬一线的人,因此保住了性命。一些悲雾笼罩的家庭因此阴霾散去,重拾团聚的欢乐。这是巫医对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的赎罪,也是对这个世界与天地万物的偿还。

    吴悠康复,吴大娘一家人十分欢喜。无禄带着十斤吴家豆腐坊做的豆腐,和一篮子云花庵种的瓜果,和玉鬼公主一起来缥缈阁登门道谢。

    玉鬼公主再次害羞地邀请小书生去云花庵玩,小书生没有办法,推却不过,只好约了一个时间,打算拉着白姬一起去云花庵拜佛上香。

    离奴望着埋头洗苮草叶的毕舍遮,十分羡慕它家有一个植物人。

    黑猫放下手中的石杵,隔着七宝莲池,对白姬道:“主人,离奴的厨艺停步不前,无法更上一层楼,很可能是因为缥缈阁里没有植物人。主人,咱们能不能也去找一个能拿来做调味料的植物人,放在缥缈阁里养着呢?”

    元曜闻言,差点呛出一口茶。

    白姬本来正在望着浮云冥思,听离奴这么说,便道:“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与人,人与非人的相遇都是需要缘分的。有缘者,才能相遇,彼此命运交织。无缘者,寻遍千山,走过万水,踏破铁鞋,也是擦肩而过,是不会结缘的。像苮族这样古老的存在十分稀少,没有缘分是根本找不到的,更无法拿来养在缥缈阁。”

    黑猫挠头,道:“既然找不到植物人,那能不能把书呆子变成植物人呢?他也没什么用,如果能拿来调味,倒是还不错。”

    元曜一听,生气地道:“离奴老弟,小生才不要被变成植物人呢!”

    白姬笑道:“轩之变成植物,拿来调味,估计只能调出一股酸腐的味道。离奴,你确定要拿轩之来调味吗?”

    黑猫想了想,嫌弃地道:“还是算了。拿书呆子调味,肯定是除了酸腐味,还是酸腐味,简直是糟蹋了爷的鱼……”

    元曜十分生气,道:“你们这是什么话?小生哪里酸腐了?!”

    毕舍遮一边清洗苮草叶,一边对离奴道:“黑猫,做厨子一需要天赋,二需要努力,跟别的关系不大。你做不出美食,就怪调料不行,推卸说自己没有植物人,这是不对的。”

    黑猫伸爪,指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石钵,道:“爷这不是正在努力地调制各种不同的味道吗?”

    毕舍遮顿了一下,才道:“不,黑猫,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做厨子天赋,不是说你不努力。”

    离奴一听,跳起来就打毕舍遮。

    “嘿!就你这鬣狗话多。你才没有做厨子的天赋!你全家都没有做厨子的天赋!”

    毕舍遮一边躲避黑猫的追打,一边跑,道:“黑猫,你这话就错了。我们毕舍遮一族可是世界上最有做厨子天赋的种族。你想想看啊,我们是吃腐尸的食尸鬼,那腐尸又脏又烂,还会溢出恶臭生蛆的腥苦粘液,多难吃啊!我们想要吃得饱,吃得好,自然就得拥有化腐肉为美食的力量,也就是做厨子的天赋啦!在我们毕舍遮一族,没有厨艺天赋的人,最后都饿死了。能活下来的,都是我这样天赋极佳的厨艺高手……”

    黑猫顿时停下了追打,它觉得毕舍遮说的话好像有那么一丁点道理。

    黑猫思考了一会儿,道:“爷如果是鬣狗,那就有厨艺天赋了……可是,现在重新投胎,改做鬣狗,也来不及了……主人,缥缈阁里有没有能让离奴重新投胎,改换种族的宝物?”

    白姬摇头,道:“没有那种东西……如果有的话,小羽也不用种建木就能活下去了。”

    毕舍遮倏然神色一黯,道:“白姬大人,其实我心里还埋藏着一个秘密。我答应主人,不告诉巫医,但是现在少郎君得救了,能活下去了。我觉得可以告诉巫医了,但是我又不确定该不该说,我脑子笨,求您给我拿一个主意。”

    白姬问道:“什么秘密?”毕舍遮犹豫了一下,才道:“少郎君痴傻的秘密。”

    白姬道:“说来听听。”

    毕舍遮眼眶一红,道:“少郎君一开始是很正常的,从他出生到他五岁时,他不痴,也不傻,是一个温柔懂事的乖孩子。少郎君出生之后不久,就变得十分虚弱了。那时候,主人也如风中残烛,生命力衰竭,无法再跟随巫医天涯漂泊,四方游历。所以,巫医便选了人迹罕至的邙山定居,我们住在一处古墓里——不是现在住的这个,那个墓穴比现在这个豪华气派多了——一住就是五年。主人和少郎君靠着巫医调配的药石,勉强支撑着。少郎君因为一出生就远离苮族人,毫无生命力,都五岁了,还没办法走路,整天气若游丝地躺着,眼看着是撑不住了。主人爱子心切,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就……她就做出了一个选择。她打算让少郎君吃了自己,让少郎君汲取和拥有自己残存的生命力,活下去。这件事情,她不想让巫医知道,打算背着巫医去做,并命令我帮助她。主人说,苮族人被火焰焚烧致死后,会化作一颗灵珠。这颗灵珠之中,汇聚了被烧死的苮族人的灵力。火焚之刑,一直是苮族处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人的严苛刑法。罪人遭遇火刑,在火海之中被烈焚烧致死,最后化为一颗灵珠。罪人的灵珠归族长保管,拿来赏赐给对苮族有功的人。得到灵珠的苮族人,可以吃下灵珠,获得被烧死的苮族罪人的灵力。我听见主人想要把自己活活地烧死,就不肯答应帮她,可是主人却很严厉地命令我一定要帮她实现心愿。主人一向温柔可亲,很少命令我做什么,我也知道主人命不久矣,而少郎君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强忍悲痛,含泪答应了。有一天,巫医出门去洛阳之后,主人让我在古墓外的后山空地上堆木柴,要燃起足够烧死她的篝火,我知道这是与主人告别的时候了。这是主人的决定,也是主人的心愿,我虽然很难过,但还是哭着去照办了。”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静静地听着。

    毕舍遮一边抹泪,一边陷入了悲伤的回忆之中。

    毕舍遮在古墓外的后山之中堆好了木材,它按照阿萝的吩咐,在木材上面浇了墓室里照明的松油。

    做完了这一切,毕舍遮回到了墓室中。

    墓室里,阿萝已经强撑着病体梳洗了一番,她走去了另一间墓室,那里躺着她的儿子羽。

    毕舍遮十分悲伤,跟随在主人身后。

    羽躺在石床上,他瘦弱得只剩皮包骨,脸上苍白无血色,神色十分倦怠。

    “娘亲。”

    羽看见阿萝,强打精神,开心地道。

    阿萝笑道:“小羽,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羽笑道:“好多了。”

    五岁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是也知道父母为了自己的健康操碎了心,父亲从未展颜,而母亲也跟自己一样,得了无法医治的重病。所以,为了宽慰父母,为了父母不再为自己操心,他总是每天都说自己好多了。其实,他一天比一天衰弱,父亲虽然医术精湛,能通鬼神,但是他调配的药石只能延缓他生命力枯竭的速度,而他的灵力一天比一天衰弱,药石回天乏力。

    阿萝像平常一样,坐在石床便,笑着与儿子闲聊。

    “小羽,娘在你这个年纪,生活在苮族之中,每天都和小伙伴一起漫山遍野地疯跑,玩捉迷藏的游戏。”

    羽的神色十分向往。他从出生开始,身体就十分病弱,还从未自己走下过床,更不要提漫山遍野地疯跑,和与小伙伴玩捉迷藏的游戏了。

    “娘亲,什么是捉迷藏?”

    阿萝温柔地笑道:“捉迷藏呀,是一个游戏。一群人先猜拳决定谁做‘鬼’,大家先跑,去躲藏起来,让做鬼的人来捉他们。娘不擅长猜拳,总是成为‘鬼’,去捉小伙伴们呢。”

    羽虚弱地笑道:“娘亲,我将来也要玩捉迷藏,我也当‘鬼’,去捉小伙伴。”

    阿萝望着羽,慈爱地笑道:“小羽,你很快就能好一些了,说不定真的能和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呢。”

    羽点头,道:“到时候,我和娘亲,爹,还有阿达一起玩。”

    阿萝十分悲伤,她的眼泪滑落在苍白而光洁的脸庞上。

    羽奇怪地道:“娘亲,你怎么哭了?”

    阿萝伸手擦干眼泪,道:“娘没有哭,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小羽,你先休息,娘也累了,想去休息了。”

    羽点头,道:“嗯。娘亲,你也要保重身体,将来我们还要一起玩捉迷藏呢。”

    阿萝含泪笑着点点头。

    阿萝站起身来,离开了羽的墓室。毕舍遮跟在她身后,因为悲伤,不发一语。

    在走出墓室前,阿萝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她喃喃道:“对不起,小羽。都是娘的过错,年少无知,才害了你。如果没有你,娘不后悔跟你爹私奔。可是,有了你,娘后悔离开苮族,让你一出生就背负死亡的诅咒,承受痛苦,生而无望。娘害了你一生。”

    阿萝离开古墓,来到了后山之中。

    空地上,毕舍遮堆的木材很足,木柴上松油明亮。

    阿萝吩咐毕舍遮点火,毕舍遮含泪照办了。

    火焰腾空而起,如火龙般卷地而起,化作了一片巨大的火海。

    阿萝怔怔地站在一地篝火外,她的神色十分悲戚,最后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先是双手合十,向着西南方自己故乡的方向遥遥祝祷。然后,她神情决绝地,一步一步走进了火海之中。

    “阿达,记得我对你最后的恳求,和你对我最后的承诺。再见了,我可爱的仆人。你自由了。”

    阿萝在火海之中回头,笑着道。

    毕舍遮肝肠寸断,十分悲伤,哭道:“主人,呜呜……主人……我一定会让少郎君活下去的……”

    火海之中,阿萝化作了一地碧绿的藤蔓,被滚烫的火焰灼烧,她痛苦地摆来摆去,一条一条藤叶飞舞,仿若漫天带火的触手。

    “啊啊啊——娘亲——”

    一个瘦弱的身影在不远处看见了这一切,顿时发出了一声恐惧而痛苦的惨叫,并且昏厥了过去。

    毕舍遮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那个人竟然是卧病多年,从未下过床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