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大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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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节

    “王明德自杀,高明瞻被俘虏,如今重庆城业已拿下,想来晋王殿下那边能够缓解一点了。”

    朱天赐对着袁宗第说道。

    袁宗第也很高兴,连连说这是朝廷的鸿福,然后询问了关于高明瞻应该怎么处置。朱天赐说先不去管他,我们要看望一下这些战兵,袁宗第本来就非常体贴战兵,一向爱兵如子,自然是应允。

    来到了营帐里面,几个医生在忙忙碌碌,还有很多的战兵正在哀嚎,有的眼睛被弓箭射瞎了,有的胳膊直接去了一半,朱天赐同袁宗第在这里面走着,场面一时间非常沉闷。

    朱天赐默然不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来到了一个战兵面前,这个战兵是被火烧伤的,浑身都是红色的烫伤痕迹——朱天赐知道他肯定是时日无多的。但是朱天赐发现,他的一双眼睛非常明亮,朱天赐俯下身子问他:“你是有什么想说的么?说给我听怎么样?国公大人也是在这里的,你也可以说给他听。”

    床上的战兵挣扎了一会儿,朱天赐连忙说道:“你不用行礼!”见这战兵还要起来,朱天赐装作很愤怒的样子,一边的袁宗第有模学样,也很愤怒,这才让这位战兵安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袁宗第说道。

    “回大人的话,小人是延绥人,姓陆名义,跟随国公大人已经十年了。”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但是朱天赐就是能够听得懂他说什么,这大概是感情的共鸣吧,朱天赐温言说道:“陆义,不知道家中可有人在?”

    “朱先生……”躺在床上的战兵眼睛转了一圈,突然有了一丝丝泪水下来:“有的,他们都还在呢,我跟随国公大人到如今的地步,一是因为国公大人待我们这些人如子,二是因为我家的婆娘等着我封侯拜将光宗耀祖呢。”

    “哦,我家婆娘是米脂人,她长得非常水灵,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我想娶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了娶她,我天天吃野菜,吃麦麸,用三斗粮食把她换来了。”

    “我娶她那天,我问他有人比我出价还高,怎么就选我呢?她说啊,我勤俭持家,能够克制自己,肯定是能够封侯拜将的,那个糟糠子弟怎么能和我比?我非常开心。”

    “对了,我家还有一个女儿,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她还等着我回去呢!出征那天,我问我姑娘你喜欢什么,爹爹给你带回来,她说我喜欢吃饼,我说好,等你爹爹封侯拜相就让你天天吃饼子!可是我怕我回不去了,朱先生……”

    这个汉子突然有一些哽咽:“我怕我回不去了,我女儿还在等着我呢,朱先生啊,我的袍子里面还有三两银子——这是从那些建奴手中抢来的,我平生没有求过人,我现在求求朱先生,能不能代替我,把我女儿养大,多谢朱先生了。此生无以为报,来生给朱先生做牛做马罢!”

    朱天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自己的脑海里打转,朱天赐涩声道:“自己的女儿,自己养啊,你个没卵子的怂蛋,女儿都要别人养,没骨气,怂蛋!”

    “朱先生,这可能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答应吧,我的女儿还在等着我呢。。”那战兵继续哀求。

    “你他妈的……”朱天赐立刻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圈,又愤愤不平地坐下:“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既然朱先生答应了,我就先走一步了。对了,给朱先生一个忠告,你是碰见大好人了,以后啊,别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了。”

    朱天赐目瞪口呆。朱天赐心里面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袁宗第,对着袁宗第颤声说道:“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宗第,这都是假的,对不对?”

    袁宗第涩声道:“宗第怎么敢欺骗朱先生?我相信朱先生也是知道的,崇祯年延绥大旱,卖儿鬻女者不计其数,他只是其中一个。他的婆娘,为了他,把自己卖给了当地大户,区区三斗米,他的婆娘就成了别人的了;半年之后,他的女儿也死了,饿死的。死之前还说:爹爹,我要吃饼子,我再也不想吃观音土了,爹爹,可以么?”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路过那里,给了他一块饼子,他就跟随了我,做了我的兵,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朱天赐愣愣地听着,只感觉这个世界是这么的不真实,可是这四周,到处是这样的人,这些都是跟随当年闯王起兵的人,他们都是经历过那一场大旱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被逼上了绝路。

    然后他们眼看着就要熬到尽头,然后天塌了,建奴扣关,闯王逃难;一片石惨败,山河飘血,华夏倾覆。

    朱天赐沉默不语,他来到了那个战兵放置衣服的地方,袁宗第也紧紧跟着。衣服比较破烂,还有几个洞,尤其是袖子口和膝盖处,更是很多的补丁。朱天赐却一点儿也不避讳,拿起那件衣服。

    衣服很薄,朱天赐却觉得非常重,摸到兜兜处,几个圆圆的东西在里面,掏出来,里面还有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依稀还可以看见女子笔笔迹特有的娟秀:卖我得米三斗,全家多活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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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天赐回过头来对着袁宗第说道:“宗第,你过来看一看罢。”

    袁宗第过去了,打开兜兜,里面是几块用细粮制作的饼子,还非常细心地用手绢一块一块包好。不仅如此,饼子还经过了非常仔细的烘干,能够延长保质期。

    “我有愧。”朱天赐涩声道。

    “朱先生!”袁宗第大叫道:“您不能这么说,这都是他们……”

    “宗第,你别说了,我都是知道的,我是真的愧疚。”朱天赐继续说道:“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和这位战兵一样的战兵,还少么?他们都生活在这里,可是我能够做什么?他们这样,我能够做些什么,我没有银子,没有粮食,看着他们就这样死去,我能够做什么?他们本来是不应该如此的,可是……”

    “朱先生!”袁宗第大叫道:“我知道的,可是如今大业未靖,我们总是要向前看得,我相信他们也是无愧的,因为我们还在这里!”

    “不是因为我们在这里,而是因为我们只能够在这里,这里是他们能够吃上粮食的地方,更是他们需要保护的地方,所以我们更需要做一些什么事情,让后来的人记住,他们也曾经为了这片土地的流血牺牲,我觉得,真的需要做一些什么事情。宗第,我有一个想法,你愿意听么?”

    袁宗第立刻说道:“朱先生请讲,但有用得着宗第的地方,在所不辞。”

    “咱们选一个好点儿的地方,建一个祠堂,叫做英烈祠,把那些死去的将士们的名字刻在一个木牌子上,每天专门派人用香火祭奠。他们生前没有过什么好日子,死了之后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是记得他们的,我们是从来不会忘记他们的,后人来到这里,也会记得他们。”

    “把他们的遗物也都收敛,放在他们的牌位下,让他们想我们的时候也能有衣服穿,也能够衣冠正伦,让他们记住,他们还是大明人,无论生死,都是大明人;无论什么时候,这片土地都记得他们曾经来过。”

    “如此也好。”袁宗第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一点什么,转过头对着朱天赐说道:“不知道朱先生打算怎么处置建奴四川巡抚高明瞻?”

    说起这个,朱天赐就想起来这号人物了,这人想要跳楼自杀,结果居然没有跳成功——原因是他一直在那里准备跳却没有跳,然后被战兵逮住。

    朱天赐想了想,就对着袁宗第说道:“大人,如今刚刚好准备兴建忠烈祠,我看此人居庙堂之高不知民间疾苦,就让他劳动改造一些天,然后让他守着这忠烈祠,也算是告慰这些为国捐躯的战兵了。”

    然后又想到了一些什么东西,补充道:“据说他为自己准备了寿材,这样也好,就让他守祠到死吧,也算姑且告慰这些死去的将士们了。”

    袁宗第不无不可,随后商量起祠堂的选址,朱天赐询问应该建在那里,袁宗第想了想说道:“就在海棠溪边上吧,那边依山傍水,环境也好,让他们在那边安息,也还不错。”

    朱天赐表示没有疑问。

    袁宗第突然跪下说道:“我知道朱先生待我们这些人恩重如山,不仅仅不把我们这些人当做贼寇,更是照顾我们,放下门户之见,末将……”

    朱天赐有一些不明所以,但是他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连忙扶起袁宗第说道:“国公大人,何必如此?你我都共同戮力抗敌,又有甚么好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份子,这又有什么需要感谢的?国公大人,快快起来……”

    “朱先生!”袁宗第大叫道:“朱先生,别人知道您的身份,我们还不知道么?能得朱先生谅解和帮助,是我等修来的福分……”

    “既然知道如此?为何还不听我的话?”朱天赐有一些生气,如今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够如此,悄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朱天赐继续说道:“国公大人,请随我来。”

    “末将遵命。”

    来到营帐中,袁宗第放下了自己的头盔坐下,朱天赐坐在袁宗第对面。朱天赐说道:“我知道国公大人想要说什么,但是如今我们是有共同的敌人,同样为了对抗建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份子,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才能有一条生路。”

    “宗第,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四太子,觉得我不说什么是对你们的恩情,可是,这并不是我想的……”

    “朱先生!”

    “你听我说完。”朱天赐继续说道:“我们每一个人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吃饭?为了立足之地?还是为了权势?地位?荣誉?我想都不是,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曾经是大明人,我们有自己的道统,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觉悟,所以我们在这里,所以我们一次又一次拒绝投降,所以我们一次又一次抵抗,只是因为心中的道,为了全天下的道统,就像那些死去的将士们一样。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怎么想的,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怎么走?我们需要用什么方法走下去?为了不让我们的战兵毫无意义地死去,所以我去寻找,我想要让你们过得好一些,因为你们是大明人,你们穿着大明的衣冠,仅此而已。”

    “朱先生。”袁宗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他拿起自己身边的凤翅金头盔,郑重地戴了上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朱先生但有驱驰,末将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之前就说过了这句话吧?”朱天赐笑骂道。

    “不过这次和上次不同。”袁宗第义正言辞地摸了摸鼻子说道。

    “确实是和上次不同,上次应该还有一些敷衍的味道罢。”朱天赐笑着说道。

    “末将冤枉!”袁宗第立刻申冤,这事情可是欺君罔上,朱先生这是要置末将于死地啊!朱先生,别吓宗第行不行?

    “国公大人……”

    “以后称呼俺为宗第就行。”袁宗第拍着胸脯,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以后朱先生就是俺们的人了。”

    “宗第,我既然说了这样的事情,那么我就要去实现。”朱天赐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知道宗第在此可有什么贤才推荐给我,我告诉茅庐三顾。”

    “部堂已经赶来。部堂在此多年,深知这边的情况,也熟知我们忠贞营的情况,更是庶吉士,曾经做过南京司业、祭酒,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隆武和当今七朝,更是吏部天官,兵部本兵,更是同堵公、杨公交好,肯定有见地的,朱先生若想要垂询,可以去邀请他。”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信一封给汝止公,垂询于他,宗第可愿意去?”

    “不了不了。”袁宗第连忙摆手,身体都有一些颤抖。他心里对这个老头儿可是又爱又恨,一方面文安之特别关爱他们这些闯营旧部,经常嘘寒问暖;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文安之比较方正守规矩,若是有什么违反军纪的事情,不论官职大小都严格惩治,袁宗第就被惩治过一次,终身难忘。

    “说起来,宗第能够现在与我这番交谈,怕也是部堂的功劳罢!”朱天赐笑着说道。

    “没有的事!”袁宗第连忙辩解。

    朱天赐深以为然地说道:“宗第说的事情,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当年的一众文臣,诸如严起恒、王化澄、朱天麟,严起恒有识人之能,又有容人之雅量,当初起恒为阁部时,自让首辅之位而处督师下;王化澄虽然睚眦必报,但却主张联合忠贞营;朱天麟知政事,能够理政,若是太平时节,当是一国之干臣。”朱天赐平抑自己的声音:“然而如今逢乱世,非不出世之宰辅之才不可也!唯有汝止公,有宰相之才,其能不逊于万历首辅张江陵。”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去看一看那些逝去的将士如何。”朱天赐大概猜到了袁宗第心里面想的东西,也给他一个台阶下。

    “当然可以。宰辅之才不世出,俺岂敢在这等国家大事上蒙骗朱先生不成?”

    朱天赐嗯了一声,他想着现在的永历内阁,马吉翔根本就是废物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光能有一厘米就不错了;邓世廉只是阿谀奉承之辈,眼光不过马吉翔的身高那么长;如今想要挽天倾,非鸟瞰天下的宰辅之才不可。

    “好说好说。”

    朱天赐点了点头,袁宗第立刻回头,揩了揩额头的冷汗,随着朱天赐一起出去。

    ……

    ……

    高明瞻为自己能够捡回一条命欣喜不已,连忙告天告地告祖宗,欢天喜地就准备去兴建忠烈祠。

    忠烈祠的修建比较简单,很多都是从重庆城里面搬运来一些东西直接用上,很多的俘虏也进行了劳动改造,包括谭弘。

    谭弘一天吃着最少的饭,做着最累的活,每天哼哼嗤嗤从早晨忙活到晚上,一天的劳累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抱怨,吃完了饭就躺在工棚里面呼呼大睡。

    经过了半个月,忠烈祠的修建终于完成。主体是石头构建,类似于普通的祠堂。大门两边各跪着四二个人,左边是谭弘,谭诣,右边是高明瞻,王明德。大门是朱红色,上置一块牌匾,书忠烈祠三个大字——正是文安之写的。两边也贴着文安之书写的楹联:

    上联:久要不忘平生豪言,古谊若龟鉴,忠肝若铁石。

    下联:敢问何为浩然正气,镇地为河岳,丽天为日星。

    推开门,道路位于正中间,青石的道路两边是白色的小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石子路中间还栽培了一些杜鹃花和松树,一些假山堆叠其间。

    沿着青石路往里走,最里面放置着牌位,上面用朱砂写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生辰还有籍贯。很多人没有名字,没有生辰,甚至自己的籍贯都记不得,于是就把他们的籍贯定在重庆,生辰就是今天——也是他们死去的日子,名字也是朱天赐给他们取的。每一个牌位前都有一个小小的木制勋章,上面写着:大明烈士勋章。

    朱天赐和袁宗第取来三根香,郑重地拜了三拜,一拜忠肝义胆,二拜舍生忘死,三拜,是给他们一个诺言:只要我还在,你们就能回家,就能回到那片你们曾经生活、耕种的土地。

    牌位无言,白烛难表忠肝义胆;

    桃李暗度,华表不言兄弟情深。

    旁边是一个小房子,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面关着四个人,分别是王明德、高明瞻、谭弘、谭诣。他们守祠到死——这个是朱天赐说的,他一向言必行,行必果。

    忙活完了这些事情之后,文安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