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斯维塔利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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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巨像杀手”(The Goliath Slayer)

    7“巨像杀手”(TheGoliathSlayer)

    ……

    “……当出现在民间传说与轶事之中时,那些庞大的巨兽、巨人,则往往仅能屈居为英雄或传奇猎手的衬托,这点几乎已经人尽皆知——譬如有名的腓力斯丁人首席战士,‘巨人’哥利亚斯,以及在战争中将他枭首示众的英雄大卫王。

    然而常常几乎选择性地为人们所忽略的则是——事实上,得以诛杀‘巨像’的、大多数时候则往往只能是另一只巨兽,譬如‘贝希摩斯’、‘拉哈比’,抑或‘利维坦’……

    ——而这,对于路斯维塔利州的猎人们而言,却甚至远比前一种情形还要幸运得多。”

    ……

    ——《每日纪实报》路州特派记者约恩·霍尔

    (疑似精神失常,于归乡后第五十七天被发现在自宅中饮弹自杀)

    ……

    一八九二年六月十四日·星期一(四)

    ……

    林德索尔正屏息凝神地同面前前所未有的强大敌人对峙。

    ——那柄理应属于老猎人埃里希的、金属枪身与黑梨木枪柄上分别镌刻着精美银色金盏花雕纹的“NitroExpress”双管步枪;他当今所能想到的、能够打破目前僵局的唯一武器,就放在自己面前大约二十米处的书架上。

    准确地说,是相当违和地被藏在书架上一堆整齐排放的硬皮树丛顶上。

    “……五秒。”

    林德索尔在心中默默计算道。

    ——若是让他倾尽全力奔跑,面前的这点距离他在三秒之内就足够抵达目标。此后,从他抽出那柄枪,再到瞄准、射击、完成补射,统共不会花上超过两秒。

    即是说,他现如今距离赢得这场狩猎间的距离,不过是这区区五秒的时间。

    然而问题就在于,当下正无时无刻不从那个如太阳黑子般微小却存在感极强的阴翳中睨视着他的捕食者——从他方才已经见识过一次的、祂的那种袭击方式来看,对方完全足矣在林德抵达那柄枪前,便用浑身锐利的棘刺触须与口器,将他扑杀、穿刺至死;而后将他细细剁成碎末,完成捕食。

    对于那如光影变换般行迹不定,甚至连躯体本身都几乎不可视的“生物”而言;祂所需要的,仅仅是那短短的一瞬间。

    ——猎物露出破绽,而使祂足够确保得手的那一瞬间。

    “……不过,若是不赌一把,单凭手枪的子弹要对付那东西,可实在也是超脱现实。”

    林德索尔喃喃自语道。也许,他可以试着借左轮手枪的射击提供掩护?至少刚才,那东西在依靠体表的尖锐触须应对子弹时,身体理应还稍微停滞了一瞬。

    ——最终,他选择稍微绕几步路,借助周围的书架作为掩体。

    方才第一次的短暂交锋时,林德便留意到了逻辑上似乎相当奇怪的一点——虽然那生物的体型相对飞禽来说已经相当巨大,至少已经有一匹马左右的大小,且祂突袭时伸长的锐利棘刺甚至攻击范围数倍更甚;可方才当祂向他飞掠袭来的时候,进攻路线却似乎刻意绕了个小弯似的,令他感觉相当不自然。

    而后,无意间回过头确认时他才注意到,对方方才在他视野中那迅猛的、似乎毫无顾忌的捕杀行径下,这大图书馆里林立密布在他周围的那些书架、书籍,却竟无一受这怪物的尖锐棘刺波及。

    林德索尔一时间无暇思考这怪物行动方式中的深意——他只清楚一点,那就是如果祂不愿、或是有理由无法在攻击中波及这些书籍;那么对他而言,利用这点……选择从两侧的书架行间缝隙穿行腾挪,便会比像先前那样自然的在更为宽敞的图书馆正中通路上奔走,反而要更加安全可行。

    ——想到这里,刹那间,他便如电光火石般移动起来。他仿佛要倾尽此身全部关节的力量般加快了自己的行动速度,只为在接下来的这场生死博弈中取得先机。

    “……果然,即便见我突然迅速行动起来,祂却既没有选择攻击、也没有选择转换位置来寻求机会!”

    林德索尔的大脑正同时飞速地运转着,判断着当下时局的状况与既定计策的可行性。而目前为止,一切都恰恰还在他意料之中。

    他知道,对手可绝不是打算就此放过自己。祂只是还在等待时机,等待那个他必将出现破绽的时机。

    “……而祂所在瞄准的则正是——我通过两个相邻书架间夹缝的时机。祂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分出胜负,用那尖锐似铁的触须棘刺,从侧面贯穿我的肋骨、内脏;人类的肉体在那些长矛般尖锐坚硬的触须面前根本毫无防御力可言,一击必杀——必然如此。”

    如是的判断旋即在他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来。

    林德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前所未有的协调、默契——从手到脚,从眼到脑,那些曾经笨拙甚至滑稽的低效失误、正几乎在他身上挨个被剔除,就像一台高效运转着的战争机器。

    不止如此,最为奇妙的是,此刻面临着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强大敌人,他竟然浑身毫无惧意!他知道,即便对于那些相当熟悉攸关生死的修罗场的“老兵”们,暂时消除恐惧的方式,也往往是要相应地以什么替代它们,足够具备冲击力或刺激的什么——譬如酒精、譬如香烟,甚至成瘾药物;譬如愤怒,譬如绝望,譬如麻木。

    而他——在此刻的他身上,却仿佛没有泛起任何一丝多余的情感波澜,除了一点令他肾上腺素激增的微小亢奋。仿佛在他亲自动脑思考之前,他身体的知觉,抑或类似知觉的、相当模糊而不可知的什么,便已经代替他提前思索、并给出了答案。

    然而当然,这种异常的感觉却丝毫不会令此刻的林德感到别扭或不适。相反,他从中感受到一种陌生、冰冷却可控的雀跃——也许,那是自信,他想。基于对此刻自己乃至战场全局情况深度了解、把握,甚至超脱了自我的、势在必得的自信。

    这种感觉会让他难免想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刚从那个“绞刑架”上挣扎着活下来,一边穿着粗气、一边抽着人生第一支雪茄、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

    “Zombya”——他永远不会忘了那个名字,只给“死人”准备的廉价货色。那时候,他感觉仿佛重获新生,此时则甚至更甚……因为单凭源自内在的神经递质,适时的镇定效果便甚至能远超尼古丁对精神的慰藉。

    ——那个抉择的关头正步步逼近,而在如是初次体味到的所谓“自信”之中,状态绝佳的林德索尔也即将给出他的答案。

    “……三排书架,两个间隙。作为过道的间隙大约只有两人宽,横向上容不下祂的身体。即是说,如果我猜得没错,就也许能暂时利用地形来卡主祂,以此争取时间。”

    思忖着,林德索尔丝毫不减速度地向前迈进。

    ——三步、两步,以及……

    ——最后一步。

    短短的一瞬之间,他的身影自前一、二个书架纵向的夹缝间闪现而出。

    与此同时,如他所料,祂那些致命的尖锐触须、抑或棘刺,则随着那细长、庞大身躯迅猛异常的移动,如食人植物捕食的瞬间般倏然倾巢而出,向他奔袭而来……

    ——可他却毫不畏惧。他只是借着助跑的动能猛地借势向前飞扑、翻滚,试图以此强行规避这次毫无意外的突袭。

    “……既然后退势必无法躲开,那边只有咬牙向前——做出祂意料之外的行动。”

    这才是真正支持林德索尔行动的“勇气”所在。

    然而,林德却终究还是算漏了一点……该死,他本应预料到的!只是时机与判断的时间都是在太过狼狈仓促……

    ——那对于对方而言只是试探的第一次突袭,其实根本就没用上祂的全速!

    如是,身体仍在半空中时,林德索尔便已经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失误;旋即,他狼狈地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加快自己的速度——放弃对于体态、重心稳定的维持,并顺势推倒两侧的书架作为掩护,试着以此亡羊补牢、做些挽回……

    ……可惜,为时已晚。

    瞬间,剧烈的痛楚贯彻他的脑海。可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他却没像个新手一样,霎时便被危机和痛楚隔断了思考的能力。

    他旋即迅速确认起自己与对方的状态——还好,或许是因为他的幸运,他在危机时刻本能地稍微蜷缩起了腿脚关节,勉强防止了腿部关节要害的受袭,姑且保住了自己的行动能力。虽然在他的两个小腿周围,还是留下了几道那些尖锐触须造成的、如被尖锐匕首贯通般的骇人伤痕。但似乎对于注入“血针”,成为猎人之后的他而言,这点“简单的”皮肉伤还不足矣令他停下步伐。

    另一方面,如他所料——那怪物似乎在攻击前完全没想过他会借书架作为障碍的可能性;故此,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祂那些尖锐的棘刺触手在伤及他的腿部之后、也的确有些在突击时深深刺在了书架里。

    当然,那些锐利触手所触碰到的书页、书脊,都只是无一不被顺势贯穿、撕碎,毫不留情;然而似乎即便是祂,要从那些碎裂的书架和前者留下的木刺碎片中挣脱触须,再到重归阴翳、准备下一次攻击,也还是需要花上几秒钟之久的。

    ——而我们知道,此刻的林德索尔,即便脚上已经负伤,也绝不会错过自己赌命赌来的这关键的几秒时机。

    那柄闪耀着银色光华的大号双管猎枪已经近在眼前,那些从镀银枪管上反射来的寒光,在他眼中则仿佛胜利女神的恩典。林德尽全力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那支长枪的黑梨木枪柄、终于用手心感受到其上冰冷且凹凸不平的精致金盏花叶雕纹。

    ——说来……金盏花,倘若我记得没错,似乎是昭示圣母玛利亚身孕的花朵。花语则彼此相差甚远,分别是高洁的情怀、嫉妒、惜别之痛……以及救济。

    ——只是不知道,对于持有者的老埃里希而言,这柄陪伴半生的巨型猎枪上的雕纹,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

    没有犹豫。他顺势一把将那柄枪从书丛中迅速抽出,转过身,便将漆黑的枪口直直地对准那方才从书架碎片中挣脱的鱼型棘刺怪物。

    枪身很沉,在林德抽出他的一瞬间,便感觉整只手臂都几乎被它的重量带得猛地向下一沉,简直像是巨大一整团实心的铁砣!唯有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托住枪口下方作为支撑,他那已被猎人之血强化过的肢体,却才能勉强托起这意料之外的沉重重量。

    为求保险,他迅速地微微颠了颠枪身,发觉自己能清楚地感受到其中填弹的重量,方才放心少许——那是独特、昂贵且威力巨大的,定制的NitroExpress圆头铜壳长子弹的厚重质量,单论弹壳半径便几乎有当时代诸如春田(斯普利菲尔德)步枪一类所用常见步枪弹的足足两倍以上。而他此刻身上可绝不会随身带着那种专供给这类“火药怪兽”进食的“定制食粮”,那种几乎有他大半个手掌长的骇人弹药。

    补充一下——准确的说,“NitroExpress”从来不是指某一种具体枪械的名字,而是泛指一类使用这种独特的大口径定制子弹的枪械(大多常见为这种双管猎枪)。而这种有着“猎象”之称的怪物武器,自然从设计之初就与其他枪械间有着天差地别。自最开始,它就并非是为了对付人型对象而生,而是为了那些名副其实的巨兽——譬如巨鳄、譬如灰熊、譬如犀牛,譬如非洲象。

    不久之后,林德索尔便会知道,他当下手上握着的这柄枪……那之中甚至盖过了枪支本身存在感的所谓“NitroExpress”特制子弹,可是往往有着连现代著名的.50口径马格南子弹都仅能望其项背的.577口径。

    而老埃里希的这柄甚至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专门请枪匠进行了客制改装,足足使用上了当时代最高规格的.750口径NitroExpress子弹!与其夸张的质量与口径相对应的,则是它几乎有常见马格南子弹十倍以上的夸张装药量,单发弹药接近一打步枪子弹的昂贵价格,以及连带枪身整体超过26磅(12kg以上)的可怕重量。

    ——理论上,这种子弹单发便已经足够杀死这个星球上的任何正常生物,譬如虎鲸抑或猛犸;而倘若有人突发奇想地用这东西来对付人类,则子弹会干脆在击中目标后当即顺势将对方拦腰截断,一切现存的盔甲防护、在其面前也将不过是区区锡纸。

    而现在,这柄名副其实的“巨像杀手”,正面对着一个在这个星球常理中不应存在的敌人,似乎跃跃欲试。

    恰巧另一方面,刚刚这才从被攻击波及后纷纷倒塌的书架中得以脱身的“那个怪物”,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居然被面前这渺小的人类所算计,甚至无意间伤害到了自己不被允许触碰的这些书籍,于是便显而易见地狂怒起来——祂的动作旋即变得异常灵敏、狠厉、具备攻击性且飘忽不定,同时自那些尖锐口器深处的某处,不时地发出一些低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刹那间,祂毫无征兆地便向现如今双足站定在书架前,再无掩体保护的林德索尔奔袭而来。

    这一次,祂动作前所未有地迅疾、也前所未有的凶狠,出于愤怒——理应更高等的生命收到区区渺小虫豸侮辱、挑衅时的,出于倨傲的纯粹愤怒。

    ——而我们的牛仔、猎人与快枪手,林德索尔·伊斯特伍德则再也不躲不闪。

    一方面,他方才腿部所受的伤痕,似乎受伤与失血情况都在他意料之上的严重;再加上方才不管不顾地剧烈运动导致伤口进一步撕裂,现如今他其实已经寸步难行。

    另一方面,则是他相当清楚——要支撑住这一击所将造成的巨大后坐力,他就不得不贯通起全身肌肉与关节的力量,仿佛化作一个双脚与大地耦合紧固的巨大支架,才能以此在射击的巨大反作用力中稳定住自己的身体。

    眼看猎物近在咫尺、行动受阻,再无躲避的可能。自以为此回必定得手的祂于是自然夸张地展开了全身上下的尖锐棘刺,一时间如一个受惊的刺猬或野猪般剑拔弩张、“汗毛”直立;同时自祂的口器内部,四个如巨大镰刀般的宽刃杀器这才终于显露身形,锋利坚硬得一如赛博工厂里用于切割金属的巨型铡刀。

    林德清楚,倘若正面经受到这次“捕食”攻击,他的身体想必会在对方的杀手锏面前轻易地肉斩骨断,再被那些尖锐棘刺细细打作一顿丰盛的肉泥晚餐。在这些削铁如泥的生物锋刃面前,任何种类的护甲防御都同样毫无意义,更别提他区区才被“血针”强化过短短几天的猎人血肉之躯。

    然而自然,在祂全力攻击的同时,破绽也应运而生——林德索尔用他那被猎人之血数倍强化过的感官,轻易地便能捕捉到那快速移动的敌手原本始终遮掩、躲藏在四片血肉大镰之下的、蟾蜍卵般密密麻麻的复眼,祂那独特的感知器官所在。那血肉构筑的大镰寻常亦为利刃、亦为坚盾,可唯独不能在全力攻击时仍然保持攻守兼备——比起尝试击穿那些覆盖在祂体表的密布尖锐棘刺抑或触须,攻击这里、或许会是他唯一的机会。

    于是,林德索尔最后一次地屏息凝神,专注地像是要用剑锋去捕捉一片随风飘散的落叶;而凑巧的是,他在获得先代猎人血脉的融合之后,发现自己尤其擅长的便是所谓的“感知”——抑或说“灵视”能力。

    ……一如老埃里希曾经无数次用行动向他传达的,那至关重要的唯一一条法则。

    ——“在路斯维塔利州,万物皆有其弱点。”

    而猎人所拥有的“视野”,则在根本上决定了一位猎人捕捉对方弱点,从而将之处决、屠杀的能力。

    正如这世上虽然从来并无战无不胜的神兵,却有着攻无不破的常胜将军。

    如是,狩猎的结果,才往往在狩猎开始之前、便已经提前注定。

    ——巨大的猎物近在咫尺,而林德索尔却始终并不着急射击。

    ——相反,他转而抓住对方靠近的那一瞬间,迎头而上、用左手狠狠地伸入那爪牙舞爪的大镰缝隙,揪住祂的一把复眼,再狠狠地向外揪出;弄得祂一时眼球爆碎、腐败脓汁四溢横流……

    霎时,那生物无比脆弱的要害因为撕裂般的锐利痛楚,猛烈地抽搐起来。在林德索尔这出其不意地反击下,祂那些如蟾蜍卵般的复眼、瞬间大量如未成形的精巢般被捏的粉碎。

    如是,祂来势汹汹的这次攻击,也这才当即短暂停滞了一瞬。

    而自然,制造出这次破绽的林德索尔可绝不会给祂丝毫的喘息机会——不如说,他正是为了给之后的那次攻击制造空挡,才使用了当下这一如“扬沙蒙眼”般的卑劣技法。

    ——当即,林德索尔便将右手紧握的长枪,老埃里希的“NitroExpress”步枪,那柄“巨像杀手”的双管枪膛,如长矛般顺着祂破碎复眼的伤口,狠狠地刺入到祂体内柔软组织的最深处去——令整柄长枪几乎直至黑梨木柄的末端都深入其中,几乎与祂血肉融合般、再难向着任意方向移动。不同于外在那些坚硬如棘刺的护体触须,祂的复眼内部基本都是内脏一类的脆弱器官,防护脆弱、稀薄得简直与寻常的“区区人类”无异……

    “呵,叫得这么激动,看来你是的确很饿?别急……这就要开饭了,你这只会在阴翳里躲躲藏藏的,肮脏龌龊的‘小老鼠’——放心,送货上门,量大管饱。”

    心中戏谑地如此默默念着,林德索尔只冷哼了一声,随即便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

    须臾之间,巨大的后坐力犹如重磅炸弹卷起的气浪般迅速贯穿他的身体。那一瞬间,林德几乎还以为自己正在被一阵飓风迎头直击,而他握住枪柄的右手则就是这阵飓风的风眼!

    弹头爆破般的轰鸣声响旋即而至,令他在接下来的十几秒内耳畔几乎都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

    直至之后许久,他都还会为这一次射击可能带来的后果心有余悸。若不是林德索尔的身体本就久经那位前任好主人的长期“锻炼”,后天又刚刚受了“血针”的体质加持,他的右肩膀想必会当场脱臼;或许还会因为射击姿势不得已的扭曲、伤到大臂的肱骨甚至颈部。而他的耳膜,则难免运气不好就会因之震碎、乃至直接脱落。

    不过当然——单论负作用都如此巨大的一击,在直击巨兽内脏弱点时对其能够造成的伤害程度,也已经不言而喻。

    仅仅在短暂的延迟过后,那如鱼般细长而巨大的无面飞行巨兽,这次则在全身如焚烧般的剧烈痛楚下毫不掩饰地痛苦嘶吼起来。若说祂方才愤怒时的尖啸中,况且有着一丝一如鲸啸般偌大的悲恸、神秘与不可解的缩影;那么现在祂所发出的这种毫无余裕、毫无美感,而纯粹只剩下沙哑和凄切、暴怒的生物性的痛楚啼鸣,则除了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本能般的恐惧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这也难怪,毕竟方才的那一击,便已如纵向贯穿了祂修长身体的长矛一般,径直将它诸多被枪弹所粉碎的内脏、从接近尾部的位置留下的枪孔中,以接近齑粉的碎末状态打了出来。该说,倘若对现在的祂做个纯粹生物性质的剖析,则想必原本自内在支持着祂生理活动的诸多器官,已经破损、湮灭了足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了。

    大约过了五秒之后,随着一阵闪电直击般的猛烈踌躇,那巨兽的惨叫声旋即逐渐变得尖细,仿佛被远方的黑洞吸入般、逐渐消散在空中。他于是知道,祂大抵确实是死了。

    林德索尔于是这才强忍着后坐力给右臂带来的阵阵麻意,终于将那柄枪身修长的“NitroExpress”双管猎枪从那巨兽内脏的血肉残骸中缓缓拔出。

    此时,先前那巨兽体内还几乎让枪支动弹不得的柔软、紧实的血肉,业已如棉絮或旧抹布般,变成稀疏网状的、破败不堪的什么了,故而这次拔枪几乎没让林德多费分毫力气。

    而在他拔出那柄双管长枪的瞬间,那巨兽的血肉则仿佛失了骨架一般,骤然便向下坍塌了几许。似乎在方才的内脏直击过后,祂那些结构难解的奇妙身体组织,都像是径自分别死去了似的,如枯死的枝干般迅速衰竭、干化了。

    “……呼,这一枪可真够带劲——各种意义上而言都是。现在我或许才多少有些理解,为何之前导师他纵使在几度遭遇‘危机’时,也不肯轻易动用这柄‘大家伙’了。”

    说着,林德索尔这才活动了一下自己方才完全被震麻了的肩膀,又尝试着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两侧的耳朵,确认自己的听力在耳鸣过后已经逐步恢复到正常状态,这才确认起那庞然大物的尸体——或许是他第一次狩猎取得的“战果”来。

    “说起来,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A级以上,或许里面会有那个所谓的‘血核’?呃……不过说来,那东西又要怎么收集?若是能像电子游戏里一样,直接由系统帮忙收集进背包里,倒是方便——呵,怎么可能。”

    如是自言自语着,林德索尔才开始抽出小猎刀,而后在那团灰烬般干脆的巨兽残骸中切割、翻找起来,试着寻找着所谓用于向猎人公会换取赏金的宝物——“血核”。虽然在这偌大的神秘藏书楼中,如是的行为难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现如今刚刚有了狩猎成功后丰收般的获得感的林德索尔,却似乎已经完全顾不得这些细节了。

    “……等等,感觉好像不太对——怎么似乎,这剩下来的只是一幅空壳?”

    然而,才刚刚开始翻找几下,林德索尔便又几乎直觉地对当下的现状感到疑惑了起来——他总觉得,现场似乎缺了什么。他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这是种相当抽象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在他开枪之后的瞬间,那巨兽带来的压迫感似乎消失的太快了。但毋庸置疑,那一瞬间他却绝对确认自己已有了命中要害的手感……

    ——难道,是金蝉脱壳?或者说……

    在这一瞬间,林德猛地捕捉到现状隐约的一丝一样。他再度想到那巨兽先前潜行的能力,随即便联想起对方用那种能力隐藏本体的可能性。

    “……即便祂当真得以开脱,也想必已经身受重伤。而这柄‘NitroExpress’猎枪膛内上好的子弹,恰好还剩下另一颗。”

    ——如果一颗“猎象”子弹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再来一颗。

    林德索尔似乎隐约联想起了某句至理名言。

    在若有若无的游离一瞬之间,他那种理应只属于猎人的“直感”,似乎突然捕捉到某种与先前那怪物潜行时、犹如太阳暗斑般的状态相当相似的什么……

    他闭上双眼,仿佛用眉宇间的“心眼”般,试着仅用那种特殊的“视野”来感知。

    他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在那只属于心中的黑暗中,逐渐地,他捕捉到一个细微的模糊光点——那是接近纯黑的幽邃深紫,先前属于那潜伏巨兽的“颜色”。

    不过显然,那光点比起先前蓄势待发的时候,业已削弱了不知多少倍。现如今,祂已经犹如一个气若游丝的老人般不时闪烁、若隐若现。

    但是突然,那光点猛地移动起来,向着这大图书馆的塔楼高处的远方——那光点仿佛化作一只蝴蝶或是蛾子,骤然以更加具象的形态逃窜起来。

    “……糟了!”

    林德索尔连忙睁开双眼,暂且将重型双管猎枪放在一边,拔出自己习惯的单动式转轮手枪来想要尽快完成补射——或许是出于方才“视野”的捕捉,现在即便在注视现实的同时,他也能隐约看到那空气中一如光学迷彩般移动着的那唯一一点,那只张皇逃窜着的“蝴蝶”。

    ——然而,就在他抬起枪口,将视野放向藏书楼高处的同时;只是在不经意间,拜那被猎人的血脉强化了无数倍的视觉所赐,林德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那位于层层叠叠的藏书楼层顶端的星型穹顶。

    那穹顶原本一如冰河的黑夜般黯淡沉寂,此时却仿佛捕捉到他的目光般,逐渐从诸多缝隙中流溢出点点银色的星辉,令他几乎本能地般感受到,某种不可侵、不可知的敬与畏……

    ——他仿佛突然望到宇宙箱庭;而那箱庭之中,是群星构成的古老表盘,难以言喻的时钟机关,跨越星海的巨构建筑。

    在望到那些冷色星光的同时,他的意识仿佛被一阵无色的雷霆贯穿。短短的一瞬间内,他感到自己的思维几乎联通了整个寰宇——不,抑或说……他短暂地回归为了尚在胚胎内的天空本身。

    在接下来这难以凭借数字计量的时间内,林德索尔几乎有了一次所谓“走马灯”般的死前体验。在不合常理的须臾之中,他似乎望到许多与自己理应毫无关系,彼此间却似乎藕断丝连的奇怪画面,仿佛电影片段般似乎被人为剪辑、放映的无数个瞬间。

    ……这、这究竟是些什么?我……变成了什么?是被变成了什么?

    他的一切似乎都正在径自逐渐远去,而因为未知的可怖令人毛骨悚然般激动、雀跃的什么,却已经悄然取而代之。

    那改变不由分说。

    ——他再也无法理解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祂”正凝望着他,而他则已同样成了“祂”的一部分。

    在这如黑匣子般不可知的时间内,他最后所能确定的就只有,他已经完全束手无策、无法追踪那早已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着的“猎物”了。

    仅此而已。

    ……

    ……

    林德索尔听到一种声音。

    他似乎再次回到了曾经在那破旧木屋、绞刑架之下时受袭昏厥,甚至一度死去时梦中所处的那条长河。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此他并非如浮尸般单纯地双眼紧闭、随波逐流在长河之中;而是径直站在这场合上、仿佛踏在不可视的舟阀之上,毫无缘由、怒目圆睁地死死瞪着面前一无所有的这一片虚空。

    他仿佛曾经秉持着某种执念——某种异常强大的执念。他的意识早已死去、旋即忘却,而徒留故土的残躯却似乎仍然记得什么;于是始终毫无意义地留守在此、秉尽愚忠。

    在这不知多久的漫长时间中,曾有无数低沉而邪恶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稍不留神,他仿佛就会被那些低语拽入深渊之中,一去再不复返。

    幸而,他的意志暂且还没到极限——他仍在忍耐,只有忍耐。压抑住最原始的好奇心,这种最原本的进取心、风险,亦或是广义上生命的概念。

    ——直到,这个声音终于传入他的脑海。

    在“祂”发声的同时,那些不绝于耳的低语、杂音便瞬间如湖面上的细微波澜般,顺着浪花的波流、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而早就再也无法忍耐的他,则只好选择赌上一把,干脆全身心地倾听起,那仿佛群星合唱、幽海共鸣般的一段声音集——“祂”的箴言轻语来。

    不过,还没等他理解对方究竟说得什么,这须臾抑或永恒的梦境便骤然抵达终点。

    他睁开眼——或者说他其实都根本还未眨过眼;星辰璀璨的穹顶重归一片黑暗,巨构建筑般的时钟终归不再显现。那张皇逃窜的“蝴蝶”没再向高出流亡,而只是略经周折,便来到他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图书馆的前台之前。

    而在那里,林德索尔终于望到“祂”——抑或说“她”,那个言语中仿佛夹杂着幻惑神性,却身穿着全套维多利亚风格卡其色皮革衣装的,人偶般微妙地能令人感到“恐怖谷效应”的少女模样的存在。

    “她”那颇具特色的咖啡色蕾丝装饰礼帽之下,白皙的面容却在清幽的薄纱中始终若隐若现……

    然而,若要辨识她的身份;单就她自帽檐下并未遮住的那头标志性的长发,便已经全然足够。

    林德终于回忆起那句歌词所唱的内容……

    ——“银丝若雪”。好吧,恰如其分。

    “好吧……看样子,这下才算是终于遇到正主了。”

    说着,林德索尔动手正了正帽檐——不知何时,这顶理应在出行前被他忘在了据点的宽沿高顶毡帽,所谓的“斯特森”式白色西部牛仔帽,已经安然回归在他头上。

    ——一如这现如今已经整洁如初的大图书馆行廊,抑或他完好无损的身体、以及那柄无处寻觅的“猎象枪”般,没为方才为止的殊死猎杀留下分毫痕迹。

    “……迷途的猎人啊,你虽本不应来到此处;但既然机缘巧合如此,身为管理者的‘她’,便理应平等地对我们久违的客人施行礼数,予以招待。”

    ——话音未落,“她”面部那如雾般的薄纱便随着声音中那阵仿佛蕴含“神性”的恐惧威仪,一并骤然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而后,“上位者”的外壳剥落,又或者一如那巨兽的内核般化作不可视的蝴蝶径自消散;她终于回归到寻常朴素的状态,回归到自己原本的身份与职能中来。

    “……欢迎来到‘藏书楼’,年轻的猎人先生。如您所见,我是这座图书馆的‘书记官’,亦是如您这样尊敬来宾的侍者。我没有名字,因为这里从不会存在第三个意识,命名一类对我而言从来并无必要;但如果习惯使然有所需求,那您便不妨称我为——”

    “……‘秘书人偶’。”

    说着,少女模样的“她”礼貌性地莞尔一笑,旋即缓缓地欠身行礼,优雅、体面得摄人心魄;可林德索尔却始终心知肚明,她那清秀可人的眉宇、嘴角之间,分明始终都凝固得犹如死去半晌的湖泊。

    旋即,林德索尔则只是戏谑般地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说道:

    “……当然,我了解。那么,幸会——‘罗蕾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