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界之身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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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合陀日

    翁长喜与飙龙、智拙二人离了弥纶寺,登上北山的高坡,穿过栀子与桂树间杂的密林,顺着山径转一个弯,回头再看,只见面前丛林满坡,弥纶寺已被密叶遮覆不见,就连寺后的暇满塔也隐没于视野之中。翁长喜心道:“若不是师叔常常在我耳边提起,等闲百姓要寻这弥纶寺实也不易。”

    飙龙理一理身边河马兽的僵绳,看看上午的秋阳,对一旁的智拙说:“小拙,第一回出寺玩耍吧?”他在阳光下眯起双睛,蓝瞳外沿的环隙变得窄如细线。

    “那倒不是,我常随五师父去城里卖桑麻油线,换得咬值,采办厨房物件。”他行在山路上,不时跃起去够路边老槐的低枝。

    飙龙问智拙:“‘咬值’是什么?”

    智拙歪一歪光头:“‘咬值’就是钱啊,兰域的百姓都唤作‘咬值’。”说着,目光越过飙龙,问后面的翁长喜:“翁大叔,你们那里呢?”

    翁长喜收回望坡下的眼神,答道:“我们简域百姓叫它作‘封开’,也是钱的意思,哈哈。”

    飙龙不解:“你们同属中土,文语互通,怎么对钱的叫法还不一样?”他近日与众人多有接触,晚间又常与翁长喜聊天,中土语又较前熟稔(rěn)许多。

    翁长喜想了想:“大概是古来相传,各域都有自己的土话吧。”

    飙龙笑道:“我们叠域却没有金钱一物,更没有土语的不同,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说罢,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三人继续前行,身后远远传来呼声:“翁施主,龙施主,智拙,等等我!”

    翁长喜回头,见密林枝叶下冒出一个光头,接着是一张胖脸,紧接着整个身子钻出来,便便(pián)大腹下正是海腾图出家前的坐骑赑屃兽。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弥纶寺里的饭头行定,行字辈中唯一的胖僧。

    行定赶上三人,跃下神兽,对翁长喜道:“师父说,因我家乡就在兰江下游,让我与你们同去,也好有个响导,顺便探看家人。”他身子虽胖,跃下兽背的动作却不着痕迹,翁长喜竟未瞧清。

    行定又圆又大的千层金鱼眼转向飙龙,拍拍兽背,咧嘴笑道:“智悲让它跟着。”智悲是海腾图出家的法名,翁长喜听在耳中,智悲双手合十将帕上字迹化入掌中的情景又浮现心头。

    飙龙大喜道:“反正这两个畜牲也不费草料,彼此正好相伴!”他身边的河马兽打个响鼻,挪动几步,上前蹭赑屃兽的脖颈。赑屃兽稳立不动,两只小眼往这边斜一斜。

    翁长喜合掌躬身:“如此有劳行定师父!”

    智拙仰头眯睛笑望行定,调侃道:“五师父,你陪我们远行,合寺岂不是都要饿肚子了?”

    行定又咧开大嘴,呵呵笑道:“有你智密、智严两个师兄在,他们饿不着,顶多是换换口味,吃的粗糙些。”说着,胖身一弓,已将小智拙抱于赑屃兽背。

    翁长喜看看日光,道:“已过鹤时,大家抓紧赶路,争得乌时前赶到梦姊城。”他知行定过午不食,怕一耽误,行定吃不上饭,饿坏了胖身。

    四人列开前后,飙龙与智拙乘兽于前,翁长喜与行定徒步于后,沿着弯曲的山路古道,迤逦望梦姊城赶去。

    北山曲折如抱,梦姊城就在这怀抱的臂弯里,三面环山,南面向着广阔的无忧河平原。

    相传,古帝丹宗少时孤独,见玩伴多有父母、姊妹或兄弟,心中羡慕。忽一日,昼梦自己本有一姊名为丹绛,来与相见,姊弟抱而涕泣,宛然宿识。忽而梦觉,恍然若失,乃遍登广武、神却、麻零诸山寻姊,至北山此地,大悟本来宗旨,后三十年,于此立国。天王逢登乘霞来贺,于北山之弯化城垣为都,众号“梦姊城”。梦姊城已历经重建,如今为大雀王朝的都城,其繁华富丽,于中土八域首屈一指。

    鹊时甫入,乌时未至,四人进了水怡门。沿顺城街转了小半个圈,步入东天斗街。沿途见商旅行客,街上行人如织,路边摊坊密如集市。

    四人中,两个光头百纳,一望即知是出家道人②;一个俗家打扮,身貌勇悍,面带刀疤;一个衣着古怪,神宇非凡,头顶寸许短发。再加上身畔两头坐骑说马不像马,说兽不像兽,引来众人不少的回看。

    四人不以为意。行定从怀中取出一顶瓜皮僧帽展开,双手捧起,闭目默祷片刻,仔细戴至头上。翁长喜认得,这是空解大师留下的遗物。僧帽本小,行定头大,想必这一戴必然滑稽。不料行定戴完,大家一看,帽子刚好裹住了光头,不浅不深,不紧不阔,好像此帽在瞬间被他的胖头撑大。

    四人逛了一晌,来至钟鼓楼近前。那智拙早已从赑屃兽上跃下,这个摊位瞧瞧,那个买卖看看,神情专注,忙的不亦乐乎。飙龙也已下骑,路边光景不看,只顾一路找寻。

    翁长喜四下扫望,见丁字路口的斜对面有一座三层酒楼。隔窗远望,里面似乎客人寥寥。门前黄底红字的店幌在阳光下十分鲜艳:“独一处”。

    “不必找了,这里人少,大家到这里打尖。”翁长喜拍拍飙龙肩膀。

    四人将坐骑牵于楼后院中栓好,旋至前门进楼。翁长喜一皱眉,心道:“偌大一座酒楼,院中、门前却都无人支应。”

    来到柜前,见一楼数十张桌面干干净净,只有三两个人吃饭。翁长喜看一眼行定,心想:“正是饭口时分,这店里怎么没客人?”向旁边柜里一望,也是无人。

    翁长喜呼一声:“店家,可有人吗?”一边领三人登上柜边楼梯,折转来到二楼。

    刚到二楼,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此人头戴一把抓的随风倒头巾,遍身蓝布裤褂,肩膀上搭一条羊肚子手巾,正是店里小二。

    小二身子敏捷,赶忙后退两步:“客爷,快请坐,我这里多有怠慢,今儿个里外里就耍我一个人。”说着,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左手擦汗,满脸绽笑。

    翁长喜四下扫望,这二楼倒是有五六桌客人。四人在临窗的一张桌边坐定。小二连忙上茶,送来热手巾板。

    翁长喜接过热巾,擦了手脸,吩咐小二:“四个素菜,多上几份小菜粥饼,两斤烧酒。菜饭先上,要快。”小二应了,回头让厨下准备。

    行定咧嘴一笑,对翁长喜说道:“出得寺外,二位如吃荤腥还请自便,我与智拙有小菜粥饭足矣。”

    翁长喜道:“师父不知,飙龙他们叠域无论男女壮弱,均以果物为食;到得中土,食谷物蔬菜也可,却吃不得荤腥。”他与飙龙同屋两晚,闲聊中早已将飙龙的食饮习性摸清。

    “我自己,从二十四岁入松鹤门即断肉食,至今已十二载。”

    行定道:“原来如此。”

    “只是我这酒瘾却是甚大,这几日在寺中无酒可喝,实在是憋坏了。”翁长喜接过小二递上的酒壶酒盏,一边说话,一边将烧酒烫上。片刻,自斟了一盏,抬头对飙龙等三人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见笑。”说罢,自将盏中热酒抿了小口,停杯半空,咂咂舌唇,赞道:“好酒!”仰头将一盏饮净。

    不一会儿,小二陆续将粥饭、素菜、小碟上齐。行定将一支竹箸立于桌面,见日影未斜,与智拙眼神一对:“开动吧。”大家低头吃饭。

    飙龙吃了一阵,抬头说:“未来中土前,我们日内只在清晨吃一餐,也不会饿,到中土后吃三餐还觉得常饥。刚才在街上已经饿得紧,这才到处找吃饭的地方。”

    翁长喜边饮酒边问道:“行定师父,你们寺中日食一餐,你怎么这么胖?”

    行定哈哈一笑:“因为世间也需要有胖的人啊。”

    翁长喜一怔,片刻又道:“师父,行檀师父跟我讲,你们十位大和尚的法号以这个,十什么密命名,”

    智拙道:“是十波罗蜜。”

    “哦,十波罗蜜命名。比如接石、举石的行力师父,就以力见长;与飙龙他们叠域三人演示功夫的行通师父,就以方便通会见长。不知师父你既名行定,是不是以打坐入定见长?”

    行定放下手中双箸,笑答:“九师弟行力法名,提念‘力波罗蜜’,并不单单表他力大;七师弟‘行通’的法名,提念‘方便波罗蜜’,也不全因七师弟融会变达。经云:十波罗蜜中,一波罗蜜增上,余波罗蜜非不修行,但随力随分。”

    一旁的智拙又插道:“大师父讲,师公悬记五师父在十弟子中‘得定第一’,所以赐名。”说完,想到自己吃饭不应讲话,随即吐一下舌,低头吃饭。

    翁长喜道:“原来如此。只是此番旅途劳顿,要耽误师父修定了。”

    行定道:“要是能被扰乱耽误,说明还困在对立中,即不是圆顿门中之定了。”

    此时,飙龙拍了拍翁长喜手肘,让他外看。窗外是鼓楼前笔直的大街,直往南通向远处的天都门。就见街上行人缕缕行行(háng),奔向南去,像是瞧什么热闹。

    翁长喜看了一会,回头招呼小二。小二将肩上手巾一搭,快步来到桌前。“客爷,有什么吩咐?”

    翁长喜指指窗下:“小二,我看这些人都奔南去,好像有什么热闹。”

    小二说:“那倒是,要不这时辰这饭馆楼上楼下早就爆满了。今天都去看热闹,店里的七八个伙计也都去了,这才只剩我一个。”

    “他们去看什么热闹?”

    “去看神人显圣。每年的合陀日,北山大华严寺的圣僧都会进城给百姓看病,今天圣僧未来,却换了个更厉害的。凡有病人,只往他面前一站,何种症状、病因如何,他即能滔滔说来,丝毫不差。依此为治,其病立愈,简直是活神仙。”

    翁长喜想起空解在暇满塔前对庄黎说的一番话。弥纶寺退居方丈空藏,游历诸域,每年合陀日前回寺一次,与师兄弟盘聚,并于合陀日进梦姊城以‘药师圣迹’广做法事,与众生结缘。

    翁长喜知道,小二说的‘大华严寺’,即是弥纶寺的旧称,这一点行檀曾向他介绍过。但今年由于空藏于戕域都还河遽然失踪,不能来此。这现圣迹的又是何人?

    再看对面的行定、智拙,也是面露惊疑。

    翁长喜不露声色,问小二:“不知这神仙在何处施法?我等也要瞧瞧去。”

    小二伸手一指:“沿着这条街向南,第二个十字路口就能看见。旁边临霞宫前有一大片空地,这会儿恐怕都挤成人山了。”

    翁长喜点头。这会儿行定与智拙已然吃好,竹筷依然像在寺内一样横置碗上。翁长喜喝干了杯中酒,与飙龙匆匆吃过。翁长喜付了咬值,四人下楼牵起二兽,径往天都门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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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廛(chán):街市

    注②:道人:此处广义。古时对僧人、道士出家修道者同称道人。此处取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