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秦末,直面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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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殿中语,不入外人耳

    夜色深沉,云雾遮蔽天穹。

    昨夜的灿烂星光与皎洁明月,此刻已难以企及,留下的不过是勉强穿透过云层落入人间的薄凉月色。

    昔日赵高居住的偏殿内,章邯箕踞而坐,踹开面前的桌案,神色忍耐地揉捏着自己的腿。

    那种酥麻到整条腿都几乎无知觉的痛苦,就连一向抑制力极强的他都难以忍耐,真不知道这些古人是如何撑过来的。

    好半晌,他的腿才渐渐恢复知觉。

    章邯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活动了两步,目光落在桌案摆着的几张帛巾上,又转头瞥了一眼窗口透进来的灯火,眼里露出一瞬迟疑。

    可旋即腿部传来的微弱酥麻又促使他下定决断:

    “屋外值守者何人?”

    殿门应声推开,一个脑袋晃悠悠的探了进来:“上将军,是小人!”

    “是你啊!”

    那位‘离家八载,儿子六岁’的狼灭。

    章邯招招手:“来来来,拿我的令牌,去让班景从宿卫找个识路的老卒,领你去少府下属的尚方署,请尚方令相里卜来此一叙。”

    “唯!”

    那甲士应了一声,走进殿来接过令牌。

    随着两人的靠近,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烛光通明下,章邯隐约可见那甲胄上的道道划痕与斑斑点点的血迹。

    这副打扮,他怕这甲士会吓着那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于是又叮嘱了一句:“就说是我请他过来,记住——是请!”

    甲士会意,当即拍了拍胸脯,甲胄叮铃作响:“请上将军放心,小人也识得礼数,绝不会用强!”

    章邯:“去吧!”

    脚步逐渐远去,背影消散在灯火通明的廊道中,大门合拢。

    他这才将桌案摆正,一屁股坐了回去,双腿叉开如同簸箕,反正殿内没其他人,丝毫不用在意形象。

    溜鸟就溜鸟吧,总好过气血郁阻,被迫截肢。

    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一个月,他忙得团团转,不是在干架,就是在去干架的路上,现在总算能放缓节奏,腾出空来做一些小设计。

    比如说:杌子(小凳子)、胡床(马扎)、绳床(交椅)……

    这些坐具既不会让人觉得太失礼,又能免去跪坐的痛苦,是很容易被这个儒家文化尚未成为主流的时代所接受。

    章邯将第一张画着各种坐具的帛巾折起放到旁侧,目光落在第二张帛巾上。

    前一张只是开胃菜,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

    “上将军,小人将尚方令请来了。”

    “请进来。”

    章邯连忙将叉开的两条腿收回,端端正正的跪坐在桌案前,顺带还将凌乱的下摆整理平顺。

    “尚方令,请!”

    甲士后撤一步,与同袍一同撑开殿门,伸手示意对方。

    身旁,一個皓首苍髯的高大身影点头颔首,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入大殿,被通明烛火照亮。

    “尚方令相里卜,见过少……丞相!”

    相里卜如推金倒玉般拜下,面孔如同经历过风霜的古老山石,皱纹刻印在宽大的额头和两颊上,见证着岁月的痕迹。

    章邯抚掌轻笑,撑着桌案起身,快步上前将他扶起:“钜子,久未相见,怎如此见外?”

    墨家钜子,相里氏。

    准确来说,应该是秦墨钜子——相里氏。

    自墨子死后,墨家学派相继分裂。

    有相里氏之墨入秦为秦墨,邓陵氏之墨入楚为楚墨,相夫氏之墨入齐为齐墨,它们三派分别继承了墨子的科技、作风以及学问。

    三派之间相互攻讦,自谓真墨,各有巨子传承师说。

    而秦灭六国,收拢百家学问,楚墨与齐墨或是融入秦墨,或是浪迹江湖,更多的还是隐于民间不再出世。

    因此章邯称相里卜为钜子实属寻常。

    “身处囹圄,习以为常矣……”

    相里卜苍老的脸庞露出一抹苦涩,对着眼前这位昔日的顶头上司絮絮叨叨说起了这些日子里墨家的窘境。

    作为秦墨钜子,他当然有自己的傲骨,昔年章邯为少府时,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可自从章邯领兵出征,少府换成了一个庸碌无能、只会蝇营狗苟的人后,相里卜的好日子算到头了。

    秦墨与秦朝牵连太深,尚方署内有大半数都是墨家子弟,想要抽身离去除非能狠下心壮士断腕。因此为了庇护弟子,他只能咬牙磨去棱角。

    “钜子且安心……”

    章邯拉住他的袖袍,将人请到座位上:“有吾在,墨家子弟只要安分守己,绝不会有人再敢欺辱。”

    闻言,相里卜张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半晌方吐出一口白气,徐徐叹道:

    “我们墨家弟子遵循先圣的遗训:轻视生死,为正义牺牲;为了天下人的利益,即使磨破头皮、磨损脚跟也在所不惜。当我们看到不公平的事情,一定会上前伸张正义。

    现在的大秦到处都是强者欺凌弱者、富人欺负穷人、贵族傲视贫民。墨家弟子岂能为保全自身而安分守己?”

    一语毕,相里卜抚着自己的长须,黯淡神色逐渐褪去,却并无惧意,似乎毫不在意面前跪坐之人正是大秦而今的丞相兼上将军。

    章邯眉头挑起,诧异地望了一眼相里卜,却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那双苍老浑浊的眸子中似乎还隐藏着未被磨去的墨家风骨。

    “合着今日我寻您来,却是正中您的下怀?”

    章邯并未恼怒,反而笑出了声。

    都说人老成精,果然没错。

    这一步步,都是相里卜对章邯的引诱与试探。

    相里卜先是吐露墨家此时在秦地的窘境,以此观察章邯对于墨家的态度,性子是否如昔日少府任上时未曾改变。

    若是章邯对墨家的处境表示关怀,并且性子也如昔日那样温和正直,相里卜或许会与他进行更深层次的讨论。

    若是章邯的性子变得与朝堂上的那些人并无区别,相里卜今日所言恐怕就会止于抱怨诉苦……

    相里卜垂着头发出请求:

    “丞相,您对待我们墨家一向有礼节、有诚信,请允许我在这里恳求您,今天所说的话从我朽烂的齿缝里出来,能够止步于您的耳中。”

    章邯颔首,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和,变得颇为恭敬起来:

    “钜子有什么话,请尽情诉说,邯愿意洗干净耳朵恭恭敬敬地听,等待您的教导。”

    接受到了来自章邯的善意,相里卜扫清入殿时的颓唐,挺直腰板,目光灼灼,拱手行了一礼:

    “即使丞相今天不来找我,过些时间我也会去找您。

    我们墨家从惠王时期先祖相里勤进入秦国已经两百年有余了,自认为没有失去先圣的风骨。这些年我们帮助大秦成就大业,并不是贪图慕求权力与金钱,而是因为只有天下一统、太平无忧,才能真正实现‘兼爱非攻’啊!

    可是现在距离始皇帝平定六国才过去二十年,就已经是天下崩坏、乱象再起的局面。

    卜想要重新达成先祖的遗志,使先圣的思想传遍天下,可是现在哪里还是始皇、惠王执政的时期呢?

    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如同朽木一样立在朝堂上;禽兽勿如、蝇营狗苟的人却能站在殿陛下方食用君王的俸禄;狼心狗肺的人却比比当道,卑躬屈膝奴仆嘴脸的人纷纷执掌权力。

    章邯啊!

    卜倚老卖老想要询问您,这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是何等的悲哀啊!”

    “确实很悲哀!”

    章邯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这些话但凡漏出去一句,那群被指责是朽木、虫豸、蝇营狗苟的人就会将墨家生吞活剥。

    他平静且凝重的点了点头,反问道:

    “因此钜子想要放弃实现先圣遗留下来的心愿了,对吗?”

    反将一军!

    章邯并没有按照相里卜设想的套路回答,反而直接跃出棋盘,将节奏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放弃墨子遗志?

    相里卜苍老的脸颊涨红,褶皱紧凑,露出愤怒的模样:“您是在羞辱我,羞辱墨家吗?”

    “既然不是,那请您宽恕我心直口快,我只是忧虑墨家会因此丧失继续奋斗的心啊!”

    章邯垂下头颅以表达歉意,可随即便话锋一转,步步紧逼:“既然是这样,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丧气的话语呢?”

    相里卜张了张嘴,哑然一瞬,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激愤的说道:

    “我只是在为黎民哀叹啊!国家如同河流,黎民好似鱼虾,当河流变得浑浊时,生存在其中的鱼虾又岂能独善其身?

    人们常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英明的君王与能力出众的宰臣懂得将历史当做铜镜,来吸取经验、明辨真理、判断是非。

    而愚蠢的君王与没有真才实学的臣子却是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前自身利益与得失,并不能借助史书使国家兴盛。

    这就是二者之间比鸿沟与天堑还要遥远的差距。

    丞相以为是否是这样呢?”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史正人,可以明得失;以史化风,可以清风气。

    这有什么不对呢?

    虽然是出自唐太宗李世民之口,但是其中的观念却是很多上位者都深谙此道,只是未宣于口罢了。

    章邯点头,示意相里卜继续。

    这位年逾花甲的老钜子咽了口唾沫,丝毫不觉得疲惫:

    “我们墨家自先祖相里勤之后,出了一位叫腹醇的钜子,他在秦国做官,可他的儿子杀了人。

    惠王认为腹醇年纪大且只有一个子嗣,因此想要替腹醇的儿子隐瞒罪过。可腹醇却与惠王意见不一,他遵循秦法,也遵循墨家自己的法度,认为‘杀了人的要处死,伤了人的要受刑。’腹醇没有同意惠王的请求,还是杀了自己的儿子。

    听完这些话,丞相或许以为卜在吹捧墨家,但其实卜只是想询问一句:现在的秦国还能找出一位如同先贤腹醇一般为了道义与法度,不惜亲手处死自己子嗣的官员吗?”

    找得到吗?

    恐怕是找不到了吧!

    相里卜满是褶皱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哀伤,高大的身躯微微坍塌,一股名为落寞的气氛笼罩着他。

    他在为历代秦墨钜子、弟子付出的无数心血所感到惋惜,秦墨为秦国制造攻城器械、制造杀戮机器,只为了天下一统后渺茫的承诺:创造一个“兼相爱,交相利”的理想国度。

    可惜!

    终是覆水东流,终是满盘皆输!

    甚至还背负了相助暴秦的骂名。

    这如何能让他不哀伤呢?

    章邯坐在相里卜身侧,只能看着这位年轻时背剑踏遍八百里秦川扫荡不平、跟随秦军攻灭六国收拢齐、楚二墨的墨家钜子满头银发颤动、笔直脊梁弯曲,却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不过,不要紧。

    章邯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钜子,我想……还是有的!”

    “嗯?”

    相里卜侧过头,浑浊的眼眸中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

    还是入套了。

    不过这次却是章邯自己走进去。

    “如同先贤腹醇那样的官员,还是有的!”

    相里卜:“何人?”

    “如果您相信的话……”

    章邯并没有摆出刻意的姿势,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语气随和,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浅笑,就像是在说玩笑话:“我觉得,我能做到。”

    …………

    章邯站在殿门口目送相里卜离开,高大的背影逐渐远去,花白的发髻很快便消失在远处。

    他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深深的望了一眼相里卜离开的方向,随后才回到殿内坐下。

    “关门吧!”

    两名甲士应声将殿门关闭。

    直到最后一丝缝隙合拢,章邯才揉着自己的额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人老成精,人老成精啊!”

    他摇了摇头,笑着将桌案上未曾摊开的帛巾收进袖中,双腿箕居而坐。

    图纸并未给相里卜,时间太晚,仓促之下许多原理不能解释清楚,容易让后续的制作走太多弯路。

    他还是决定明日亲自去一趟尚方署,顺便见一见墨家子弟。

    正好瞧瞧他们究竟到了何种山穷水尽的地步,竟然能逼迫堂堂钜子在半天之内就将游说话术思考完备。

    章邯的手指点了点桌案,虚虚用小纂写下一个‘法’字,而后又在‘法’字上打了一个叉,换成一个‘墨’字。

    “野心不小啊!未曾想到这位钜子居然想效仿商鞅……”

    变法变法,以墨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