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卢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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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之子(上)

    大会当天,清晨。

    尽管天未亮,但民众们早已集合在会场外等候多时,从鸟瞰的角度看去,会场就如同被大军包围一般,压得喘不过气,殊不知这不过是这喜庆日子所展现出的冰山一角。在大家尚未能入场时,部分运输物资的车队和负责布置的仆人已经率先进入会场工作,他们是最早一批进入会场的人。那些快把大门给望穿的群众们则纷纷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不仅因为他们能早进会场,还因他们是最能近距离目睹众王子和众参赛者风采的人,再想想自己坐在天台位上只能看偶像们的模糊轮廓,恨不得立马跟对方交换。

    就在大家都只能眼睁睁干看,七嘴八舌时,一辆镶满宝石和顶着金蓬的华丽马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把注意力转向马车上,因为实在是太奢华和漂亮。

    牵扯马车的是四匹大小几乎相同的纯正白马,像这种规格的出门,绝大多数人这辈子是没机会见到,因为这是王的规格,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王。按吠陀经的礼仪,要是贤王级别的国王或联盟的大统帅才有资格享受四白马座驾的待遇,古时王祭就规定受封的王者必须要乘坐四白马接受群王朝拜才能进行祭祀。不过在如今的世道阻碍这一待遇的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越礼,而是另一个现实的问题——钱。

    马,在古时候本身就是奢侈品,不同于牛羊等普通牲畜,马既不能用于耕作(脚力不足),也难作肉食(成本高),虽然经济价值不高,但却十分耐跑且高速,因而多用于军事上(例如传信、作战等),低经济价值而高军事价值决定了马匹的饲养必须由国家主力承担,而且马匹的饲养成本高(马要吃得多才能跑得快),占地空间大(要跑),单就这两点足以让让绝大多数人望而远却,因此正常的刹帝利是没有坐马车的习惯(因为没钱),除了那些周游列国极其富裕的大商人以及身份显赫的刹帝利。

    那换句话说,有钱、地大,那是不是就可以大规模养马了?在当时,确实有不少人都去尝试,然后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赔到血本无归。

    为什么?首先当时的养殖技术并不发达,即使是牛羊的存活率也不算高,何况更难饲养的马,而且这玩意极消耗资源,还十分讲究地理和气候,非常难伺候,如果不是因其极高的军事价值,估计没人愿意投资这玩意。但人之所以能为万灵之首,其原因就是在于肯想办法,正所谓方法总比困难多,经过人类长时间的努力,最终还是成功征服了这种动物,在人类不算漫长的历史上,马,绝对是重要的配角之一,尤其在古代,几次改变人类的历史进程。

    赡部洲也不例外。而纵观整个赡部洲,能够大规模养马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位于北俱芦州西部雪山山脉之间所形成的雪地峡谷,位于沙鲁瓦国境内,没错,就是那位被毗湿摩抢了老婆还被打得跪地求饶的国王的国家,此地产的马个子矮小,脾气温和,耐力强,而且十分耐寒,用作驾驭马车最为合适不过,沙鲁瓦国因此凭借养马曾经成为北俱芦首屈一指的强国。不过讽刺的是,沙鲁瓦国虽因养马而致富,却未能因养马而强大,懂养马而不懂用马,不能不说是沙鲁瓦的失败,在北俱芦洲,因用马而强大的是另一个国家。

    相较于雪地峡谷这个小产区,另一产区则要大得多,名叫马图拉平原(大草原),此地气候温和,水草丰盛,是天然的养殖场(养么都得),跟前者比较资源多得不是一丁半点,按理来说,这地方更适合成为产马大区,但事实上,马图拉大草原的养马产值连雪山峡谷的零头都不到,造成这种奇怪现象主要原因有两点:

    一、马图拉大草原的马是高种马,身躯高大,爆发力强,再加上大草原一望无际,马得到充足的锻炼(跑不到头),所以跑速超快,是名副其实的“跑马”,按理说这是好事,但问题就在于,以当时赡部洲人的马术水平,根本驾驭不到这么高速的马,大家都只是将马用在马车上,马跑得太快而马车却跟不上反倒累事,此外马图拉的马是天生放养,性子烈,相较于雪地的马要难控制得多,此外,此地的马种不耐寒也不耐跑,这更让只懂驾驭马车的赡部洲人甚是嫌弃,所以马图拉的马虽然比雪地马的性能优越,但由于当时人类技术水平的不足,反倒变成劣货,是一个既讽刺而无奈的经典例子,不难让我们深思。

    二、马图拉草原这个地方实在是偏僻了些。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如果把雪山的矮种马带到去马图拉养殖,那效益不是更好嘛?能想到这点的我只能说,确实很有商业头脑,但在当时这事情哪怕是有人想但也没人敢做,为什么?因为那地方实在是太远了!如果大家有印度地图的可以看看地理位置,赡部洲大概位于今天印度至喜马拉雅山以南,文底耶山以北的北印度,其文明主要集中在恒河流域一带,以中部(代表俱卢国)、东部(东胜洲)、北部(北俱芦洲)最为繁荣,往西则越落后,所以从东往西看会发现,其国家的面貌由领土大城市国家向部落联盟倒退,当然这不代表西部的综合实力就比东部弱,但在经济上的差距是十分明显,有了这种认知,那就不难理解当时赡部洲地区之间所存在的差异性。

    不过马图拉不在这一讨论范畴。

    为什么?因为马图拉平原根本不算在赡部洲里!它在赡部洲更西的地方,而再往西就是海洋,在赡部洲人眼中它顶多就是一化外之地,荒芜且鸟不拉屎,是罪人流放的地方,在那里居住的人都是蛮夷且低俗,事实上这是一种极其错误的认识。但赡部洲人对马图拉的偏见,已经是刻在记忆里,连带认为那里出产的东西都不是好货(不过它们的马在当时确实不好用),所以除了原住民愿意在这里做起牛羊养殖,以及那里有钱去哪里的商人外,此地很少有外人愿意涉足,连人都不愿来的地方,自然就不会吸引其他国家的注意,也自然不会有养马这种国家主导的大产业存在,只能任由马匹到处乱跑,真是白白浪费这么一块好地方。

    如无意外,按这种趋势发展,马图拉不过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地理名词伴随着赡部洲的过去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但上天还是给了马图拉这块风水宝地一次“雄起”的机会。就在俱卢的武术大会举办得如火如荼之际,远在西方的马图拉已经开始它的“***”,一位少年已经开始思考马图拉的潜力,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带领他的追随者们卷土重来,整个赡部洲都为之而颤抖。

    话题跑远了,但大家如果能够好好理解上述的话,那就能更好理解接下来赡部洲所发生的事情,并理解那些强大事物背后的客观原因。

    说回正题。

    大家现在知道马难养,而白马更是马中爱马仕,纯种白马是爱马仕中的限量版,所以要凑齐四匹纯种白马有多难,各位心中都应该有个概念吧,不是超级强国是没有这种财力和实力的,恰巧,俱卢国就是这样的超级强国。

    大部分不懂行的人都只会干看,而懂行的人则早已朝马车行礼致敬,如今的赡部洲能够有能力和胆量驾驭四匹纯白马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位是当世大魔王,人嫌狗弃,自然不在邀请之列;而另一位则基本上算是将自己孤立起来,不问世事。他们二人都没有受邀参加这次的武术大会,因此出现在会场上的这辆马车的主人只可能是那一位——持国王。

    天还未亮,持国王就进场?这是何等重视这场盛事啊!大家都对大会再增添几分期待。应该说他们的最终结果是正确的,持国王确实很重视这次的大会,但马车上坐的那位不是持国王,而是一位青年。

    “这么多人望着,怪不好意思的。。。”车上的那位年轻人隔着朦胧的彩纱望着人山人海羞涩地说道。而驾车的马夫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有些骄傲。

    “儿子,这就是国王的待遇,好好感受。即使是朝廷的显贵也没资格享受。今天让你亲临其境了!”坐在车上的那位正是国王马车夫的儿子——那位白发的青年。

    要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更早前说起。

    二十六年前则毗湿摩十八年的某一天,阎牟那河(恒河的一段)边。

    宫中的浣女们每天早晨都会来到这条河流边清洗宫中的衣服,这里离王宫近,而且环境优美(福身王散步小道),自然而然是浣女们洗衣服的首选地方。恰好那天一名浣女睡过了头,起身后发现大家已经出门工作,便赶紧出发,然而当她来到岸边时,其他人已经收工走人,无奈的她只好一人收拾工作。

    如同许多奇遇一样,浣女洗着洗着发现上游方向有一个大木盘顺流而下,起初以为是哪个妇人不小心让盘子飘走,但随着木盘的靠近,浣女清晰地听到那木盘子里那微弱的哭啼声,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用树枝将木盘子拉近至河边。

    果不其然,那木盘子里装的是一名男婴!据后人记载,浣女看见婴儿的第一眼就被围绕其身上的“金光闪闪”照耀得睁不开眼,当时的她简单认为那是河水反射阳光所导致的生理反应,事实上这是婴儿的“天赋”,直至很久以后,大家才意识到这一点。

    “弃婴!“这两个字在浣女的脑中一闪而过。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当时的底层人民(首陀罗、贱民)生活甚苦,一旦遇上天灾战乱,可能马上得死翘翘,甚至去到”易子相食“的地步。这种极端环境下,连自己都随时活不下去,还怎么管得上孩子?生存的压力迫使部分难民遗弃自己的婴儿,在后世看来这是一种极不负责且可恨的行为,但若结合当时的环境确实是无奈之举。因为孩子遗弃在外若遇到好心人尚有一线生机,如果跟着自己走难,那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被吃掉或饿死)。

    在当时有不少人对这样的事情都是熟视无睹、无动于衷,毕竟当时也没有福利机构,捡一个孩子回来养就等于家里多一张嘴,多一份负担,自家人很可能因此少一份粮而丢掉性命,由于人们的漠不关心,这群尚未见识世面的弃婴最终很可能成为野兽的饱腹之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好难评论事情的对错,我们可以责骂他们麻木不仁、冷酷无情,但在生存受到威胁面前道德又该从何谈起?高尚品德的前提条件是生存利益能够得到保障,如果做不到这点而又无舍身成仁的觉悟,那一切都是空谈。

    这位弃婴显然是不幸的,他刚一出世就被父母遗弃,听天由命;但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一位善良的浣女。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婴儿,女性那天然的母爱涌上心头,这孩子太漂亮了!浣女的眼睛充满欢喜,也许是感觉自己这辈子难有孩子,所以当她看到这个孩子时,第一想法就是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给她的孩子。

    作为首陀罗,尤其是宫中的浣女,基本上不存在私人财产这种东西,她们出身贫穷,幸因相貌姣好,才有机会来宫中做杂役,宫中可以给予她们食住,过节日时则赠予她们食物或些许钱财,准许她们回家看望,其余时间基本就呆在宫中直至老死。至于结婚嫁娶,那就得看她们的主子肯否开恩。赡部洲绝大多数宫仆(不论男女)的命运,都是在王宫中走完,而且默默无闻、毫不起眼。所以以浣女的经济条件,要抚养这个孩子是不可能的,但她有一个老相好,浣女认为他一定有办法,而她的这位老相好在史书上是留有名字的,叫升车。

    浣女之所以认为他有办法,是因为他的身份是个车夫。

    车夫有什么了不起?充其量也不过是为人御马驾车!在这里我得跟大家说明个情况,首陀罗作为一个低种姓阶级,是否真的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机会?排除那些命运巧合安排的情况(例如贞信这种给国王看上的),首陀罗能够获得荣誉和财富的唯一正常且可以复制的途径就是做马车夫!

    之前讲过,马在赡部洲是一种奢侈品,既然作为奢侈品,那能够御马的自然也是稀缺人才,跟其他首陀罗工种不同,御马是一件相当高难度的技术活儿,由于当时的马车技术并不发达,再加上驯马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结果是难以做到速度和舒适度同时兼顾,人坐在马车上,假若马匹不听话闹情绪或路途颠簸,而车夫技术又不好,结果很有可能令坐车人体验极差,搞不好还会晕车呕吐,典型的花钱买难受。

    所以好的车夫在那里都是抢手货,而王宫的车夫更是这当中的佼佼者,毕竟不是哪个车夫都可以优秀到给王宫的大人物御马。

    升车就是这样一位王宫车夫,服务于俱卢国的他能够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大人物,耳濡目染之下,见识难免比普通人多出不少,因此王宫车夫又被民间誉为“首陀罗中的贵族”,为首陀罗阶层所尊敬,生为首陀罗者,当职为王宫车夫,足矣!

    如果车夫能够为某位大人物的专属车夫更是不得了,如果主仆关系好,除了经常得到主人的赏赐外,还能在正式的场合中得到刹帝利阶层的礼貌对待(给脸主人看),当然这种优待仅限于其主人在场的正式场合。在不久之后,由于其御马技术太好,因而被安排成为一个“特殊病人”的专属车夫,又过几年,这位“特殊病人”在机缘巧合下一跃成为了国家的最高权力者,我们都知道,这位病人的名字叫持国。

    有本事+强运,这么一个家伙想不成功都难,只可惜他是一个首陀罗,但这对养一个小孩足够了。

    升车看到这个婴儿的第一眼就知道非比寻常,他跟他爱人不一样,是见过大世面的。

    “你就不觉得这个孩子有什么奇怪嘛?”升车问。

    见着浣女充满问号的脸,升车没有耐心再跟她玩猜谜,指了指婴儿手臂,又指了指浣女的手臂说道:“颜色!”

    “对啊,他太白了,太好看,太可爱!”浣女痴迷地望着婴儿,而婴儿此时已经吃饱并笑嘻嘻地望着对方,其得意而稚嫩的模样简直让浣女乐开了花。

    看着爱人一脸花痴的模样,升车气得差点吐出了血,眼前的这个傻黑甜还未意识事情的严重性。

    “你有见过白皮肤的首陀罗嘛?”升车严肃地反问。

    “没见过,白皮肤不都是高种姓。。。”话说到这里,浣女下意识地愕一下,“你是说这个孩子是刹帝利或婆罗门?”

    “不可以肯定,但基本是。”升车冷静地回答。

    “怎么可能?刹帝利和婆罗门怎么可能做出弃婴这种事情?他们养一个孩子一点困难也没有!”浣女不相信爱人的推测,她实在无法理解能够养活孩子为何还要抛弃这种荒谬事。

    “谁说养不起才遗弃?还有好多情况。”升车作为王宫车夫,听过不少传闻,例如婆罗门少女与刹帝利少年偷情,结果怀孕生子,其孩子不被家族接受最终淹死。他想眼前的这位孩子也是那些不被世俗所认可的私生子一员。

    “太可恶了!明明是一条生命!”浣女对这种残忍而没人性的做法深恶痛绝,但一个低贱的首陀罗除了愤怒抱怨,还能做什么?

    “越高贵的人,做事往往越绝情。”升车不禁感叹上层人的无情与狠心,这是他这辈子无法理解的事情,可能这也是高种姓与低种姓的区别之一吧。

    “你说这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很无情?”升车望着孩子不自觉地担忧。

    “肯定不会,你看这孩子多可爱!”浣女继续玩逗婴儿,看得出,她已经进入母亲的角色。

    相较于浣女,升车的想法比他爱人复杂得多。孩子的父母是谁?为什么要遗弃他?抚养他会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招惹杀身之祸?许多问题都需要升车思考,但见着自己爱人如此喜欢而且孩子那么可爱,升车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先养着吧。

    “这里有一块丝布,布上写着东西,还有金子!”浣女抱起婴儿逗玩发现藏在身躯底下的东西。

    “让我看看。”升车常年接触大人物,读写能力还是有的,他一眼就看出布上面的是文字,而那块丝巾更是价值不菲,加上那木盘中不少的钱财,让升车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孩子不幸失去父母,愿有心人好心抚养。”看完布上留下的字,升车难免有些失望,本以为能知晓更多关于孩子的信息,正当他想把布放回木盘中时,却发现布的背面似乎另有乾坤。

    升车把布举起透过太阳仔细观看,果然让他发现了秘密,这布里头居然还藏着字!

    ”迦。。。尔。。。纳?“透过阳光,升车读出了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