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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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四季楼(6)

    那只软绵绵的手已到了魏明的咽喉。

    然后那只软绵绵的手突然僵住。

    就像忽然被冻结了,成了一只冰雕般的手。

    那只手既没有再伸前一寸,扣住魏明的喉咙,也没收回拢入自己的袖里。

    那戴马连坡大草帽的人,眼睛本来透过草帽的缝隙毒蛇般盯住魏明的咽喉,现在已缩了回来,盯在楚宫羽的手上。

    楚宫羽的手搭在匣子上。

    他的匣子里是刀、是剑。

    弯刀、无锋剑。

    不知从何时起,楚宫羽已站到魏明身边,魏明浑然未觉。

    墨染抱着洛丝站在一边,洛丝伤的很重,楚宫羽见墨染眉头皱的厉害。

    同时魏明被一人找上,楚宫羽一看情势不对,立即来到魏明身侧。

    而现在他所站的地方,他所持的姿势,使那戴马连坡大草帽的那人相信,只要自己的手像毒蛇般叮上魏明咽喉之际,匣子里的这把刀,或这把剑,也会立时把自己的手砍掉。

    他可不愿冒这个险。

    所以他硬生生顿住。

    魏明的大眼睛往左右一溜,缩着脖子、支着腰板、仰着身子,一分一分地把自己的咽喉从对方的虎口中缩了回来,然后又重新站得挺挺的,用大手摸着发麻的脖子道:“好险,好险,幸好我够镇定。”

    楚宫羽搭在匣子上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那只僵着的手也慢慢缩了回去。

    很缓慢地、很小心地、很有防备地缩了回去。

    大草帽里毒蛇一般的眼睛,已转到楚宫羽的身上,奇怪的是这双眼睛很狠、很毒,但却给人一种美艳的感觉。

    楚宫羽笑道:“对,幸亏你够镇定。”他说,“如果你不够镇定,我也着慌,一慌,有时候想拔刀,会拔错了剑;有时想拔剑,却拔错了刀。”

    魏明咋舌道:“那么说,如果你想砍他的手,会不会一着慌,便砍掉了我的头?”

    楚宫羽摇摇头道:“幸好我没砍下去。”

    魏明庆幸道:“幸好我的头缩得快。”

    楚宫羽忍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什么东西的头缩得特别快?”

    “我的头。”魏明爽快地答道,“不用问了,一定是我的头。”

    那戴着大草帽的那人突然道:“你们这想不想保住自己的头?”

    楚宫羽和魏明对视一眼后都一齐答:“想。”

    那人道:“要头的,就请动脚,自己滚下楼去。”他说话的语调很轻、很低、很微。

    魏明居然问:“不要头的呢?”

    那人又道:“不要头的,就请动手。”他附加了一句,“待大龙首驾临时,你们可能没有了头,也保不住一对脚了。”

    听到这,楚宫羽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通常部属在外,替主人、领袖歌功颂德、出力办事,可是,如果是心怀叵测、别有图谋的属下,在外假借主人、领袖之名行利己之事,在外对自己上级一味谀词,或把恶事往上司身上推,自己却占尽便宜、做尽好人,这岂不是比密谋叛变还要可怕?

    杀一个人,不过是杀一个人,用语言恶意中伤一个人,伤的不止是一个人,至少有被伤者、说者与听者,如果听者有无数人,为祸就更大了。

    他忽然感觉到用人的可怕,要比信人、容人还甚。

    容人已然不易,要容纳异己,容忍与自己意见不一,甚至比自己优秀的人,更是不易。

    信人更难。谁不愿有人可信?谁不想信人?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但信人常常没有依凭,也无基准,绝对信任一个人,很可能使自己无人可信、信错了人。

    用人则更艰难。

    要用有用的人,但有用的人往往不听用;若用无用的人,无用的人常常用不上。像“霸道盟”,用了些不能用之人,使得“霸道盟”在江湖上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造的孽越来越重;如“苍龙七宿”,说不定问题就出在所用之人上,他们一直不能与“霸道盟”和“极光楼”并驾齐驱、分庭抗礼。

    ——“极光楼”呢?

    ——怎么这干“苍龙七宿”的重要人物,老把好事往自己身上堆,恶事往“大龙首”身上推?

    楚宫羽因想起这些,于是生了一个警惕。

    连他也不知道,这一个无意间的警惕,日后对他有甚巨的影响,甚大的作用。

    人生里许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在刹那间改变的,或在不经意的一刻、不着意的事件里决定下来的。

    人生里有许多体会,也是在无意间和不经意中,顿悟出来的。

    魏明却没有这些感触。

    其实,一个人能少些感触、少些感觉,也是好事,至少可以少受些情绪的困扰。所以魏明反问:“为什么你们‘苍龙七宿’人人都故作神秘,用那些锅呀盖呀罩住脸孔,是你们没有脸见人不成?”

    这句话说得够惹是生非。

    可那人居然不气。

    “你们还有一个选择。”他说。

    魏明乐亮了眼,“那最好,因为我既想保住头,又想留住脚,但又不想走。”

    “你不走可以,”那人说,“我们带走郜小姐,你们不插手干涉便是了。”

    他补充道:“你们打伤三龙首的事,我们也可暂不追究。”

    魏明沉吟道:“这——”

    那人见他动意,忙问:“怎么样?”

    魏明苦思道:“我——”

    那人当即劝道:“你且不管别人怎么决定,你若不插手,站到一边去便是。”

    魏明迟疑地道:“我想说——”

    那人见他吞吞吐吐,奇道:“你说呀!”

    魏明讪讪地道:“真的可以说?”

    那人道:“尽管说!”

    魏明道:“我……我爱你!”

    这句话一说,不但把那人吓了一大跳,不禁退了一大步,连一旁的楚宫羽也都唬了一下,甚至连一旁受伤调息的龙一剑也愣住了,还有郜嫣然、云碧伶、四婢一齐傻了。

    然后魏明笑得前俯后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捧腹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能……在这种……场合……说出这么……有……意思的……玩笑……”

    楚宫羽也忍俊不禁。

    他觉得魏明和陈凯,都是很好玩的人物,而且绝顶可爱,令他心生好感。

    可惜他看不到对面那人现在的表情。

    但是他可以想像。

    ——那人的鼻子一定是气歪了。

    至于那人的鼻子到底有没有气歪,楚宫羽其实并不知道。

    可是听到他的声音变了。

    “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他的声调突然变得很尖锐,薄得像刀锋划在细弦上。

    然后他的语音才转为低沉,咳了一声,才说:“你们既然都不想活了——老夫就成全你们吧。”他特别强调“老夫”二字。

    可是他偏偏撞上魏明。

    魏明的个性,一开起玩笑来,永远一发不能收,所以他顺水推舟加一句:“老夫人,您就请成全吧!”

    这一句甫一出口,魏明就死了十二次。

    假如楚宫羽不在他身边的话。

    那人的身子猝然弹了起来。

    他双指急取魏明双眼的眼珠。

    可是他却不要挖魏明的眼珠,而是要以双指刺入魏明的眼球,直自脑后刺穿出来。

    看那指甲绽出刀锋一般的锐光,听那锐利的指风,就可知那人对魏明之怒之毒之愤之恨。

    ——为什么他会那么怒?

    ——为什么他竟那么毒?

    ——为什么他要那么愤?

    ——什么事使他这般恨?

    楚宫羽虽然也觉得魏明的玩笑有些过分,但也不值得这般愤恨。

    他已无暇多想。

    他拦在魏明身前。

    那人四次取魏明一对眼珠,楚宫羽四次截住了他。

    到了第五次,连楚宫羽也有些截不住了。

    因为那人的攻势着实太凌厉了。

    凌厉得竟只求杀敌,不顾自身。

    魏明双眼开始有了一点惧色,但他还是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看个不休。

    这越发使那人恨不得把他的一对眼珠活生生挖了出来才能甘心、方可泄愤。

    楚宫羽又拦身挡了一次,哧的一声,肩膀上的衣衫竟给划了一道口子。

    那人第六次扑上来,口里低叱道:“滚开,不干你事!”

    楚宫羽轻叹了一声。

    随叹息而出刀。

    刀光像一首动人的诗。

    刀像命。

    命。

    命途多舛。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命途多舛”就是这一刀的名称。

    大草帽裂开,自帽檐裂出两半。

    帽里,有一张幽灵若梦的脸容,一张艳美如花的容颜。

    但一双眼神,却怨毒得像一个暗算。

    楚宫羽只斩开了草帽,并没有伤及这张娇容。

    楚宫羽一招得手,却愣住了。

    也明白了。

    明白了这人为何对魏明的话这般愤怒。

    魏明也呆住了,大叫一声,原来打了一个喷嚏。

    那女子苍白着脸,尖匀如鹅蛋的秀颊抽搐着,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就在这时候,魏明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哎呀,你这么美,就不要用帽子来罩着头啦,暴殄天物啊!”说着又打了一个仰天喷嚏。

    魏明这句话说得人人一呆,但随即大都心有同感。

    那女子想哭,听到这句话,脸上竟浮现了一种“几乎要”破涕为笑的神情。

    这种神情极难捕捉,但又极美。

    少女最美的时候,往往就是这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少女情怀总是诗,而诗一样的情怀,是最难用语言捕捉的,所以诗是语言中最珍贵的血液,大概即是由此之故!

    少女本正想哭,听到一句赞美,转成了轻嗔,但又不敢笑出来,这从怨毒转成薄怒,薄怒转为轻嗔,直把魏明看傻了。

    他一见到美丽女子,在心理上立即自作多情,在生理上马上打喷嚏。

    忽闻郜嫣然道:“原来‘苍龙七宿’中的七龙首,就是‘翩云碧玉’周伶。”

    众人都吃了一惊。云碧伶尤甚。

    她从家里跑出来闯荡江湖,其中有一个她极想一见的人,就是周伶。

    因为她听说周伶有“四绝”:美绝、狠绝、傲绝、舞绝。

    现在云碧伶是看见她了。

    她是很美。

    出手也很狠。

    样子也很傲。

    可是整个人套在一件大袍子里,看不出她的外形,也显不出她的身材。

    所以云碧伶很为她抱屈,便道:“你就是周伶啊?干啥穿这样难看的袍子,快换一件风裳褶裙,为我们舞一曲,我要看看你的舞姿。”

    那头上套着竹箩的人道:“好眼力,郜姑娘,那你又能看出老朽是谁?”

    曾盛神站在陈凯旁边,墨染已经把洛丝交给了云碧伶。他也走到了曾盛神旁边。

    听到那人的话,郜嫣然沉吟。

    而墨染也看不出来,因为“苍龙七宿”来的四人中,就只有这人还未曾出过手。

    曾盛神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我猜得出来,”忽听陈凯举手道,“你就是‘不死阎王’!”

    他就像小孩子第一次把风筝放上了天般地欢呼道:“你是‘不死阎王’手遮天,对不对?一定对!你还是二龙首哩!”

    那戴竹箩的人全身一震,喃喃地道:“你是怎……样知道的?”

    这次连曾盛神和墨染都对他为止侧目了起来。

    手遮天徐徐除下了竹箩,白发黑须黑胡子,但两道眉毛却是又白又浓,脸上皮肤光致致的,就像个孩童!他清澈的双眼里还充满了疑问:“我又还没出手……你是如何得知的?!”

    陈凯取出一方古印在手上一扬,笑嘻嘻地道:“你袖里有颗印,印边一面刻‘苍龙二宿’,另一面刻‘不死阎王手遮天’,你若不是手遮天,谁才是手遮天?”

    手遮天情知怀中古印一失神间又被陈凯愉去,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个小偷,你——我杀了你。”

    墨染见状上前一步,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他长吸一口气道:“很好。”右手握拳出指,食、中二指正在不停抖动。

    楚宫羽一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他要发出“剑指”了。

    如果是墨染动手,只怕伤亡就免不了,所以他忙道:“你们是非请郜小姐移驾不可?”

    “除此之外,”龙一剑指着被云碧伶照顾的洛丝和魏明嗄声道,“我还要杀了他们两个!”他的胸口被洛丝刀气斩过的地方还在剧痛着,这让龙一剑更加愤怒。

    墨染听到后,双眼露出一丝杀机,身上气势宛若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一般,让在场众人无不感受到一丝锋芒刺体的痛楚。

    而手遮天也向陈凯怒道:“我也要杀了这小偷。”陈凯却更正道:“我是大偷,不是小偷。我岂止小偷而已!”

    他们都在几人手上吃过亏,非杀陈凯和魏明、洛丝不能泄恨,连许光寒也大有此意,周伶倒不说话了。

    楚宫羽此刻竟站出来道:“好,你们要杀人、要抓人,全先得问过我。这事我揽上了。”

    乍闻楚宫羽这般说,云碧伶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担忧。

    而手遮天听到后,勃然大怒道:“那是你找死!”

    “我们无怨无仇,何必一动手就见血,”楚宫羽道,“不如我们找一个好一点的办法,大家照样比武,可是不闹人命。”

    手遮天冷哼一声道:“你要害怕,赶早夹着尾巴站到一边去。”

    楚宫羽道:“我是怕,怕我刀剑无眼,一不小心,把你们给杀了,那我会良心不安,抱憾终生的。”

    四大龙首一齐勃然大怒,楚宫羽却道:“不如这样吧,你们选一个方式,一齐上来,我一人拜会四位高招,万一侥幸讨了便宜,只请四位放过一马,罢手算了,如果栽了,死在四位名满江湖的高人手下,也没有可怨的。”

    这四大龙首见楚宫羽居然这样张狂,想以一敌四,心中都不约而同浮起两个想法:一是这年轻人一出剑就斩开七龙首周伶的草帽,自有过人之能,只怕在这四季楼上,是最难缠的一人;以一敌一,未必能胜,若以四人合敌,倒可一齐毁了他,不过自己都是位高名重的人,四人联手对付一个尚名不见经传的人,日后难免遭人话柄,而今随着他自己张狂自招,正可趁此毁掉一名强敌!让他自吞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