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林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目光放空，望向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无数尸体，天空之上的巡礼蝶们在发出沉重又凄凉的歌喉。

    就在刚才他明悟了，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终于知道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虽然那只是人面蛛帕奇开的一个恶劣玩笑，但不得不感谢他，否则自己可能到现在还是迷茫状态。

    “谢谢。”少年开口道。

    “谢本大爷？”帕奇诧异反问，“你没发烧吧？难道因为帕奇大爷只发挥了三成实力，让你从我手下逃了一命就感谢我？”

    “别开玩笑了！我刚才真的想杀了你！有这个限制条件只是让我杀起来更心安理得一些！”

    “不是因为这个。”

    少年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你小子说话真奇怪，难道是在嘲讽我帕奇大爷的智商？”人面蛛帕奇用节肢在自己的光头上敲了敲，突然有些恼火。

    少年笑了笑，没有解释。

    就算失去了圣剑，我依旧是我……我不因为圣剑多别人什么，圣剑也不会因为我就损失什么……我只是我，泽林·克里夫曼，一个憧憬成为知名冒险者的小鬼罢了……

    我，真正想要的，是同伴……那种可以交心，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同伴，因为有了同伴后我就不再是孤身一人……我就可以肆意地笑，任性地哭……

    我渴望一个能够接受我全部软弱之处的人……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事情那就换两个人上，这便是泽林·克里夫曼的生存之道吧……

    “小子，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快进去吧。”

    见泽林扭头望来，光头人面蛛颇为不爽地道：“见到吾王后，不要有任何失礼的地方。还有，替我向吾王问好。

    “啊啊，真是让人火大！为什么是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子，凭什么是你啊！混蛋，鸡毛，狗屎！你快从本大爷面前消失吧，咱们再也不见！”

    泽林不禁问道：

    “你不进去吗？”

    “我进去？我进去做什么？吾王召见的是你，又不是我……哦，我知道了，你小子成心是想看我闹笑话吧？

    “我帕奇大爷才不会上当！别痴心妄想了！”

    人面蛛帕奇挥了挥前肢，缓慢地转过身，迈动八条腿朝山下爬去。

    “如果进去，我害怕自己就出不来了……

    “我和吾王早已道别过了，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知道的……”

    帕奇喃喃着什么，步伐变得十分缓慢。

    走到半山腰，他忍不住回过头，看见少年还站在那里。

    少年对他挥了挥手，露出笑容大喊道：

    “帕奇，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混账小子！叫我的名字要加上‘大爷’啊……”光头人面蛛嘀咕道，然后也放大了嗓音，“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会无期了！”

    “叫我的名字。”少年说道。

    “你快给本大爷滚蛋吧，混蛋的泽林！”

    “再见了，狡猾的帕奇！”

    泽林放下手臂，叹了口气，再往山下看去时已不见了那只人面蛛的身影。

    我真的得好好感谢你，帕奇……你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泽林转过身，看向石砌庭院的入口。

    他拿翡翠坠子抵住自己的额头，内心默默祈祷着。

    母亲，请保佑我……

    莉亚，请保佑我……

    然后他迈开脚步，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石砌的矮墙多有坍塌，但能从中窥见以前完整时这里是一座不错的园林。庭院内不同于其他地方，不再以漆黑和暗红为主，而是出现了植物的绿色，尽管没结出花朵，可那五彩斑斓的绿依旧令人心旷神怡，仿佛整个地狱边境的救赎与希望全部集结于此。

    这幅场景转变倒是出乎泽林的意料，不知为何，这种场面让他想起了和湖中妖精初次邂逅的那座湖泊，空气里闪烁着许多道萤点，岸边则长满散发出各种光彩的蕈类植物，如梦似幻。而这个地方是以灰色的树木作为主要支撑，灰色的根须盘结在地上，就像是一张张苍老的面孔，用口中无声的吟颂圣化了这个场所。

    有种废墟式的美感……泽林感叹着，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

    他脑中漫无目的地思考起来，待会见到那位王之后要怎么做，她召见自己是想说什么，自己能不能帮克图娅达成愿望……各种疑惑与担忧交杂，但少年内心却宛若一潭幽深的水，只让那些思绪浮于表面，而在心底最深处始终保持着宁静与放松。

    如今的他已经知道传火仪式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人面蛛首领和帕奇的话值得玩味。

    他们称包含自身在内的众生为“柴薪”，从字面意思上理解，柴薪的作用就是让火势更旺，也就是说可以通过这种办法使余火得以复苏。

    但克图娅肯定不会接受这种做法……那位王放弃传火，莫非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从帕奇的杀人宣言中泽林还得到了其他启示，似乎还存在着第二种办法，那就是“王引燃自身照亮柴薪”。

    五位王以自身为柴薪，投身余火，是为“薪王”……但没有了王以后，还留在这个世界的眷族们要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打起来吧……

    想到这里他古井无波的心情第一次出现了稍许涟漪。

    传火仪式难道就是注定要牺牲某一方的仪式？泽林叹了口气，感觉事情的脉络已经大致理清。

    狂热的人面蛛眷族们希望他们的王能够传火，肯定是第一种方式的传火，以众生为柴薪让余火猛烈燃烧。

    年幼的王，第五位王克图娅甘愿将自己的火焰分给流浪者和外来者们，她支持的传火方式肯定是第二种，所以才要说“集合五位王共同的力量”这种话，她想以牺牲自己的方式让世界得到延续。

    那么问题的重点就落到了第四位王身上，这一切问题的开端似乎也来源于那位王的叛逃。她放弃了继火者的使命，所以才导致天上的太阳被黑暗侵蚀，余火即将熄灭。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态度是什么？现在的她究竟还想做什么？

    怀抱这些疑问，泽林继续前行。他将要觐见第四位王，这恰好是个能把所有事情都问清楚的机会。

    如果换做是我，我会怎么选择？

    是牺牲少数人，保存大多数人？还是牺牲大多数人，让重要的人活下去？

    要是换做以前的他，绝对不会考虑这种问题，因为这样的思考方式听起来非常傲慢，仿佛是把自己当成了高高在上的神祇，两只手就能左右天平上众人的命运。

    他以前其实是有些自卑的……但自卑的反面不是自负，而是自信，泽林也不是因为好玩才去思索这些问题，因为这次的抉择他也无法置身事外。

    如果我再次遇到了克图娅，我要对她怎么说？

    是支持她？还是劝她？

    答案是，不知道……

    少年笑了起来，他感觉非常地苦恼，但在苦恼中又切实感受到了自身的成长。

    所以他有些高兴。

    他感觉自己拥有了名为“勇气”的东西，能够面对两难选择的勇气，而非逃避。

    这次圣剑可没有在他身边，这份勇气是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即使下一刻世界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莉亚，我也好想再见你一面……

    如此我的人生便无憾了……

    少年决定要贯彻自己内心的正义，不管对方是人，是王，还是神。

    他走到一座水池旁边，对面是一棵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巨大古木，灰色的枝桠垂落而下，虬结的根须占据了大半个水面。

    在宽广近似一座湖泊的水中央，静静站立着一道身影。

    “你来了。”

    那人双眼闭着，抬起头微笑地打招呼。

    她嗓音柔和温煦，灰发披散及腰，笑容如同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友，但周身却萦绕着华贵高雅让人不敢轻易接近的气质。

    她的样貌与克图娅一模一样，楚楚可怜，亭亭玉立，但仔细看去却又觉得两者根本不同，她是位成熟的女性，而后者只能算活泼的小孩，明明身高体型都差不多，却能有如此大的差距。

    因而，她非常美丽，让少年为之失神，差点撼动他心中妖精小姐天下第一的地位。

    片刻的愣神后，少年沉默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女人轻笑出声，声线优美动听。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少年跟前，站在水池最边缘，洁白如玉的手抚摸向他的侧脸。

    “七年前，你还没这么高呢。”她睁开眼，眼眶中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事物。

    然后，她捧起少年的脸颊，吻了上去。

    …………

    绯红之月散发着静谧的光芒，为下方的城堡披上了一件红色的外衣。

    从餐厅离开，通过那尊男人雕像消失后显现的小路，爱尔特来到了一座衰败的庭院，这里黑沉的泥土掺入了鲜红的月光，宛若血液凝固而成。

    她抬起头，在不远处“看”见了一间凉亭，亭子中站着一道黑影。

    那黑影转过身来，露出的外貌与那尊十米多高的雕像完全相同。

    “你好，今夜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不是吗？”