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aring.20 [Beautiful World·美丽世界]
前言
艺术是永无止境的探索。
——列奥纳多·达·芬奇
Part①·伦敦桥要倒下来
第二动力单元的固锁井传来泄气的尖啸。
气温在逐渐降低,费克伍德忙前忙后,终于屏蔽了大部分报警信号,再次复查钻机的整体状态,做完这一切,他先打开头罩的泄压阀,把腐烂肿胀的脸面暴露在空气中。
“按照约定!枪匠!”
他只怕枪匠听不懂看不明白,没有仙丹作为传声筒,打过补丁的头罩也读不出唇语——
“——这是最后十六张照片。”
他来到这血王座前方,为枪匠擦净盔帽玻璃罩的血,这才发觉这个年轻人似乎刚刚醒来——枪匠好像忙里偷闲睡了一会。
AWayOut·生路放走了时间夹缝里最后八个无辜无助的旅客,至此所有快刀合成旅的战士都回到了现实世界。
对费克伍德来说,这是他最后的护命金牌——来到这个环节,他和枪匠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死神也可以撕毁停战条约,这里离地狱非常近,这里离天堂也非常近,几乎不用打车,往外走几步路就能找到生命的苗圃,找到地球母亲的育婴房,找到生命的源泉。
方丈仙舟以每秒六米的速度艰难的往下啃,它已经接近设计寿命,机械结构要走到终点了。
从一片朦胧的红雾之中,江雪明透着玻璃看清了费克伍德的脸——
——这老头儿几乎变成了一个“泥人”,附着在颅骨各处的肌肉蛋白完全变质,这副授血肉身已经榨不出多少生命力。
既然费克伍德能够暴露在空气中,说明第一单元的气温已经恢复正常了。
雪明拉来腰侧的氧气仪表,指针受到地下环境异常气压的影响,已经不能正常读数,估计氧气储备不剩多少,他索性把头盔罩帽脱下,方便说话。
“你不怕化身蝶?不怕它们捅出来什么篓子么?”江雪明刚打开头罩,没有急着完全解锁,而是多问了几句。
费克伍德应道:“不会再来了,我肯定。”
江雪明:“何以见得?”
费克伍德从宇航服的脖颈环扣处摘出仙丹——
“——它要归一啦。”
原本肉嘟嘟的小虫子,此时此刻却显得干瘪瘦弱,雪明都快认不出这玩意了。好像干缩的枣子,满是折皱——它的拨号表盘已经脱落,不能拨号发信,也不能当做POS机来记账,不用再辛苦工作,终于要迎接死亡。
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温馨的桃红色,在干裂的疤痕里飘出一团团鲜艳的红色干粉,这些粉末在空气中飞舞着,时不时聚成一团,呈现出闪蝶的眼纹和鳞翅形态,又因为生命苗圃的召唤,因为万物之园的存在而崩坏消散。
“化身蝶也一样,这些没有灵体,没有灵魂的东西。”费克伍德笑着说道:“它们没有资格拥有形状,我们不一样,我们的魂魄牢牢锁住了肉体,我们咬紧了地肥,不肯松口呢。”
江雪明往闭路电视监控区域看去,已经有不少电子眼瘫痪了,在钻机第三单元的环钻之外还有几个观察点,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怪物冲过来,每当这些三五成群的化身蝶想要突破钻机的甲壳——它们靠近万物之园,身体也开始土崩瓦解,变成一团纯粹的元质,又被强大的吸力送回原初之种的体内。
地层深度一点点增加,来到1130M的时候,雪明只觉得越来越凉快,像尼福尔海姆的地层环境一样,似乎原初之种在竭尽所能的吸收地热,保存能量。
费克伍德把最后的一点护甲都脱下,只穿着一身保暖鸭绒衣,就这么坐在机械台旁边。
他没了仙丹,接下来要靠灵智核心和其他组别的成员发挥主观能动性——说句俗话就是听天由命。
“油压和温度很不错呀”
这个小老头嬉皮笑脸的,两手拄着膝盖,佝着腰盯紧了仪表盘。
“转速也刚刚好,刚刚好,下降率恢复正常了。”
“我们渡过了最难的一关,枪匠”
“多亏了你呀。”
江雪明听不懂这些,他不关心这疯老头的科学研究,倒是问起刚才的事情——
“——我睡了多久?”
费克伍德感叹道:“就两分多钟,你好像累极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教长碰上你这种煞星阎王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麾下绝没有能与你匹敌的对手。”
“只有两分钟吗?”江雪明感到疑惑不解,与化身蝶的突袭战斗结束之后,他失去了一部分意识,就这么僵在座位上了,醒来时才知道自己陷入昏睡状态,可是现在他精神健康,一点都不像只睡了两分钟。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睡眠行为,丧失了这部分能力。
“这里离母亲很近,你会感觉到困也是正常的。”费克伍德解释道:“在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心里一想,或许身体就会发生变化。”
这么说着,老头儿轻轻抚摸着满脸烂肉——
“——我感觉自己渐渐有了力气。”
“气温越来越低了,凉爽起来了。”
手指头抚过这些伤痕,有一双看不见摸不着的“手”,在逐渐揉捏挤压他脸上的烂肉。
腐烂变质的白色咬肌又重新有了血液的颜色,皮肤正在蠕动,它们渐渐重新咬合,构成了一张更加年轻的脸。
江雪明不由自主的警惕起来——这不是授血怪物的力量!绝不是超速自愈的能力!
费克伍德所说的“心想事成”好像另有玄机,在这个地层深度,智慧生物的思想就能影响肉身吗?!
事实上正是如此,老头儿稍稍变得年轻了一些,依靠这份力量,他治好了自己的脸,原本受到高温蒸汽迫害的玻璃体也渐渐明亮,他的气血旺盛,恢复了一些元气。
“枪匠,你也来试一试?”
江雪明犹豫不决:“你是怎么做到的?”
“靠潜意识。”费克伍德微笑道:“我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年轻一些,有更多的时间,有更多的机会,有更多的钱和人力物力——只是这么想,它们永远都不会来到我身边。”
“可是在这里,在生命苗圃附近,至少不会缺少生命这个东西。”
“万灵药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取用地球母亲的元质,取用地肥来创造光音天的肉身。”
“它改造我们,它养育我们,它毁灭我们。”
“只要你的潜意识里,身体依然是完好无损,是健康强壮的。那么万物之园就会回应你。”
“在我还算是个智人的时候,也品尝过万灵药的滋味。”
费克伍德的眼神中充满了憧憬和希冀——
“——我快要忘记它的味道了,这副授血之身尝不得半点灵药,它对我来说是剧毒。只会把蒙恩圣血带来的虫巢治好,让我变成一个鸦人怪物。”
“世上所有的物质都必须遵照守恒定律,可是万灵药没打算守这个规矩。”
“我就在想,我在思考——它会不会透支我的生命呢?”
费克伍德闭上了眼睛,仔细嗅着空气中的甜腻气味,生命苗圃几乎近在咫尺了——
“——结果不是这样,它增加的人体代谢好像并不会产生毒副作用,不会使人提前衰老。”
“见识过傲狠明德创造的地下生态以后,我也遇见过许多百来岁的老人,在万灵药的帮助下,他们看上去不过六七十岁,除了一些生活习惯带来的慢性病,甚至算不得病——只是亚健康的状态,除了这些之外,这些人和地表世界的长寿老人没什么区别。”
“那么元质论依然成立,我辛苦奔波了大半辈子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好像不那么重要。”
“于是我想往下挖,想要论证一件事,仅仅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想知道,补足我们的元质,治愈我们的伤口,帮助我们维持人形的东西是什么。”
“三十一年前,我搞清楚了,但是没有完全搞清楚。”
“四年前我又有一次机会,可是我的教团倒在你的屠刀之下。”
江雪明尴尬的应道:“说实话我记不太清这件事了。”
费克伍德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他就像看开了,放下了,什么都不在乎了,笑容里只有洒脱。
“非常符合自然的规律,枪匠——当掠食者捕杀猎物的时候,也记不起自己曾经吃过什么,猎物叫什么名字?它的生平如何?这些对于你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江雪明没有回应,他在等费克伍德做选择,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想从这个深度爬回去还是有点难的,如果AWayOut·生路能送他一程,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你愿意和我再往下走一段吗?”费克伍德问道。
江雪明依然是那个实在人:“你这个意思是,我现在可以回去了是吗?没我什么事情了?我怪物打完了,可以走了?”
“当然!”费克伍德摊开双手,“如果你想走,请脱下宇航服吧,我需要拍摄一张有关于你照片,它必须清晰,必须完全显影,这样AWayOut·生路可以把你送回上一个摄影棚。”
雪明立刻开始脱护甲,就在这个时候,费克伍德呢喃着——
“——枪匠,你听过鹅妈妈童谣吗?”
雪明随口应道:“没有。”
费克伍德:“有一首歌,叫《Londeisfallgdown·伦敦桥要倒下来了》——你应该听过。”
雪明:“我老婆听过,还经常当儿歌唱给宝宝听。”
费克伍德:“我出生的年代,也是它出生的年代。”
雪明:“有什么深意吗?”
“不”费克伍德感叹道:“只是闲聊,公元五十年,泰晤士河上架起了这座小桥。”
雪明:“那您的尸体也能进英帝国博物馆,一颗假牙都价值连城。”
“哈哈哈哈哈哈!”费克伍德大笑道:“枪匠!我喜欢你的幽默感!”
过了一会,费克伍德就这首儿歌接着说——
“——五年之后,这座桥就倒了,因为战争。”
“——千年以后,这座桥又倒了,还是因为战争。”
“维京王拆了它,用来隔绝泰晤士河南北两岸。”
“到了工业革命,到了资本主义决定世界该如何运行的年代。”
“它卖到亚利桑那州去,卖给一个做地产的老板。”
“一切都围绕着土地,围绕着血,围绕着自相残杀,创造又毁灭掉。不断的转圈,不断的转圈。”
“从出生时,直至死到临头——”
“——枪匠!枪匠!枪匠!”
费克伍德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从他的嘴巴里飞出来一团红彤彤的雾气。
就和化身蝶一样,他作为授血怪物,也要遭受生命苗圃的诅咒,也要逐渐归一。
Part②·甜蜜的死亡
突然之间,钻机“停”了那么一下!
地层深度数据突飞猛进——
——直至1877M,仪表盘的增速才慢慢减缓。
“我们越过了那层壳,我们已经在生命苗圃里。”费克伍德再次站起。
所有的侦查仪器,所有的电子眼都已经瘫痪了,在进入蛋壳的那个瞬间被强大的地磁毁灭。
作为灵智核心,鱼人妹妹彩云姑娘坚持到了这一步,但是她的同僚们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从上方传来一系列爆破强音,至于谁先谁后却没有一个准信——方丈仙舟已经是强弩之末。
“听上去不太对劲。”枪匠抬头看去。
“闪电星来到这里,也要接受万物之园的召唤。”费克伍德说起话来,嘴巴都在往外吐红烟:“是时候说再见了!枪匠!”
第十六单元最早瘫痪,闪电星的肉身变成了一团红烟,有无数只蝴蝶从这台机器中四散纷飞——
——天玑星官没来得及通知师兄弟,早一步敲下了解脱程序的按钮,固锁井完全敞开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从铁铸的牢房里,几乎望不见任何光明,在黑暗崎岖的洞道中往下穿行。
但实际上,外面的世界要比他想象的更美——
——那一刻,从这钢铁怪兽的“脊椎”中冒出一个香巴拉土著的脑袋来。
他饥渴的盯着这片天地,随着动力钻环彻底瘫痪,身后传出机械体互相挤压变形的恐怖音符。
他看清了这一切,他看见了这一切。
来到地层深处两千七百米,一直跟随在费克伍德身边,最可靠的天璇星官也要走了。
第二动力单元逐渐解体——原本作为填充物,作为有机体的润滑剂和防护物质,钻机里的生物凝胶也在逐渐分解,任何没有灵魂的尸体,没有灵能的物质,都在这种奇特的灵压影响下,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机电系统已经彻底瘫痪,天璇星官解开了第一单元的链接锁,做完密闭隔离工作以后,变成了头顶一声沉闷的哐啷声——它永远留在了2870M,或许很多年以后,也会有搜索“古代文明”的探险者发现这些遗物。
“你准备好了吗?”费克伍德举起拍立得,这台相机的形态也极不稳定,有许多橡胶件已经开始融化,照片用纸也是如此。
没等江雪明回答,费克伍德加了一个条件。
“除了上一张照片拍下的衣服以外,你带不回去任何东西,枪匠。”
“所以我请求你,告诉别人,告诉其他人,在你的任务报告里这么写。”
“我们来到了这里,我们能来这里。”
“我们有能力抵达这里。”
雪明点了点头。
“咔擦!——”
快门落下,死神就坐在费克伍德对面,与上一张照片一样,与他的死亡预告所显示的场景一样。
枪匠迅速化为一个虚影,就在此时,钻头也要逐渐停转。
费克伍德连忙换药包,塞照片,没来得及等到枪匠的相片完全显影,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履行约定,要把蓝彩云送回去。
他变得越来越年轻,变得越来越强壮,身上的血肉也渐渐堆叠起来,从皮包骨头的状态变回一个年轻小伙——他感觉自己的灵能愈发强大,灵力储备已经与原初之种紧密相连。
他连忙敲下第二次快门,钻机完全停工的那一刻,梅尔卡巴神圣立方体里边的灵智核心迅速消散——鱼人姑娘变成了一道闪电,朝着地面狂奔。
他没有急着给自己拍照,而是坐在机械台旁边。
来来去去那么多次,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走出这个洞窟,永远都只能看见洞穴里火焰照出的影子。
他没有勇气面对死亡,一旦真正与原初之种对视,就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可是不去看它,怎么能说真正的见到了它?
现在死神提着镰刀,把他赶出了洞窟,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多么疯狂的一件事”
“枪匠!枪匠!”
费克伍德的灵智渐渐解体,在地层深度抵达3100M时,他就开始胡言乱语——
——有很多声音!很多很多声音!数之不尽的灵魂在窥伺着他!
钻头部分传来奇怪的沙响,它没有停止,失去了灵智核心的引导,这机械体因为巨大的惯性好像还在工作。外边的环境是怎样的?费克伍德猜测着,或许它就像一团黏腻的凝胶?或是松散柔软的砂石?就像鸡蛋液一样
下一秒,费克伍德得到了答案。
钻头也开始溃烂瓦解,哪怕是金刚石和钢铁,来到这个深度也会变成纯粹的元质。
它们变成了一团灿烂的金色半透明物质,变成了流动性极强的等离子体,它们在不断扭曲变化着形态,费克伍德被甩到一片霞光璀璨的“天空”之中。他分不清上下左右,也分不清天与地,身体在迅速打转,从口鼻中不断的冒出一股股红色浓烟——那是维塔烙印蒙恩圣血的残迹,是肚子里的虫巢逐渐归一。
四处都是光芒,都是一条条姹紫嫣红的星云絮状光幕,更加强烈的,更加耀眼的地方,就有难以计数的巨大肢节,这些肢节时时刻刻在变化形态,它们有些像是熔浆炎岩,有些像胶糖果冻,更多的则是树状脉络一样分布在各个方位。
好不容易费克伍德才停止旋转,他失去了重力,只觉得肺腔被一种奇怪的暖流填满了,却没有窒息。
他比着大拇指,想要找个参照物来看清楚距离,分清楚这些东西的尺寸。他依然想要丈量母亲,认知母亲,感受母亲。
他抬起手,却发现这年轻有力的肉躯正在消散,指甲和皮肤慢慢变成了涓流形态,甚至长出来七八根手指头,还能见到一些细弱的肉芽,像是纤弱的毛发,不断在皮肤上游动着,找到合适的位置就会开始生长。
它们介于液化和雾化状态之间,没有立刻离开这副赤裸裸的肉身——是的,在他跌出方丈仙舟的那一刻,身上的衣服早就归一,无论是鸭绒或化纤原料,都变成了最基本的单质元素,变回地球母亲的一部分了。
最早开始分解的东西,是费克伍德已经“死去”的角质蛋白,头发和指甲完全雾化,在这气、固、液三态混合的奇异空间里,它们更像是纯粹的色块,纯粹的光。
想要召唤出魂威,费克伍德喊出AWayOut·生路的瞬间,对应灵体的手臂部分就完全消失了!灵魂离开这具身体的那一刻,他就得接受死刑!
“枪匠”
“枪匠”
费克伍德哭了出来,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陪着他,他实在太孤独了——
——眼泪朝着上方流去,在这混沌的海洋中翻滚着,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粉末。
“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离经叛道自私自利的血肉基因!它多么疯狂!”
“生命!生命!生命!”
“它存在着!”
从额头裂开一道十字形疤痕,它迅速扩张,好像耶稣受难留下的圣痕——
——费克伍德的灵光在飞速远去,他的下丘脑意识中枢暴露在这片海洋之中,与万物之园的物质接触着,融合着。
第一个真正归一的圣教徒诞生了,不过他不念经,也不信教。
像一团烟花——
——在生命的苗圃里,变成大海的泡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