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放下二字
仅仅一拳。
仅仅一拳便将黑袍女子硬生生砸进悬崖峭壁,而这一拳过后,年轻剑修也只是望了一眼,并未继续上前追杀。
余烬缓缓落回江面,踩在那散开的竹筏中,紧靠一苇却亦可继续前行。
江面上的行船无人敢靠近,船头船尾的看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天下间穿黑袍的武道剑修并不多,女剑修更是寥寥可数,何况还是剑道如此高超的剑修?
可如果这位黑袍真是那位黑魂教主,那么这一拳将之轰飞的年轻剑修,又是何等实力?
要知道黑魂教主可是入了仙王境的人啊。
船上客人战战兢兢,低语不止,隔着江面远远看着江心的那位年轻剑修。
余烬自始至终目不斜视,正视着眼前的悬崖峭壁。
一阵碎石坠落的细微声响传来之后,那一袭宽大黑袍如枯木逢春的草本植物,柳暗花明又一村,丝丝缕缕黑色煞气从身体中吐露出来,将她的身体紧紧束缚在石壁之上。
这一幕如大白天见鬼,比那江底沉尸百万来得更为醒目骇人,看得渡船上的人们是胆寒心颤,这就是当年被夺去魂魄却仍旧靠着执念不死不灭的黑魂教主吗?
被一团黑色煞气包裹严实的黑袍女子缓缓飘出山崖,伸出一只手捂在嘴上,却是徒劳,猩红血液仍不断从指缝涌出,源源不断。
入仙王境后她曾将死城中豢养的无数鬼魅气息汲取后化为己用,奈何三魂七魄失其一魂两魄,怎么也抵不上真正完整的仙人之躯。
当初她被逐出师门,原因之一便是在修行路上越走越远,坠于旁门左道。
她那依旧年轻曼妙的身躯从峭壁中冲出,黑袍被江风肆虐漂浮,非但没有减去她半点风姿,甚至还多添了些神秘色彩。
余烬那一拳将她体内凝聚的一口真气尽数砸去,而后这段时间,其实又给了她再聚一气的时间。
其实在江底被十八条白龙追杀的时候,古川麻衣就已经强行提气,破去那十八条真气凝聚而成的白蛟后,她没有选择避其锋芒,仍是逆流而上,冲出江面几乎以硬抗的方式挡下了余烬这一拳。
余烬看到她衣衫飘摇的姿态,似乎是要再战。
果然不出意外,还未等竹木进入下游,古川麻衣望向余烬侧面,抬手便是一掌。
一苇渡江傲立江中的余烬一闪而逝,脚下竹木如同离弦之箭,猛然冲了出去,迅速撞向岸边。
古川麻衣双手往下一按,身形顺着峭壁上涨十余丈,余烬踏空而来,如影随形。
脚尖在峭壁大洞上轻轻一点后,如履平地,追着那抹黑色飞檐走壁。
古川麻衣单手一扯,将悬崖峭壁上的无数山石哗哗啦啦扯向下方,簇拥交叠,砸向下方年轻剑修的后背。
余烬双脚踩在石壁上不断向上攀爬滑行,对于滚落下来的一大堆石块置若罔闻,古川麻衣单臂往前一砸,五指成钩嵌入石壁,如一抹断线风筝牵扯挂于九天之上。
那一袭黑袍撞在山体之上,体内鬼魅倾泻而出,如潮水般铺洒开来,只一瞬间便将黑袍身躯遮住,如若一只密不透风的巨大棺椁,源源不断向外吐出恶鬼。
恶鬼组成的煞气阻断余烬身上真气泄露,黑魂教主当即破棺而出,一拳砸在石壁之上,轰然炸响的同时,一整面的峭壁开始在煞气与真气的对撞冲击之下,开始不断摇晃。
余烬踩着悬崖峭壁不断向上,速度既不快也不慢,脚踩落石的同时,仍有闲情雅致来抽空聊天。
“剑修武道分为四种,炼体、炼气,入道、入佛,我曾见过以纯粹体术著称的关西武士,也曾见过以气为剑的剑修后背,不过始终没有一人能够入我眼,大道坦途,何必纠结于其中一种。”
“古川麻衣,你这佛不佛道不道的一身修为,明知是从鬼魅身上强取豪夺出来,不过是海市蜃楼,别说是风浪,怕是轻轻一碰,就如破碎的泡沫。”
“剑修几十年殊为不易,你曾赠剑于我,念及旧情,劝你就此罢手,否则今日,你我缘分皆尽于此。”
黑袍猛然顿住身形,厉声喝道:“罢手?该罢手的是你吧?”
古川麻衣双脚依旧踩在峭壁之上,她与余烬宛若踩在同一侧的镜面之上,四目相对。
她挥舞双拳,径直砸下,单手负后的余烬任由拳头砸落身上,只是双指并拢,在黑袍女子眉心处轻轻一点。
余烬没有丝毫动荡,古川麻衣同样纹丝不动,只是片刻过后,两人脚下的山壁上,竟然硬生生撕裂出一条逐渐明显清晰的裂纹缝隙出来。
这时古川麻衣将脑袋往后一摇,随后身上衣袖不断被折断搅烂,两条粉白如嫩藕般的胳膊露在空中。
但与正常女子天生丽质那种诱人的白里透红不同,古川麻衣这种白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
常年吞噬鬼魅煞气为生,她苍白的肌肤之下就连纤细血管森森可见!
有所得必然有所失。
黑魂教主古川麻衣以鬼魅煞气为汲养,修为内里不断增强的同时,却也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剑走偏锋修野狐禅,虽然某种程度上可以提高境界上限,但是却也会让自己的身躯熔炼成一座丹炉,既能融化鬼魅化为己用,也能融化自己的躯体生气。
余烬似乎是得知了这个女人已经不再会回头,便不再心生怜悯,既然不知死活,那就去死好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古川麻衣,余烬骤然发力,一拳轰出,瞬间将她轰出了数十丈,随后一步掠至古川麻衣身后,一掌抓紧她纤细净白的脖子,随后用力一拧。
五指成钩的余烬将对方身躯猛地一旋,就将古川麻衣甩飞到了超出悬崖峭壁顶部十几张的高空之上。
余烬随后踏步而上,随后负于身后的右掌化掌为拳,一拳轰出。
一条水柱从掌中接连飞出,悬于九天之上,以躯体做剑柄,以江水做剑身。
一剑递出,余烬打算用这柄从天而降的水剑,将那黑袍女子躯体给射穿在空中。
万众瞩目之下,以这种利剑穿心的死法,至少也对得起她如今仙人境的实力和黑魂教主的身份,以及那敢于拦江而战、破釜沉舟的勇气。
水剑来时慢去时快,从掌中飞出后径直刺向对方,瞬间击中对方气机溃散大半的黑袍女子。
不过这条有井口粗细的水剑并未刺穿古川麻衣的躯体,而是被一团紫黑色的模糊气息挡住。
雾气弥漫如扇形,水剑如麦芒刺水面,波纹晃动,水雾尽散。
一剑未中的余烬没有那份忍耐与等待,一手抬起,刹那之间水柱便如井口粗细变成了石座大小,这番光景就不是麦芒刺水面,而是结结实实的巨石砸入水中了。
然而仅仅不止如此,数十条同等规模的水柱竟然从余烬手中飞出,分裂后冲向天际,随后幻化出一条条白蛟,里面蕴含着无限真气,以天地为一线,划出一道圆弧,撞击在那团水雾之上。
余烬轻轻一跃,屹立在悬崖之巅,仰头眺望,冷笑不已。
难怪古川麻衣有所凭仗,原来是有人给了她一道黄道符箓。
余烬冷笑不已,那招提寺的老秃驴,真该死了。
古川麻衣命悬一线,却没有坐以待毙,艰难地从空中缓缓站起身子,双手呈现出握剑状,剑尖朝下,径直朝向余烬的脑袋!
无数转入体内的黑色煞气开始不断地旋转,在她的手中不断地凝聚成黑色巨剑。
古川麻衣暴喝一声。
旋即双手用力按下一按。
第一道白色水剑顷刻间支离破碎,继而无数条水柱也被那柄黑色巨剑撞开,朝着余烬的头顶狠狠砸去。
面对如此一剑,余烬脸上破天荒头次露出笑容。
米粒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余烬一脚踏步向前,一脚踏步向后,缓缓拉开架势,不再负手于背后,双手成拳。
直到此刻,这恐怕才是这位异境修炼百余年的剑修后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
反观古川麻衣,在使出那带有黑色煞气的一剑后,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维持那个古怪的握剑姿势,除了等死又能做什么?
余烬轻轻跃起,身下悬崖矮去数十丈后,不等悬崖峭壁的底部传出动静,余烬袖中自内而外倾泻出来的磅礴真气,已经率先将那撞击峭壁的江中浪花尽数击退。
水剑也好,真气也罢,失去了剑主驾驭控制后,宛若无头苍蝇丢失了目标,在空中胡乱砸落下来拍打在山顶之上。
余烬来到古川麻衣的头顶,只轻轻一拳,便将这位以命拦江的女子砸落山巅,远远地坠入那悬崖之下的江面。
如流星坠落。
光芒也好,黑暗也罢,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刻,便已是永恒。
在那黑袍女子坠入江中之前,这抹黑色靓影其实在空中又多次停滞,紧随而来的还有那散而复聚、聚而复散的黑色煞气。
余烬眸子中闪过一丝暗淡,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位停留在仙王一境女剑修该有的垂死挣扎。
于是他缓缓伸出左掌,做了一个向上托起的动作。
于是乎,那抹即将坠入江水的黑袍竟然又凭空悬浮起来。
而随着余烬右手握拳向下重重一击,那抹在他视角看来不过手指大小的身影猛地再次向下跌去。
真气雄厚无比的一击重拳撕裂天空,如一道水雾蒸汽般破空二来,径直砸向那位已经无力反抗的濒死黑袍。
古川麻衣缓缓向下坠去,眼睁睁看着那道真气撕裂长空朝着自己扑来,却一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
在这最后一刻,古川麻衣大脑一片空白,往事并没有像回马灯一样在脑中回放。
什么都没有。
没有初识他时的梅雨煮酒,没有八坂神社落雪时的唯美,更没有他封禁自己魂魄时的无情冷酷。
古川麻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身体仅剩无几的气机外泄于天地之间,那身黑袍不再随风飘摇,而是缓缓落了下来。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一直放不下的东西反而在这时候竟然放下了,一直难以释怀的事情竟然会在此刻想开了。
记得刚入寺庙的时候,她曾问他佛家修行到底是在修什么,那是眉清目秀尚未成佛的他,站在桂树之下,只是看着她轻轻说了两个字,仅此而已。
“放下。”
简单两个字,寥寥十一笔。
余烬静静站在悬崖之上,看着缓缓向下坠去的黑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最终还是放下了握紧的拳头。
并非念及旧情想要留下她一条性命,只是没来由想起了以前她曾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诸善多行,诸恶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