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堤有街长七里,山塘有桥十五座(一)
常年商务衬衣不离身的中年男人师从民法奠基人佟老,不单在姑苏大学甚至在政法界都有着不小名气,甚至有望成为最高院审委员。
十年前先是放弃深造机会,又拒绝了国内一众顶尖律所,为业内各类“鸡毛蒜皮”案件出谋划策,致力于帮工人追索补偿金、举报商场售假、解决离婚财产分割等民生案件,甚至因被乱罚款二十块钱,一纸诉状告赢某国立单位,从而引发姑苏行业整改,后被戏称为“二十元政策”。
郭慈十年内经手案件无一败绩,在不少政法精英眼中先是为少个棘手对手感到无比庆幸,再就是为人才浪费感到可惜。
近两年又毛遂自荐跑到姑苏大学挂职,成为一名大学辅导员,在多位校长的不断邀请下也仅是每周开设三节选修课程,大多时间都会泡在图书馆二层或是在姑苏老巷子里闲逛。
郭慈从后排一路鼓掌走到讲台,吹捧着正在整理教案的年轻女教授:“精彩精彩!苏老师的教学能力丝毫不亚于学术水平,姑苏大学这回是挖到宝了。”
“怎么?郭大律师不去约会,怎么想到来我这蹭课了?”苏韵将整理好的资料放在桌上,阴阳怪气道,在她的处事准则里有句至理名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因此她对这位总是刻意搭讪的男人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一个孤家寡人来拜访下姑苏大学曾经的风云人物,顺便再唠几句家常,难道苏老师不欢迎?”
“风云人物?学生躲我都要用跑的,说起风云人物,排队听郭老师课的同学整间阶梯教室站也站不下吧,尤其是女同学。”苏韵加重后五个字并给了个白眼,在郭慈眼中女人恰到好处的脾气让她多了些人情味。
“历史系向来就是冷门学科,燕北大学不少修复类专业夸张到老师是学生的三倍,但以苏老师的专业能力,脾气稍稍能温柔点也许能更招学生喜欢。”
“郭律师,看来还是选修课清闲,也不需要对学生负太多责任哈,到了社会饿了肚子,坏了学校招牌也和您这位代课老师没什么关系。”苏韵毫不留情面地回怼道。
相比自己拼命三郎的工作方式,郭慈对天赋资源的浪费让他们注定谈论不到一起。
苏韵能猜到男人这两年来的心思,不然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一名日收入过五位数的政法新星来单独听她讲的每一节专业课,并从未缺勤。
向来言辞尖锐的中年男人被噎得一时语塞,只能通过黑板来掩饰尴尬:“课堂上叫李忆南的学生,苏老师之前接触过?”
“怎么?我课堂上的事情还需要向法学出身的郭老师汇报吗?”苏韵抱着教材大步走出教室,俊朗男人一如往常像跟屁虫般紧随其后。
“那就是没有了,一名蹭课的导游,听起来确实很励志,可苏老师仔细想想,是不是勤奋到没有逻辑?”郭慈在后面碎碎念,没有半分精英律师的派头:“一名才二十岁的导游怎会有如此丰厚的历史专业基础,你是授课老师应该比谁都明白,单纯的理论学习完全不可能现学现用,胆量再大也不可能。况且,一个小导游不远万里来学个冷门专业,能对他有什么实际用处?”
“郭老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图清闲。”苏韵没好气道:“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像你一样丰富的教育资源!”
“苏老师,听我一句能不能离李忆南远点?那学生不正常!”苏韵被这冷不丁的劝阻说得摸不着头脑。
“这和李忆南有什么关系?”苏韵不想理会男人的荒唐言论,她不会对任何一位走进教室的同学抱有偏见,可男人那副随口便要剥夺他人珍贵机会的嘴脸,让她从心底里厌恶。
回想起来,苏韵对这位书生气浓厚的清秀男孩并无偏见,她何尝不是从小山村一步一步考到城市里来的,刚入学时甚至连学费都是老师从不多的工资津贴中帮她凑齐的。
听着男人喋喋不休的各种分析,苏韵一脚踩在男人的手工皮鞋上。
郭慈痛得嗷嗷直叫,远远看去就像对小情侣:“郭老师,我警告你,我的学生还论不到你插手管理!”
“李忆南不是一般人,能不接触还是不接触的好!”郭慈揉着脚看着逐渐远去的倩影脑筋一转,刻意对着下课学生密集处,高声喊道:“韵儿!原谅我吧!”
两人的争执对话引得看热闹的学生连连起哄,一名教学严厉的女教授和一名风趣幽默的精英律师,下周宿舍里的八卦故事将会格外精彩。
苏韵身子一抖,短短几秒钟心里就已经将其骂了千八百遍,咬着牙逃一样地回到办公室。
郭慈没有继续劝阻,双手插兜保持着招牌微笑,直至女人走远才恢复那常年不变如冰棱般的气质。
对郭慈而言,人与人之事,浅尝辄止最好。
男人没有如往常般错过学生抢饭的黄金时段前去食堂,而是闲逛到西洋风格的雅致砖楼中,四方桌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老人白发连须,虽已年过古稀,下笔却苍劲有力。
“郭组长不仅精通律法,对局势走向的分析也是恰到好处,那孩子果然来了。”老人给男人倒了杯茶,茶汤清澈。
男人站在老人一侧,随着书法走笔转移着视线:“林佬的消息比我灵通多了。”
“郭组长果然是聪明人,角度独特又合理,不愧是佟佬的关门弟子。”
郭慈托了托圆框眼镜,面向对屋内老人的夸赞恭敬回答道:“老前辈过奖了,这步棋本就是我半猜半蒙,一条拦水巷这么多人挤破头往里闯,九队的人贸然进场难免束手束脚,还是这里好,清闲。”
“一直觉得让你亲自来守着姑苏城实在是屈才,年轻人正是敢打敢拼的好时候。”老人试探性问道:“郭先生想必从来不是图求安稳的人,难道是想在姑苏城一直躲清闲?”
“老前辈慧眼如炬。”郭慈如沐春风地回答道:“姑苏城太热闹了,想找个安稳偷懒的地方也甚是艰难啊。”
“想必是因为每十年一修订的二重世界法则吧,躲躲也挺好,现在侯门与龙门的关系太过微妙,一方想发展,另一方想镇压,虽然吃着官家饭,但总不该让你去当恶人。”老人没有再说下去,提笔临帖,古人做字追求用墨适中、字形方正匀称,而老人却酷爱用重墨,字大体以胖为美,用笔轻重不一,大小错落于纸上极有韵味:“和苏小狮子最近挺火热?”
“工作关系而已,毕竟苏教授是重要线索之一。”
“能踩坏林队长的皮鞋可不是件容易事。”老人难得笑道:“怎么样?有李老头什么信息吗?”
郭慈对老前辈的信息网深感佩服,老实答道:“苏老师也许和072事件并无关系。”
“很正常,苏小狮子也是在他走后主动调动到姑苏大学的,她这丫头心中的执念谁都清楚,能有后辈主动为前人守业,难得啊。”老人颇是感叹:“以郭先生的伶俐头脑选择主动避世,想必接下来姑苏城会有大动静。”
“前辈就如此笃定苏韵对此毫不知情吗?”
“历史系十三门学科,其中五门耗费师资力量巨大,是我们这帮糟老头费尽心力争取来的。”老人笑眯眯地耐心解答着,只是每写下一字都会眺望良久:“要知道能让李老头劳神费力的事情可不多,而单凭这点就足够成为那倔丫头留在姑苏的理由。”
“我猜李忆南能找到这里,背后一定有人鼓动。”
“我们对这个孩子是不是太过敏感了。”思绪蜂拥而至,老人拿起摆放在桌角的老相片,颤巍巍地用袖口擦了擦。
良久老人才缓过神来:“一颗千里之外的石头将姑苏城搅得不得安宁,灵史记载的斩龙石也许只是野史官编缀的无稽之谈,这些年我们这帮老伙计走得走散得散,灵界不也没任何反应?一块石头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林佬,一直以来九队对二重世界的弱肉强食向来是毫无兴趣,只是我们捍卫律法正道别无选择,推着李忆南走下去的人选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郭组长,以后那孩子如果身犯险境,能不能帮一把?”
“我只负责灵界的事务,李忆南说到底还处于普通人圈层,而两个世界向来不允许过多影响,这也是律法要求。一个脱离灵册的灵官,我能帮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果然,龙组也不全是认死规矩的。”
郭慈没有再说下去,用手指蘸了蘸青瓷盏中的老茶,模仿着老人的笔体在紫檀方书桌上工整写下“木子”二字。
。。。。。。
大名称之为白公堤的姑苏老街,后人赋了个极具诗意的雅称—七里山塘。
为了兑现生日宴上免费游玩的承诺,李忆南主动请缨一行四人从御碑亭为始游览。
长安看坟头,燕京看城头,姑苏看桥头。
横跨河竖贯堤的大小十五座桥在土生土长的姑苏人兼当地导游口中讲得绘声绘色,自幼在姑苏长大的苏桃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梅子静没有多听一路上的讲解只是看着周围店肆林立、会馆齐聚的热闹景象,作为家里大人交好的后辈,苏桃和两位同龄人不算陌生。
一位是过年过节才有机会见一面的青年才俊,一位是自小孤僻痴迷于武学的冰冷少女。
除了文庙和吃,她对于姑苏景区不太熟悉,只好使用李忆南欠她的那一次免费导游的机会,而作为她的头号小弟,李忆南自然也没有推脱。
艄公摇橹,粉墙黛瓦,扁砌青砖石栏杆。
姑苏船宴上,游过建筑大师击节叫好的桥孔水影,一众观景谈笑,画舫船内酒茗肴馔。
坐在艄公身旁,山塘街周边河道错杂,这条水路线是李忆南私下考量的最佳路线,少年用姑苏方言和艄公闲唠着,船内两女一男在宴舱中聊天打趣。
“李老哥,我听家里老一辈人说,这山塘街封印一条龙脉,是真的吗?”同行的男人对李忆南言谈客气。
“曾经朱元璋刚刚打下苏州时,派刘伯温来姑苏视察,就在这山塘街发现一条挣脱束缚冲天而出的白龙,断定为大周龙脉,于是设置了七座狸猫在山塘街各个桥畔,狸猫古时为上古神兽,如千斤巨锁,就锁着龙脉,几百年过去了,山塘街上的石狸也早也就不知何处,也只剩老姑苏对这传说还有点印象,要不是外公小时候讲给我听过,今天还真被你问住了。”
船舱中的精壮男人乐呵呵地向李忆南竖起大拇指,与苏桃家世交的男子并未对以向导自居的年轻男人太过重视,李忆南也自得其乐,安心当起私人导游,苏桃校内外的桃花债总能以各种方式迁嫁于他身上,虽都是些小打小闹,却总不如和和气气来得省心。
“小南子,那龙脉是真的吗?”
“目前并没有直接的科学依据能证实龙脉的存在,但人类对于宇宙的认知不到5%,其实风水堪舆能流传千百年的,我个人认为一定有其道理的。”放在几日前,提起这类七里山塘古老传说,李忆南总会在讲解之后加上句“这大多都是后人以讹传讹的迷信神话”。
可经历一系列事情后,有些话竟也再说不出口,他甚至不自觉会想书本中的传说故事和“灵”究竟又有多少关系?
回到船舱,船宴摆放讲究,宴舱栏楹桌椅,竞尚大理石,以紫檀红木镶嵌,门窗雕刻黑漆粉地书画。
一桌姑苏当地菜,小锅小灶,味道淡雅。双味茶糕、眉毛酥、鱼香春卷,几道近乎失传的小食摆放在桌上。
“桃子妹妹,苏伯伯身体还好?哪天我去拜访他一下。”执意要来尝尝姑苏船宴的崔吉与苏桃父辈交好,从小二人玩闹过几次,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李忆南也强调过吃喝全包的承诺,可崔吉隐隐有着宰大头的玩笑心思。
出身商贾世家的他并不缺钱,只是选个消费不低的地方再偷着结账,顺势博得愈发秀丽的桃子妹妹欢心,这些赚人情的手段从小就见他老爸一次次表演。
菜已上齐,李忆南回到船舱,这一大桌菜虽价格让人咂舌,对他折腾古玩瓷器来说。这些钱也不至于伤了筋骨。
而坐在一侧强烈提议吃蟹黄汤包,啃赵元章肘子的苏桃心中一阵怨恨,看着老姑苏人也很难有机会尝到的一道道价格不菲的菜肴,船舱内最心疼的莫过于眼睛提溜转的狡黠少女。
“我爸啊,身体不错。就是总念叨着吃点山参、鹿茸、冬虫夏草什么的。”苏桃眨巴着眼,笑嘻嘻道,
崔吉干笑几声,满脸无奈。
“崔哥哥,我前几天过生日你可没来!”苏桃一改刚刚的揶揄语气,声音故作甜美。
而崔吉坐在一旁神情忐忑。
自儿时记事起,留着短发,挥舞金箍棒的假小子不光有着敢上房揭瓦的淘气,还有着每次闯祸算计他背锅的狡诈心思。
“啊?你也没叫我啊,再说生日礼物不是寄给你了吗?”
“我不管,我说的是农历生日!十八岁的生日只有一次。”
崔吉怎么可能没有听出言外之意,看着满脸得意相的苏桃放弃抵抗道:“说吧,想要什么我补给你。”
“崔哥哥,我也不是想找你要什么礼物。你买的东西我也不一定喜欢,请我吃饭吧又不一定合我口味。”苏桃嘟囔着嘴,眼神围着桌上吃食打转。
儿时与其交手数次的男人怎么会不明白意图,崔吉摇头苦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哦。明白了,忆南老弟。这顿饭别跟我抢,权当我请桃子妹妹再过个生日。”
坐在苏桃身旁的女孩斜飞英挺剑梅,宛如一朵冷傲梅花,女孩一直安静地看向窗外,观望来往行人,仿佛对姑苏的一切都兴趣恹恹。
“四粉四面”外加两道甜点和一道“各客”,两道甜点为银耳羹和杏露莲子羹。
四粉主要是糯米粉和梗米粉相拌制成的糕团,分别为玫瑰松籽石榴糕、薄荷枣泥蟠桃糕、鸡丝鸽团、桂花糖佛手,而四面是用面粉制成的点心,主要有蟹粉小烧麦、虾仁小春卷、眉毛酥和水晶球酥。
讲解完菜品后,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菜肴少年只是象征性吃几口,便走出船舱,和船艄老伯闲聊着。
李忆南没来由被勾起回忆,儿时的姑苏老街,两位评弹师傅坐着四方凳,持着三弦琴说噱弹唱。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少年哼唱着吴侬老调,艄公追着调子摇着船舫。
斟酌桥头花草香,笙歌过半塘。
“李导,老姑苏人?”艄公打趣道“还是姑苏调子听着亲切。”
“老吴,这次能便宜点吗?带的都是朋友,虽不是我结账,给您这拉了这么多年游客,怎么也得给我来点折扣吧。。”
“李导,难得你开次口。要便宜也不过是不要我这份划船抽成钱,能减个十块八块的。就凭刚刚你那句现在听不着的老调,值了。”
“老吴,别忽悠我。我记得你们几年前还能抽个三四十。这种大船,应该能更多一点,五十以上也是有的。”
“李导,我也不瞒你。”艄公放缓了划桨的速度,侧过身小声道:“你虽然没少带团,里面的猫腻你不知道。看见路上拉人头坐船的吗?都得给上面孝敬一大笔,不然谁敢在这讨生活。别说他们,就我们。。”
艄公摆了摆手,拿起船边老烟袋抽了一口:“都是姑苏的地头蛇,就是我们敢梗着脖子讨说法,上面的人哪里敢,每次出活,光上供的就得这个数。”
艄公伸出四根手指。
“四成?”李忆南咂舌道。
“没法子,靠水吃水了一辈子,也没什么手艺,不做这行一家老小就得饿肚子。”艄公反复敲灭手中烟袋,在木头上过日子总归比常人更小心些,神色一转狡黠道:“后面的女娃可不错,长得标志做人也标志得很。”
“去去去!”李忆南没有再多理会老男人的八卦心思。
艄公作势哼唱几句,没有昆山腔特有的婉约细腻,反而是大漠孤烟的粗粝嗓音,别有韵味。
少年轻轻用手指将船板上的夹布掀起,悄悄放入一张百元钞票。
桥旁人影绰绰。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